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周彥的父親周德凡死了,生生氣死的,被他親親的兄弟連同前妻擺下一個仙人局氣死的。也有人說是被全村人生生逼死的,甭管怎麽說吧,死神面前無大小,從心髒病發到死亡前後不到一小時,等救護車來了,人都涼透了。

周德凡的葬禮辦的很大,十裏八鄉是個人物就來湊個份子,花圈送了不少,平面擺可以擺滿整個村莊,出殡那天,遠遠看去,周家坳子就像一座黃菊花堆成的花山。

周彥跟姐姐周晨将父親的遺體送到火葬場火化之後,雇了一架民用直升機,将老爺子的骨灰絆了各類名貴的花瓣,自高空撒向了漳河,那些灰又會流入黃河,然後,爸爸會進入江河湖海,以後無論在那個城市,只要有水就能找到爸爸了。

老周家選擇這種高尚的葬禮儀式不是因為周德凡是什麽有名的人物,他也不是對社會做出過一定的精神貢獻的某種大家。很顯然,周德凡選擇這種儀式透着一股子悲哀,他害怕死後被掘墳盜墓,實在是被迫如此。

為什麽周德凡确定會被掘墳盜墓?一點都不奇怪,周德凡就是大家熟知,傳說中神龍不見首尾的煤老板。自周家坳子,這鄉,這鎮,這縣,這市,乃至整個省的某個階級都知道他。有錢人!傳說身價有幾十億,發海了,發的天怒人怨。不知道出于什麽原因,反正周德凡早早的就對自己的女兒兒子說,如果我死了,就把我燒成灰,四下揚了,氣死那幫王八蛋,千萬別叫他們壓着我(屍體),敲詐你們。

周德凡這裏說的那幫王八蛋範圍很大,從發財之後以各種名義敲詐,欺騙,索要,利用親情,友情,愛情換算成貨幣單位從他這裏撈錢財的人,都可以統稱為“王八蛋!” 當然,當然,周德凡在這裏不是說自己的一對兒女,自他發財,他跟外人關系一向蜜裏調油,反倒是對自己的子女他疏遠了很多。無論是周彥還是周晨,他們都也不愛往父親身邊湊,說不出那是為什麽。兒子周彥大學畢業後就在北拓市獨自創業。而他的女兒周晨,早早的就把自己嫁到了南方,跟一位比她大十一歲的大學教授結了婚。

父親的一場葬禮全程下來就是幾天的功夫,葬禮結束之後,周彥直直的躺在家裏的床上發愣,直至現在他都不敢相信自己那個還不到六十來歲的爹,那個全世界最憨傻,最缺心眼的爹就這麽沒了?他全身一陣陣的發木,一會兒雲裏,一會兒現實,他假裝自己爸爸還活着,假裝他就在大屋那邊又開了幾桌麻将,自己不打,看那些親戚後輩打,家裏管吃管喝,輸了都算他的,贏了都帶走。他那種財大氣粗的拿腔拿調的笑聲,不時的從小山莊的前面隐約着傳來,一陣陣的,似乎……如今聽上去,也沒那麽讨厭了。

多少年沒回來了,這屋子還是老樣子,透着一股子暴發戶的味道,如今看上去,倒也沒那麽讨厭了。

相片上,穿着西裝還透着一股子鄉土氣的笑容,也沒……那麽憎恨了。

門口的白楊樹上,三四只健壯的知了撕心裂肺的叫着,大院外,大鐵門不時的有敲門聲,拍門聲。周彥不是周德凡,他完全可以不給這些人面子,也不用跟他們講什麽感情,他一向覺得除了自己的姐姐周晨,他對誰都不可能有感情了,可今兒,安靜下來的周彥怎麽那麽哀傷,一眨眼的,那眼淚撲梭梭的,一個勁的不要錢似地向下淌,枕頭都浸濕了。許多早就忘卻的記憶,一股腦的像思維力灌着,一會換個畫面,一會換個鏡像,窮爸爸,富爸爸,翻來覆去的那麽來回挪動着,不停息的回憶悼念着。

在很久很久以前,這三進的大莊園子還是小青磚平房的時候,周彥其實挺愛自己家的。那會子父母慈愛,姐姐嬌憨,他是家裏超生來的命根子,想要什麽就有什麽,想吃幹脆面就給幹脆面。記不得是從什麽時候開始了,大概是七八歲的時候吧,周德凡突然喜歡上了賭博,喜歡到了一定的境界。家裏承包的地裏麥子熟了,就手就在隴上跟人賭,從春到夏末,汗珠子掉八瓣的心血,眨巴眨巴眼就輸出去,連秋收都省了。周彥媽是個利索人,忍了幾次,鬧了幾次,沒辦法,卷了行李将家裏洗的幹幹淨淨,褥子都沒留一條的丢下爺三轉身就走。也是從那一年開始,周彥十一歲的姐姐周晨騎着一輛借來的自行車,十裏八鄉的賣冰棍給弟弟賺學費捎帶養家。

現在,每當周晨姐弟倆現在回憶起那段歲月并不不覺得苦,他們覺得挺甜的,爸媽不管,賺了錢想吃什麽買什麽,晚上想玩到幾點就幾點。有關于他們姐弟倆這段美好的生活大概過了三四年的功夫吧,周德凡火了一把,他終于贏了,先是從一個南方老板手裏贏了一座效益還不錯的小瑪鋼廠。自那以後,周德凡財神菩薩上身,瑪鋼廠,洗煤廠,運輸隊,包煤礦,一個礦,兩個礦……直至前幾年國家煤炭資源整合,他的財運才停下步伐開始審視自己的人生。太失敗了,老婆跑了,兒女不親,活的一點愛都沒有,寂寞極了。

所有的人都知道周德凡有錢,只是不知道他有多少錢,正史,野史,豔史,他的傳說是方圓幾百裏最多的,賺錢是件愉快的事情,周德凡因為賺錢連賭博都戒了,被迫戒的,別人玩不了他那麽大,再說了,他很忙,忙的親生子女成月的都不打一個電話。

周德凡不是個好爹,孩子小的時候他賭博,孩子大的時候他唯一表達愛的方式就是給錢,想買什麽就買什麽,想買保時捷就保時捷,想去南極就可以去南極。幸虧周彥還有個好姐姐,一個早早就辍學品嘗完了這世界上該有的辛酸苦辣的姐姐。周晨揪着自己弟弟的耳朵警告他,不管他怎麽廢,他得念完一個大學,考不上,花錢也得念。

周彥的性格不同于周德凡,他臣服于生活,被生活改變的厲害,他認真,膽子不大,他謹慎,因為父親上當太多,他洞察力很強,因為償便辛酸苦辣,他活的真實低調,因為不知道什麽時候,他老子會把那個家又輸出去。他害怕那種失去一切的日子,所以一切靠自己,活的穩健踏實。

周德凡發財之後的日子挺寂寞的,他也尋求過真摯的情感,比如友誼,他周圍一個圈裏的有錢人不少,最初也是出國瞧稀罕,追求平民難以想象的奢侈的生活,後來……慢慢的周圍的人劃分成兩等人,一種去追求精神境界,滿世界修廟,朝拜各種流派的神仙,他們滿世界尋求神跡。甭管什麽神仙,只要跟神有關,甭管什麽派別,最不濟這些人都要給人家廟裏搞個地面水泥硬化,力求跟神仙站好隊,乞求來世再來一場這等好命。還有一種,便是滿世界玩女人,搞愛情,他們恨不得全國各地每個城市都養個金絲雀兒,每時每刻都有人愛他們等他們。周德凡自己覺得吧,他算是個有見識的人,他境界應該高一些,自打有錢了,他捐學校,給孤寡捐,給全村全鎮鋪路修橋捐,甚至縣裏有些企業發不出工資來,領導找了,他都想辦法幫忙,出手一向大氣。一下子,周德凡的日子不再寂寞,衆生雲集在他身邊,看着他臉色過日子,他又美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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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小錢,捐成大錢,小人情滾成大人情。周德凡的情感世界慢慢開始變了味道,越來越令他感覺不是個滋味。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村裏只要有事,那些人第一個念頭不是找爹娘老子,他們第一個念頭就是找周德凡。家裏沒錢了找周德凡,家裏有困難了找周叔,孩子大學開學了,找周大兄弟。原本簡單的三口之家,一家之主,突然就成了全村的爹娘老子,盡了所有的義務,擔了全部不該有的責任。好人當久了,好話聽多了,也就沒有最初的感覺。周德凡越來越覺得自己就像個不長腦髓的二百五,他開始懷疑周遭,懷疑整個社會都在觊觎他什麽,所有的人都是有目的的,都是不純的,除了錢,大家幾乎不跟他做其他交到,于是,他倒是生出人生最後一場心眼來,他早早的将大部分財産給兒子,女兒過了戶,生怕自己有一天二百五到頂點了将家裏徹底搗騰幹淨。

周德凡聰明了沒幾天,口袋裏的錢捂了沒幾個月,周圍的人就給他氣了個半死,什麽為富不仁,忘恩負義那是輕的,原本全鎮子的大善人,突然就變成了周扒皮,黃世仁再世,一次沒給,全村數落,兩次躲避,全社會都得罪了。周德凡想不明白,他做了那麽多,怎麽就有了個“周缺德”的外號了呢?于是這口氣就這樣憋住了。

這天上午,躲在省裏很久沒回家的周德凡剛進村,村裏五爺就來找他,一開口,修廟呢,拿五十萬。周德凡當時就翻臉了,五十萬!小意思,可他就是不給。五爺也痛快,直接威脅他,你小心你死了鄉裏鄉親的連個擡棺材的都沒有,這可是給全村修的。周德凡這次倒是聽光棍的,他說他早安排好了,死了,化成灰丢村裏水井裏,叫他們每家都吃一口,這下滿意了吧?!

五爺是個性執拗的,以前大家揩油的時候,他不是一次勸阻過周德凡,這開口他是真的真的第一次,沒想到的是,就這點在周德凡看來的是小錢的小錢,還被打臉了。老人家氣性一上來,就愣是沒放過周德凡,他把他的朋友,親戚,親兄弟,錢婆娘如何從他手裏騙錢的事兒一五一十的過了一次,末了出門還罵了一句,你就是個二百五,一輩子是!

老爺子罵完,甩手走了,他走了好大一會,保镖見周德凡在小廳沒出來,就敲門進去,這一進屋,人就倒在地上,嘴角還有一絲血痕,地上濃濃的一口心頭血發着紫。

周彥自己在家悶了幾天,不得安生。父親是死了,死的沒那麽幹淨,一是遺産問題,二是生前他許諾出去很多東西,雖沒什麽證據,但是很多人找上門說,你爸說了,要給我這個,要給我那個。你爸說了,要捐這個,捐那個。你爸說了,叫你照顧好你兄弟,他真的是你爸爸的親骨肉,你爸……借我錢了……

周德凡的一對子女早就被自己不負責的爹教的對人情通透歷練,這兩人倒是廢話也沒半句,甭管你這麽羅嗦,一句話,法庭上見,只要你敢告,只要你有證據。法院判我們給,我們就給。

夏日轉眼走到末尾,周彥與周晨一起來到村口的河岸邊,今兒,是周德凡的五七。這一路,姐弟倆走的奇慢,四處看着,找着一些童年的記憶。可記憶力的參照物都沒了,周家坳子就像個小都市,半分都沒有早先的憨厚質樸。村裏人遠遠看着這對姐弟,早幾天鬧騰的實在厲害,大家一時半會也找不到什麽情分上來搭話,周彥他嬸子想過來,周晨扭頭對她說,我爸不想見你。那女人讪讪的還是跟着,遠遠的,手裏提着沉甸甸的兩手祭品,看着十分艱難的跟着。

小河岸邊的野菊花随意的開着,一陣風吹過,漫天的蒲公英徐徐升起,慢慢的随着風不知道飄香那裏。

“就這裏吧!咱爸能收到,他路寬!”周晨不想走了,就随便找了個河岸蹲下,取出祭品跪在那裏虔誠的燒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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