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雙魚-李清照(十)
梁紅玉?
我這才想起,這少女不是別人,正是當初我在秦楚館遇到的那位将軍之幼女!
“居然是你?”作為一個穿越人士,對有特殊印象的客人都有種他鄉遇故知之感,“你怎麽到這裏來了?你爹爹還好麽?”
她搖搖頭,臉色如晴朗的天空印上幾縷烏雲。
原來,她的父親因為平定方臘之亂戰鬥不力,兵敗獲罪被斬,而梁紅玉也淪落為京口營妓。縱然如此,她也因精通翰墨和天生神力而超然不群,毫無風塵之氣。
在一次宴席上,她認識了為人忠耿的韓世忠,兩人一見如故,互相切磋。其後韓世忠便贖了她随侍左右。
兩人少年夫妻,又是志同道合,十分恩愛。平時有事就打仗殺敵,無事就相互切磋。這一次對付那幾個強盜,正是二人大打賭之舉。
聽她說完,我半晌無語。
果然命運很神奇,誰能想到當初看不起風塵的将門虎女也會有淪落風塵的一天,也想不到一個風塵女子會有如此造化,遇到那樣一個心有靈犀的同齡伴侶。
有時候,上天才是最有創意的小說家呢。
那梁紅玉很仰慕清照的才學,更是封我為偶像。
原來是因為我曾捐出所有家資,來資助朝廷抗金。
其實那倒是我的無心之舉,因為那會急着來看清照,一路上一個美女本身就夠惹禍了,再帶一身金銀珠寶更是嫌自己死得慢!所以,臨走之時我将那些客人們送我的各種珍玩名器,都一一變賣,包括宋徽宗送我的琴。賣完後便想做一把善事,将錢全捐給了朝廷做軍饷。畢竟,我這人是頑固的民族主義,對宋朝來說,金兵入侵就相當于當年的日軍侵華,在那個環境下,我不由得不同仇敵忾。
那對我來說是極小的事,卻不知何時被傳位教坊偶像,這倒是我沒有料到的。
所以紅玉對我,十分尊敬。并且,還熱烈表示要住下來就近瞻仰幾天……
韓世忠是個妻子說什麽就是什麽的應聲蟲,我跟清照更是不可能違背恩人的意思,于是,這梁大小姐就這麽在李家住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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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看她是個武将出身,卻也有女人的敏感。
才住了幾天,就發現不對了。
“師師姐姐,你跟清照姐姐,怎麽感覺有點怪怪的呀?”
“哪裏有怪!”我趕緊色厲內荏,“小姑娘家,不要亂想。”
“我可不是小姑娘,我已經成親了,我是嬸兒。”小姑娘笑嘻嘻,“反正呀,我看你跟清照姐姐就不正常,你們……太過親昵。”
她确實已經成親了,那是因為古代成親太早。這要擱現代,才十多歲的年紀,不是小姑娘是什麽。
當然,這不是重點。
“我們那有親昵?我對你不也一樣親麽。”
“那可不一樣,你對我跟對清照姐姐差遠了。”
她歪着頭笑。
“哪有不一樣?我對你不好麽?”
我趕緊描補。
“好是好,卻不一樣。你對我呀,就是姐妹之間的好,可你對清照姐姐,卻是……嗯,怎麽說呢,就跟我和世忠那樣。”
小姑娘認真分析。
我很無語,這丫頭眼神也太犀利了吧!
不過,我仍是死豬不怕開水燙,打死不承認!
這樣的亂世,沒得給清照惹些世俗非議,不好。反正,兩個人在一起,開開心心就行,那些虛名,根本不重要。只有傻子才看重名分,真正聰明的都知道要實在好麽。君不見,那麽多悶聲發大財的,真正天天咋呼的反而一輩子平庸。
別的不說,只說曹操一輩子不肯稱帝,卻坐擁皇上之實,用一個漢朝丞相之名,挾天子以令諸侯,得了多少便宜啊。
再說我親愛的武則天,正因為分得清楚最實在的是什麽,這才一直以昭儀之名伴駕,連貴妃都懶得争取,最後在皇後一招失策時痛打落水狗,直接一舉拿下皇後寶座!坐了皇後後,也沒有傻傻給武家人求官,而是繼續抓住最實質的重點,一步步将朝政抓在了自己手中。至于後來的登基稱帝,更是等了一年又一年,三辭又三辭,直到最後時機完全成熟,才遲遲登基。那樣的女子,所以才不會老啊。
我雖沒有他們的睿智,卻也知道財不外露、秀恩愛必死的道理,所以即便是面對欣賞的姐妹梁紅玉,也不肯透露半句。
不過,我小瞧了梁紅玉。
她,豈是一般女子?
我不告訴,她就自己去查。
上房揭瓦掀屋頂,那丫什麽都會啊!
貓着腳半點聲兒都聽不到,在這李府如無人之境,上上下下把什麽*都查了個遍。
于是,我就看到她握着我的小說,笑得一臉崇拜:“師師姐,我真是太崇拜你了!不止仗義,還是才女啊!不止才女,還這麽有性格啊!”
腦袋一“嗡”。
我自然知道她說的有性格是什麽意思。
那些小說,無一篇不是寫百合==
她就算是再傻,看完那些小說,再對照我跟清照的日常,都猜得出來我跟清照的關系啊。
更何況,她不傻。
原本怕她看完以後會用有色眼光看我們,甚至鄙夷我們,然而我錯了,這位将門女不止沒有半點看不起的意思,反而很興奮很崇拜,說我們才是真正懂得生活的奇女子,并且,還跟韓世忠嚷嚷,說他如果對她不好,她就幹脆去找個女的,也省得去應付他們家那些七大姑八大姨婆媳宅鬥的各種破事……
如此一來,我跟清照的事,竟這樣傳了出去,以很無語的方式。
一時間,整個府上的人看我們的臉色都不好了。
我其實無所謂,但怕委屈了清照。
誰知清照反倒比我還豁達,她說早就該公開的,等到這一日也算是緣分,公開了就公開了,別人怎麽想随他們吧,她從來就不想活在別人規定的款框框裏。
梁紅玉對此很是贊美了一番,于是将清照又封為了偶像,說清照是真正的勇士,比她梁紅玉還勇敢,是天下女子的楷模!
只餘我跟韓世忠在一旁擦汗。
“所以,你是要讓天下女子,都去拉拉麽?”
我忍不住死魚眼問。
她看過我的百合小說,自然知道“拉拉”的含義。
她卻正色回答:“不,拉不拉拉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大宋女子缺少膽量。不止大宋女子,就連大宋男子,也都缺少膽量!所以,金兵才能在我國疆土上橫沖直闖,還把我們的皇帝都給擄走了。若是宋人有金人的血性,這麽多人,一人一口唾沫就把他們淹死了。宋朝的男人只知道逃,宋朝的女人則以為打仗只是男人的事,可天下興亡,哪裏只跟男人有關?我看金人女子就灑脫得很,哎,世忠,上次和你交手的那個的金國女将,武功就比你低不了多少嘛。”
韓世忠冷汗涔涔,趕緊把妻子抱走。
翌日,韓世忠便帶着妻子來辭行。
我是很理解這可憐的男人的,也不敢挽留,唯恐把人家老婆帶彎了将來沒法交代。
臨走之時,韓世忠給我們認真出主意:“雖然紅玉故意在這留了一段時間,可以震懾不少宵小之輩,但畢竟世道太亂,你們兩個女人家只怕守不住這滿室古寶,依我之見,不如上交給朝廷,一來可保自身平安,二來也算是對這些古物最大的保護。”
我剛想道謝,紅玉卻不高興了:“女人家怎的?兩個女人家就守不住啦?也就師師姐和清照姐不會武功……哎,你幹嘛,放我下來,你個豬頭,放我下來……”
看着韓世忠把妻子扛走,我跟清照相視一笑。
原來紅玉留下來住一段,并不止是仰慕我這偶像要近距離瞻仰,更是為了我們的安全震懾打這些寶物主意的人。只是确實不是長久之計,看來,我們真的該考慮韓世忠的建議了。畢竟,古物上交給國家,總比流落民間破損的好。
清照輕輕嘆了口氣,吟了一闕詞:
暗淡輕黃體性柔。
情疏跡遠只香留。
何須淺碧深紅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梅定妒,菊應羞。
畫闌開處冠中秋。
騷人可煞無情思,何事當年不見收。
這是她當年寫的桂花詞,以不淺碧深紅卻香飄十裏的桂花自比,何嘗沒有自傷之情?
而她詞中的“騷人”明指屈原,說他當年作《離騷》,遍收各色花草,以喻君子修身美德,卻獨獨不肯收錄沒有顏色的桂花。但,實際上,又怎不是對趙明誠不懂欣賞的嘆息?
如果,趙明誠是真正懂得賞這“桂花”之人,或許,如今的一切,都會不同吧?
望着已經只剩一個小黑點般背影的韓世忠,我想:如果李清照嫁給的不是懦弱文人,而是這樣一個血性男兒,會不會,一切都不同?
還好,趙明誠不是韓世忠,沒有守住自己的愛人,亦沒有守住愛人的心。所以,我李師師,便當仁不讓。
或許,我該謝謝他。
當晚,自是又一番缱绻情意。
翌日,我們開始商讨獻寶之事。
我跟清照,都認為韓世忠的建議可行。
只是,這大宋的皇帝卻是個奇葩,東奔西走逃竄,根本沒有穩定的落腳點。
這讓我們很是犯難。
關鍵時刻,反倒是清照硬氣:“這些古物珍藏本就是我大宋的,自然該還歸大宋。只要不落在金人手裏,便是千裏追駕又何妨?”
好吧,我沒有清照的氣節。但也不會拖她的後腿。
雖然知道追那個沒頭蒼蠅一樣亂竄的宋高宗很為難,但還是支持了她的做法。
就這樣,我們跟着宋高宗的聖駕,一路或馬車或舟楫,辛苦跟随。然,他們前腳到某處,屁股還沒坐熱,後腳就又奔向了另一處。所以我跟清照竟是追了很久都沒追上!
最終,我跟她都有些洩氣了。
“清照,你覺得,追這麽個東躲西藏的軟蛋皇帝,真的有意思麽?”
她也是苦笑。
最終,我們找了個地方定居了下來。
準備等時局安定了,再送給靠譜的朝廷。
我李師師雖已隐姓埋名,但李清照卻是大名人。
定居後,很多人都來拜訪,有官,也有商。不過顯然,很多人都是為這些金石而來。
有開價想買的,也有用官威威逼利誘的,但清照都一一頂了下來,就是不肯松口賣東西。
這時,唯有一人上門,是求教詩詞。
別說清照吃驚,連我也有些吃驚了。
在這樣的亂世,還有人有閑心來談詩論詞,倒是難得。
這個人,是一個小官,叫張汝舟。
聽清照說,張汝舟倒是讀過些書,但沒有才氣,用詞粗俗,不過人倒是忠厚。
尤其,有一次家裏失竊,外圍的幾間房子被掏空了,失去不少金石古玩。而張汝舟代為追查,居然真的尋回來幾件,據說還是他高價在市場上買回來的。清照給他銀子他不收,說是給能為第一才女辦點事,已經很是榮幸。
這樣慷慨無私心的人,倒是真的難得。
不過,我對他仍是有些猜疑。畢竟,穿越幾世的争鬥讓我對人總是留了個防備之心,且相由心生,我總覺着這張汝舟看着不夠光明。
清照卻沒有感覺,她認為張汝舟這人是跟韓世忠一般憨厚的老實粗人。
不過,還沒等我們弄清楚張汝舟是怎樣的人,另一件事情卻發生了。
那些人為了想得到金石古玩,真是不擇手段!
首先,有一個高官說,有人告發趙明誠曾經送個金人一個玉壺,有投敵之嫌。如果清照肯把這些金石古玩給他一些,他可以考慮把這個事瞞下來。
清照只是冷笑:“清者自清。”
接着才是大招。
有人聽說李清照搞女女之戀,便大肆宣揚以洩憤!
這件事自從當年被梁紅玉捅出來後,在李府就已是公開的秘密,所以根本無從掩飾。只是,這樣被人廣播天下,和府上的人自己傳,卻完全不一樣!
原本清照就因為寫《詞論》,批判了歐陽修等政治文人,那些人的門生故吏還在,早就對清照很不爽。現在居然出了這樣的“醜事”,自然更是大加渲染!
一時間,直要把李清照三個字渲染成“瘋子”的代名詞!
這些清照反而無所謂,她說她早料到會有今天,能跟我在一塊,她無悔。
但,清照的娘家和婆家也介入,卻多少是讓她介懷的。趙家兄妹說的話難聽就算了,就連她弟弟李迒都不能理解,寫了很沉痛的一封信,且表示要親自過來與姐姐詳談。
即便是在現代,女子出櫃都不一定頂得住。更何況是在古代!
我對清照很擔憂。
但是,她卻只是對我苦笑:“總有這一天的。師師,你會跟我一起面對的吧。”
那樣凄迷與無助,讓我心疼,我趕緊将她摟住:“是的,我會跟你一起面對。不怕,師師永遠跟你站在一起。”
那一刻,我們已準備好了一起一生一世,不管外面狂風暴雨。
然而,就在我說完這樣的話後,更大的一件事發生了。
那天,張汝舟一腦門子汗,緊張兮兮地跑了來:“易安居士,大事不好了!有人說,跟你在一起的女子,就是那誤國禍水李師師!”
一句話,将前廳的清照和牆壁後的我都打懵了。
“易安居士,你不用瞞我,且說李師師姑娘在不在你這?”張汝舟急道,“你要知道,她不止是個人盡可夫的青樓女子,還是當年迷惑皇上的誤國禍水啊。雖然我相信你易安居士結交的朋友自然不會有問題,但別人不信啊,他們若追究起來,只怕李師師姑娘難逃此劫啊!”
“你……你說什麽?”清照喃喃,“你說師師她……”
她沒有理張汝舟,而是直接來到後廳找我。
我知道事情再也隐瞞不過,便承認自己又回去了秦楚館,并且,确實認識過宋徽宗。
她聞言,整個人癡了。
我很後悔。或許,我該早點告訴她的,那樣,願不願意跟我在一起,由她自己選擇。
不用事到如今,她才面臨抉擇。
是我,太自私了。
我不該看看她不知勾欄事,便心安理得把一切都隐瞞下來。
“清照,對不起,是我隐瞞了你。”我閉上眼睛,“是的,我是個風塵女人,一直都是。雖然我一直賣藝不賣身,但,終究是自甘堕落去了那種地方,而且,一去好幾年。”
她沒有說話。
許久許久,久到我快停止了呼吸,以為她要讓我走的時候,她開口了:“自甘?你為什麽要自甘去那種地方?是為了賺錢給明城買金石古玩,是不是?”
我倒抽一口涼氣,語塞。
我沒有想到她如此聰慧,竟是一想就透。
“所以,在我父親遭貶的時候,你消失的那段時間,也是去了青樓,是不是?”她的眼裏,是逼問,也是痛苦,以及,心疼,“所以,當初我父親之所以官複原職,不是上天垂憐,而是你在中間斡旋,是不是?你利用青樓女子的身份,去求了那些達官貴人,是不是?”
“不,我沒有‘求’,是他們心甘情願為我做我。”我實在不忍見她眼裏的愧疚與心疼,“清照,其實讓他們做事很容易的,沒那麽委屈,真的。”
本來是想讓她心裏的愧疚少一些,卻沒想到她卻徹底哭了。
哭得痛徹心扉。
那樣的痛哭讓我的心跟着抽痛,只能安慰:“清照你不要這樣,真沒什麽的,其實我是賣藝不賣身的,并沒有失去什麽。應付他們,并沒有多少委屈的。”
許是我笨嘴笨舌,越勸,她哭得越兇。
最後我幹脆閉嘴,只是抱着她。
終于,她止了哭,擡起頭來,眼裏帶着無比的決絕:“師師,我不會讓你有事的。不管要付出怎樣的代價,我都不會讓你出事。”
說罷,便拉着我到了前廳,一起站到張汝舟面前:“張大人,這位就是李師師。請你,為我們想想辦法,哪怕是清照付出一切,都不能讓她有事。”
我心裏一緊。
總覺得,這樣信任一個外人,不好。
或許是我小人,雖然這人幾次三番幫忙,且這次又趕來報信,但,總覺得他面相不正。
張汝舟此時就如救世主一般,打量着我,又打量着清照,最終,問:“你們真的,如傳言一般?”
我們自然知道他指的是什麽。
清照咬咬牙,點頭。
張汝舟深深籲了一口氣,然後摸着下巴上的胡子,良久良久,才如下定了決心一般,說:“易安居士,如果你信得過汝舟,我倒有一個辦法。”
“什麽辦法?”
我們兩個眼睛都亮了。
“呃……我若說出來,易安居士不要覺得我唐突。”
他有些面露難色。
“這種時候,還說什麽唐突不唐突,張大人請說吧。”
清照如是道。
張汝舟點點頭,咬牙下定決心般說了出來:“如今,只有易安居士下嫁于我,方能避此災禍!”
“什麽?”
我跟清照齊齊大驚。
“易安居士你不要擔心,我說的嫁給我,只是權宜之計。你想,如今你跟李師師姑娘的傳聞傳得人盡皆知。如今,說她就是李師師的人已經給我截住了,但難保沒有第二個人洩密。所以,最好的方法,是你嫁給我,這樣一切傳言就會不同自破。日後若還有人敢拿這事來說,我張汝舟定然可以以你丈夫之名,直接為你擔保。屆時,你與我是恩愛夫妻,自然沒有人會相信那些謠傳。既然關于你喜歡女子的事是謠傳,那,你喜歡之女子的身份,就更是子虛中的烏有了。”
說的似乎在理。但是——
“我絕不允許清照再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