第6章 建元元年05
“臣不敢逾矩,陛下若是無法入睡,臣可以在這裏守到陛下睡着,再去外面侍中所居的單間聽候聖命。”衛青想也不想就馬上拒絕了,自己若是被劉徹從平陽侯府帶回來第一天就同榻而眠,就算什麽事情都沒做,第二天佞幸之名就能插着翅膀飛遍未央宮和長樂宮。
劉徹看起來也只是随口一說:“侍中用的中空枕,睡着不舒服,我讓春令給你另外安排了歇息之處,你且去吧。”
所謂的中空枕,是為了皇帝有什麽事使喚的時候執勤的侍中能随時驚醒,用木頭做成了中空的枕頭,睡起來非常硬,讓人睡不踏實,一條細繩從龍榻連着枕頭,空心的部分系有一串銅鈴,當皇帝在寝殿內扯動繩索的時候,鈴铛便發出聲響将侍中喚醒。
上輩子衛青也只在剛開始當侍中的第一天裏睡過這種枕頭,很快被過來看望的皇帝要求換了個舒适的房間。
衛青重生之後馬上要面對劉徹突擊平陽侯府這樣的大事件,根本無暇他顧,現在好不容易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一個人挨着柔軟的枕頭,開始思考了起來。
五日後便是休沐日,他得先回家一趟,免得阿母和兄姐擔心,尚是稚童的霍去病也未曾去看望,還有陛下這邊……有些事情似乎和上輩子不太一樣了,他還是要去摸清這建元元年的情況。
年少的身體到底經不起勞累,衛青才想了一會,就陷入了沉沉的睡眠中。
在他入睡後,方才有人提着一盞昏黃的燈籠,推門走了進來,用手指描摹着少年稚嫩的五官,在榻側合衣而睡,直到鬥柄西沉才起身離開。
今天是早朝的日子,因此天色還黑着,太官令寅時便起來為皇帝的平旦食而忙碌。衛青睡醒的時候,劉徹已經在春令的陪同下開始用餐了。
“臣來遲了,還請陛下恕罪。”衛青上前,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去世前他也是卯時準時在未央宮正殿外侯朝的,就算身體時好時壞的最後幾年也從來沒有遲到過,後來他在建章宮裏莫名其妙當了十五年游魂,不知夢醒,不辨晨昏,自由散漫久了,一朝重生回過去,早上到了時辰竟然睡過頭。
“你目前又無實職,無需早朝,不用起那麽早。”劉徹倒沒有怪罪,招手道,“既然來了,便坐下來陪朕一起吃。”
衛青也不拘束,在劉徹右手面的次席跪坐下來,等小黃門将和劉徹一樣的各色早點都上了一份,才慢條斯理地吃了起來。
劉徹看他吃得香甜,面露微笑:“喜歡便多吃些,朕先去早朝了,你吃完可以自己回去再休息一會,等散朝後春令會前來領你去承明殿,見見其他的侍中們。”
衛青擡起頭,剛剛看到太陽從地平線上露出一絲光亮,将劉徹離去的身影籠上了耀眼的金邊,看着那個影子越走越遠,衛青竟然有一絲似曾相識的感覺,到底是什麽時候見過?他陷入了深深的疑惑中。
劉徹初登基不久,早朝看來并沒有什麽要事,只一個時辰便結束了,春令将衛青帶到了承明殿,只見已經有一些年輕人在那裏等候,還有不少熟悉的面孔不斷從外面走進來——都是些在侍中加官外有其他官職的。
衛青一眼就在人群中看到了意氣風發的嚴助,此人在建元年間是劉徹侍中裏最受重用的,也不過剛剛二十出頭,一身素雅的儒生打扮,充滿了年輕人的朝氣。
而和嚴助一路相談甚歡的竟然是張骞,衛青記得他上輩子并沒有加銜侍中,更是确定了重生後有不少事情和上一世并不相同。
況且這承明殿衛青雖然來過不知道多少次,熟悉得閉上眼都能描摹出裏面的每一個細節,卻也發現比起重生前,有了許多不同的地方。
比如大殿兩側多了許多用屏風隔開的坐榻,上面都鋪着柔軟的蒲團,小幾上擺着各色瓜果和酒水,那些等候的侍中都三三兩兩随意地坐在上面,并不是拘謹地等候皇帝駕臨,而是高談闊論,各抒己見,說到有趣的地方,還會去牆壁上懸挂的小櫃子裏拿出筆墨,在竹簡上将觀點記敘下來。
衛青看得有趣,正欲上前詢問,就感覺有人輕輕地在後面拍了一下自己的背,轉頭就看到一個長得和自己一般稚嫩的少年,手裏抱着一卷竹簡,正熱情地招呼:“你就是新來的鄭侍中?”
“正是在下。”衛青好奇地打量對方,一時沒認出是誰,“不知道侍中如何稱呼?”
“我叫桑弘羊,你來了之後,這兒年齡最小的就該從我讓位給你啦。”桑弘羊打量着對方,“你是有什麽才能被陛下看中的?”
原來來人正是十三歲的桑弘羊,上輩子為了打匈奴籌集軍費,衛青和劉徹都沒少找他薅羊毛,衛青熟悉桑弘羊後來瘦削而精明能幹的臉,對着這麽一張如剛剝殼的雞蛋一樣白嫩還帶點嬰兒肥的臉,一時沒有認出來。
桑弘羊是個神童,靠心算被劉徹賞識,大概天才兒童總歸是有些傲氣的,他看到衛青便不自覺有了一絲比較的心思。
看着眼前少年瞪得圓滾滾的眼睛,衛青差點沒忍住伸手摸頭了,他好歹還記得自己現在的身體只有十二歲,因此面上露出點久違的天真來,笑着說:“我也沒有什麽才能,只是對打仗有些想法,剛好對了陛下的胃口吧。”
桑弘羊雖然出身商賈,卻是一個積極的強權派和主戰派,他聽衛青這麽說雙眼一亮,連忙拉着衛青找了一處空着的坐榻,開始向他讨教起兵法來。
衛青和桑弘羊聊了一會兵法,桑弘羊對他一見如故,衛青趁機詢問:“這承明殿的坐榻和吃食是怎麽回事?”
“這個啊……”桑弘羊面露出崇拜的神色,“是我們陛下想出來的英明決策,說是承明之廬,集聚群英,大雅宏達,啓發篇章,所以讓我們這些侍中在這裏可以邊休憩邊議論,陛下每次早朝之後還會來這裏詢問我們對朝政大事的見解。”
衛青從桑弘羊的話裏總結出,劉徹早在建元元年便有意将內朝搬上議程,并且和外朝同樣形成了五日一朝的規矩,難道這輩子的劉徹竟然是更加聰慧?
“那陛下登基迄今,有無推行新政?”衛青壓低聲音詢問。
“什麽新政?”桑弘羊聽得一頭霧水,“沒有聽說過啊,陛下只說現在還不是時機,讓我們将議論所得都記在竹簡上,留待日後使用。”
竟然連建元新政都沒有推行,這還是他認識的那個一輩子都銳意進取,不折騰個翻天覆地不罷休的陛下嗎?衛青越想越心驚,他先前只覺得自己重生回了過去,但現在看起來卻并非如此。
突然所有人都匆忙跪在地板上,桑弘羊也扯着衛青一起行禮:“參見陛下。”
“都起來吧,在承明殿中無需拘禮。”劉徹洪亮的聲音從殿外傳來。
衛青低着頭,聽着劉徹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如果劉徹也和自己一樣是重生的,那麽他确實會提早來到平陽侯府,會為了保存實力暫且不提新政,會将內朝雛形做得比上輩子更加完善……
“還不起來陪朕走走。”劉徹的聲音自衛青頭頂傳來,“鄭侍中……”
衛青擡起頭,眼神有一瞬間的失落。是啊,如果劉徹是重生的,又怎麽會認不出自己,将自己喚作鄭侍中呢?
劉徹不知為何跟在自己身後的少年渾身散發着一股不高興的情緒,明明早上分別之前還是開開心心地吃東西,不過當着衆人的面,他也不好特別關照。
在進行完了侍中例會之後,劉徹對嚴助和張骞說:“這位新來的鄭侍中,這幾日就由你們多加照顧,熟悉一下宮裏的各項事務。”
周圍頓時傳來豔羨的目光,大家都知道在承明殿裏這麽多人裏,最受劉徹喜愛的除了為首的嚴張二人,就是有算術小神童之稱的桑弘羊了,現在這位鄭侍中一進門就和神童交上朋友,又搭上了嚴張二人的線,簡直是肉眼可見的即将飛黃騰達。
衛青寵辱不驚地上前和嚴助、張骞二人打招呼,上輩子他去世的時候博望侯早已故去,而嚴助墳頭的樹據說都已經高聳了,重生遇故人,他很想和兩人多聊上幾句,卻被劉徹喊走了。
精力充沛的少年天子想要去長安城外騎馬溜達一圈,也不問衛青騎術如何,直接讓人給他牽來一匹毛色烏黑發亮的高大胡馬。
衛青有些驚喜,上前親昵地摸了摸馬脖子上的鬃毛,不為別的,只因這匹馬和他還頗有些淵源——上輩子他初任建章監的時候,劉徹送給他的第一匹好馬便是這匹烏雲踏雪。
馬是好馬,當時年少的衛青雖然識貨,但卻不識馬價,高高興興地謝完恩後很是淳樸地說:“怎麽好意思讓陛下白送臣這麽好一匹馬?等臣攢夠月錢就把購馬的費用還給陛下。”
劉徹哈哈大笑:“這匹馬價格可不止千金,把你賣了都不夠抵一半的。”
建元年間的風仿佛穿過了幾十個年頭迎面拂來,帶出那些塵封在記憶裏的溫情畫面,只是此時的衛青再也不能像少年一般說出懵懂無知的話語了。
他和眼前這個同樣被喚作陛下的劉徹,隔了整整一個甲子的歲月,很多事情并不能當做從未發生過,從他冒姓衛的那個時刻開始,他的人生就和衛家的榮辱興衰維系在了一起。
花有重開日,人無再少年。
作者有話要說:
關于承明殿的部分描寫引用自班固《西都賦》:“又有承明金馬,著作之庭,大雅宏達,于茲為群,元元本本,周見洽聞,啓發篇章,校理秘文”。
“花有重開日,人無再少年。相逢拌酩酊,何必備芳鮮。”出自宋代陳著的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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