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雙魚-李清照(六)
很長的一段時間,我都處在深深的懊悔中。
雖然,清照與趙明誠之間的感情本就已出了問題,但終究是我的那一篇小說讓他們的矛盾徹底白熱化,以至于她在趙家都呆不下去。
雖然清照說得雲淡風輕,但我能想象她在趙家所受的委屈。以她的溫吞性子,如果不是被欺負到一定程度,都不會過不下去的。如果不是她真的待不下去了,趙明誠那個軟書生也不會為了妻子強勢一回,帶着她去青州單過。
雖然他不敢為他頂撞全家,但能體恤妻子帶她出來單獨過小日子,也算難得男人了一回。
我想:或許,他們也可以這樣走下去?
畢竟,趙明誠還是深愛清照的,對于這一點,我并不懷疑。
可,我只看到了趙明誠對清照的愛,卻沒看到他性格裏的致命弱點。
他們去了青州後,我又開始了以寫書排遣寂寞的日子。這是這一次,我是全杜撰,不再給她惹任何麻煩。
至于之前的那一本,我自然沒有送給茶館裏的說書人,并且把十裏長亭裏貼的完稿全給撕了。還好那文很長,想來是沒有人手抄全本去流傳的。
于是,我安心寫書。
直到,收到一封信。
那封信不是清照所寫,而是蘭香所寫。不是寄給我,而是寄給子心。
原來,子心那丫頭鬼靈精怪,那晚跟蘭香在外圍放風時閑聊,知道她們主仆二人要随趙明誠去青州,又深知李清照在我心裏地位非比尋常,便用我給她的“交際費”賄賂蘭香,讓她将那邊的情況隔一段時間寫一封信報備。
“姑娘,我可要讨賞哦。”她拿着那信,得意地向我邀功。
因為“小姐”這詞,在21世紀含義并不好,所以我一直讓子心稱呼我“姑娘”。
我對她的“自作聰明”非常高興,當下便将一錠金子丢給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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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先是一驚,繼而大喜。拿着就走了。
我笑,打開信箋。
只是,看完後,就再也笑不出來了。
原來,那趙明誠自從比詩詞完敗後,就不再在此道上下功夫,而是另辟蹊徑,想在另一個領域成一大家,來與妻子匹配。
而他選擇的,竟是金石之道!
所謂金石之道,也就是手機鑒賞一些古代的碑帖、鼎文、字畫之類……
要知道,在任何朝代,玩古董都是燒錢無底線的啊。
雖然他趙明誠貴為相府三公子,但終究沒有功名俸祿,手中銀錢着實有限。而為了那些珍貴古物,他甚至連衣服都當了。清照為了支持夫君,也把金銀首飾賣了個遍……
我搖頭長嘆。
這兩個人,都似孩子。
金石古玩收集,哪裏是當衣服當珠釵就夠的?那分明是一條無底洞啊。而他們夫妻二人,卻偏偏一個天真、一個爛漫,都是不想着柴米油鹽過日子的。這樣下去,怎麽辦才好?
不管怎樣,趙明誠終究不似別的封建俗男,能醉心金石至以衣物相當,可見也是個赤子之心的人。
這樣單純的男子,總比那些鑽營官場或醉心花柳的男人好得多。
清照跟他,還算不錯了。
我這樣想着,仍舊祝福他們。雖然,連我自己都知道,這祝福裏,總有種不安。
當然,我李師師的祝福,自然不止是心裏祝福,或是寫兩句祝語寄過去。有她李清照浪漫就夠了,我李師師要做的,是實幹。
他們的夫妻生活其實已經很明朗了:大體算得上三觀相近的夫妻,只要有足夠的錢,還是可以過得下去的。
唉,既然那兩口子都是不知銀錢只知做夢的主,那這賺錢的事就由我來吧。
不是我聖母心爆棚,而是我知道世間有一句話,叫“貧賤夫妻百事哀”。我不想我的清照,被這樣殘酷的一句話打敗。
對于一個詩人,被貧困搖醒,是一件很悲哀的事。我,舍不得。
我要我的女詩人,永遠活在夢裏,填她的錦繡詩詞,開婉約派之先河,流芳千古。
至于李師師……呵,她不是本來就是風塵女子麽?
我苦笑。
李師師,李師師,原本就是風塵傳奇,生于風塵,死于風塵。
再度站在李媽媽面前,她呆了很久:“師師啊,你這些年,竟是一點都沒變呢。”
“媽媽總是會說話。”我笑。
“哎,我可不是恭維你。”她拿過來一方鏡子,“你自己看,這臉,跟當年你在我的時候,可有半點區別?”
我倒是從未注意鏡中的自己,因為李師師這種天生麗質的大美女,再怎麽打扮都甩我21世紀的顏值好幾條街,所以完全沒上心過。這次認真看了一下,倒是也一愣。這臉,确實看不出已過了八年的風霜。
我啓唇微笑:“媽媽,這樣不好麽?這樣是師師,永遠都是十六歲。”
李媽媽恍然大悟,也笑:“好,好,十六歲,我們師師啊,永遠都是十六歲。”
我臉上笑着,心下卻一沉。
我終于知道,為什麽李師師的年齡傳說一直是謎了。也終于知道,為什麽流傳度最廣的李師師的年齡,分明比李清照要小十來歲,而我卻跟她同齡。
原來,不是歷史改變了,而是,這中間有如此插曲。李師師,原是不老的。而吃青樓這晚飯的,只要顏值還撐得住,誰又會透露自己的真實年齡?
原來,歷史,從不會為誰改變。
想到李清照将來的遭遇,很是難受。
難受歸難受,卻是改變不了。有了前幾世的經驗,我知道,應該在一切災難到來前,盡自己最大的可能讓她幸福,哪怕多多幸福一會、更幸福一點,都是好的。
所以,我一定要賺很多錢,讓她的婚姻,起碼在金錢上,是沒有壓力的。
于是,我開始大規模接客。只要自己精力還濟,就會盡量多地接。每一個客人,在我看來,就是一堆堆會走動的錢。
當然,我仍是賣藝不賣身。這是我的底線。
所以我想,我并沒有損失太多。
自己累一點,就可以讓她壓力更小一點,能寫出更多好的詩詞,很值得呢。
将銀子用“飛銀”匿名寄給蘭香轉李清照,附贈的,有一張信箋,我自稱是一位不知名敬慕她的詩友,聽聞她近來有心金石,便送上銀子以襄盛舉,萬望笑納。
因為沒有留地址,她根本退不回來。
這“飛銀”,就跟現代的彙款差不多。同樣也有分布各地連鎖的錢莊。我只需在汴梁存入銀子,兌換成飛銀票,指定在青州某分處取,再把那票據寄給清照,就可以了。
反正,錢莊只認票不認人,我票都寄給她了,她不取也是浪費。且我的飛銀票是刻意定有時限的,時限到時若還不取,那些錢就歸了錢莊。
如此這般,我用這樣幾乎是強人所難的方式,支持着他們的婚姻生活。
有時候會苦笑:原來,歷史上趙明誠收集的塞了十幾個房間的古董,竟是李師師賣笑賺來的錢買的……
果然,歷史一直都在發生,不遺漏半點。
比如,宋徽宗,也終于找到了我。
剛開始,他化名趙乙,說是一位富商,我見他言談舉止有睥睨天下的派頭,又見高俅随侍左右,對他伏低做小,立刻便猜到了他的身份,只是懶得拆穿,讓他自己玩嗨。
又比如,我又遇到了周邦彥,并且還和他成為了朋友。
哦,他就是那次上元節詩會上的人。其實他還是很有才華的,只是那天晚上,他遇到的,剛好是李清照,呵呵。
這人倒是個心直口快的直性子,那天晚上只注意了我而開罪清照是真,後來敬佩于清照的詩才,想找我引薦也是真。所以,我便交了他這個朋友。
當然,交他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那就是,他也寫詞,而且走的是婉約路線,跟清照的詞有幾分相似,而每當寫詞的時候,他也單純如赤子。這時,我便會想起清照。
唔,這人有時也心直口快得赤子過了頭,比如他曾為了寫詩,特地躲在我床底下偷聽我跟宋徽宗的相處,說是要寫一首詩描寫這段帝王與名妓的曠古戀情,成詩壇一段佳話。
最後,确實成了一段佳話。他當場在床下寫出了那首詩,事後還自鳴得意地譜曲讓我唱……最後差點連烏紗帽都給宋徽宗摘了。
我想,這也是文人的可愛。
當然,武人也有武人的可愛。
比如,我看到一位小妹妹,也很有意思。
她父親過來聽曲,她非要女扮男裝跟了來,來了後又不肯安生好好聽我唱曲,反而訓斥我們這是亡國之音。說前方戰事吃緊,還內有方臘等叛亂未平,國家危如累卵,而我們卻只知在這享樂,偷安太平……
她小小年紀,卻脆生生說得義正言辭,直把她父親罵得面紅耳赤。
我笑眯眯捏她臉蛋,問她叫什麽名字,她傲嬌地別過臉不理我,還是她父親讪讪告訴我,她叫紅玉。
紅玉啊,真是個好名字。
真是個可愛的孩子。
……
所有這些,我都想與清照分享。
最終,我覺得銀子賺得差不多後,便辭別了李媽媽,去了青州。
蘭香來的信裏,說趙家老太太抱孫心切,幾次三番催趙明誠納妾呢。
我的心,便更放不下了。
我的到來,讓清照很高興,趙明誠眼裏卻有些別樣的介懷。
不去管他。我來這本來就是為看清照的,并不是看他。
他也識相,吃完飯後就自己出去溜達了,說是去拜訪朋友去了。
我便拉了李清照的手:“這兩年,你過得好不好?”
她認真看了看我,溫和笑道:“好不好,看你和我的對比,就知道了。”
“什麽意思?”
我問。
她沒有直接回答,而是拉我一起走到一塊大鏡子前。
鏡子裏,我跟她的臉,同時顯示。
分明是同齡人,卻看着有了差距。她的皮膚,算是保養得很好的,但,仍可見歲月的痕跡。而我,卻仿佛還在少女時一般。
我知道她的意思了,當下安慰:“我體質不同,老起來慢。誰見了都誇我比同齡人年輕呢。”
她卻搖頭:“我當年,一心撲在詩詞上的時候,也是看不出年華流逝的。這些年,是心老了,人才跟着老了。”
“亂說!”我趕緊笑拉她,“才三十歲的人,說什麽老!”
她也笑,卻是一聲笑嘆:“你不明白,這婚姻生活最是累人,上有婆母,下有開門七件事,哪一樣不勞心費神啊。”
我默然。
原本以為自己能讓她不受柴米油鹽的侵襲,看來還是做的不夠啊。
“你們的日子,過得很……清苦麽?”
我試探着問。
她沒有回答,而是深深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似乎要把我看穿。
我有些奇怪,摸摸臉:“我臉上有東西?”
她笑了笑,轉了話題:“我婆婆,想要孫子。”
我的心一緊。
讓一個活在夢中的女子來面對這種問題,确實太殘忍。
卻,無可回避。
“你,打算怎麽辦?”
“我還能怎麽辦。婆婆已經催了好幾回,讓明城納妾。明城雖然擋了回去,但,卻送了我這個……”她苦笑,從妝奁旁的小箱子裏,取出一個泥娃娃。
“泥娃娃?”我蹙眉。
“是啊。他也想要孩子了。”清照苦笑,“可是,我卻并不想給他。呵呵,算了,由他吧。反正,三妻四妾的人多。到時候,他自有他的妾,我自有我的詞,互不幹擾,也挺好。”
我卻聽出了什麽不對:“你不願給他?什麽意思?你們兩個,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