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2)

疑的。

他也是情窦初開的少年郎,在情路之上,越走越遠,早背離了初衷。

我将傾心劍抱在懷裏,發呆地将我見他以來的一幕幕在眼前回放。原來他是因為傾心劍才愛我的,若沒有了這劍,他還愛我嗎?

第二天早晨我打開屋門,他就坐在門邊,我一推門,他蹭地跳起來,發際巾帶拂了他的臉。或許是一夜的露水打濕了他的容顏,他的臉龐有一些憔悴,眉眼間還有忐忑不安。他就這樣坐了一夜?我不由心軟,向他浮現一個笑容。他忙忙地還我一個大大的笑容,那麽努力純真的樣子,讓我真的不由笑了,又心酸。

我環視院子,角落裏有一顆高大的銀杏樹,秋風裏,金黃的葉子飄卷一地,如翻飛的蝴蝶。我跟大娘借了一把鋤頭,在樹邊刨了一個長長的坑,然後将傾心劍放進去,将劍身掩埋。我做這些事情的時候,蘇弗一直在我身後站着。當我将一切做完轉過身的時候,見蘇弗低頭站在那裏,眼眶微微地發紅了。

但他緊閉着唇,什麽也沒說。

一枚枯黃的銀杏葉不知何時落在他肩上,我想為他拂落,終是從他身邊默然走過。

我跟大娘借換洗衣服。大娘将年輕時的嫁衣找出來給我,說她只有這麽一身好衣服。我沐浴後換好衣服出來時,有幾分不好意思。大紅的粗布衣服,喜慶的牡丹,翠綠的葉,強烈的顏色撞擊,有一種鄉土的熱鬧,也有很強的生命力似的。我對大娘說:“我先借您這身衣服,這件鬥篷押給你,等以後我有錢了加倍還給你。”

“姑娘說哪裏話,您肯穿這衣服,是我的福氣,快別說還的話!”她忙将蘇弗給我披的那件長長的青色鬥篷塞還給我。

我不與她糾纏,命她收下,然後吃飯。早晨大娘新煮了帶殼花生,蘇弗在桌旁默默地剝花生。他做事特別斯文,剝下來的花生殼也聚集得整整齊齊,仿佛待檢閱的士兵。他的手很大,指型優美,一點都不像一個武者的手,卻為什麽能爆發出那樣瞬息之間致人于死地的力量?我這麽想的時候,那雙神幻莫測的手已将一碟花生仁推過來,推到我的面前。

大娘說過,那是新下來的花生,非常鮮美。

我本不想吃的,可我敵不過蘇弗的安靜,他什麽也不說,我卻仿佛已無力招架,只得胡亂夾了兩顆吃掉。

我想,我以後不管走多遠路,過多少歲月,也忘不了小店裏的這碟花生和花生在唇齒間的鮮香了。

也許是因為我只吃兩枚就不再吃了,他幾乎沒有拿起筷子,也沒有吃一枚花生。

他的靜默仿佛是姜太公的鈎,實在讓我想落荒而逃。

我很快地喝光小米粥,對他說:“我要走了。”

“你去哪裏?”他擡起頭看我,有些緊張。

“回天山。”

“路途遙遠,你——”

“我這人一貫好福氣,強盜山賊都繞着我走。沒有銀兩吃飯住宿——那也不用愁,我可以——沿途賣唱。”我忽然想出這個主意。我其實是有些傷感的。

“是嗎?”蘇弗澀澀地笑了,說:“你還會唱啊,你會唱什麽?我聽聽?”

他這個樣子簡直要讓我失掉所有的決心。

我不答他的話,徑自出了院門,見白馬在那裏悠閑吃草,心生一念,有了這白馬還怕路途遙遠?一般的歹徒都追不上我。因此回頭對跟出來的蘇弗道:“你的追風借我好不好?”

“好。”他說。

他牽馬缰看我上了馬,忽然說:“連我也借了給你好不好?”

我沒想他這麽說,忍住笑:“我缺的是馬夫、仆人,你可以?”

“可以,可以。”他大大的眼睛看着我,用力點頭。

借你一生一世

我終于被他逗笑了。我們上了路。他上馬來,攬我在胸前;他抖動馬缰,胳膊碰了我的衣服,我的心輕撲撲地跳。

我喜歡他的親切氣息,那讓我迷醉;我喜歡他不經意的觸碰,那讓我心顫動。且等一等,你确定他是不經意的嗎?他可是馬夫欸,不為我牽馬,怎麽上馬來坐在我身後?

我緋紅了面龐。好在有清爽的風迎面吹過,降低我臉上灼熱的溫度。

“你不再等等?那些人的信息……”身後蘇弗柔和說。

老兄,你發了那樣的誓言,我怎敢等?

秋天的原野開闊洗練,敞亮沁人心的藍,透澈染滿天空,還有輕柔的白雲,自在掠游,仿佛是幸福的妻,在廣遠寬宏的丈夫懷抱。

我愛蘇弗,那已不是我的意志所能左右。

他也許會帶我陷入深淵,但我相信,他會盡一切的力量将我托起,所有的苦痛都不是他的本意,他只是——陷入了他也不明了的愛情。

我們像兩只撲火的蛾,誰都抵抗不了耀眼的溫暖和光明。

中午時分下馬休息,一道清淺透亮的河流,橫在我們的路途前方。他牽馬到河畔飲水,我在河邊撿拾橢圓的小石子,一枚枚扔在水中。問他:“這裏還是天魔教所轄嗎?”

他微笑搖頭。

藍天碧水間,他這麽擡頭一笑極純美恬和,可愛到近乎孩童的純潔,這樣一個少年,為什麽偏生長在天魔教?

不由又想起阿微,美如冰雕般的天神模樣。

我好奇,問他:“阿微在天魔教負責什麽?若是朝廷的話,大約相當什麽職位?”

蘇弗大約沒想到我這麽問,想了一下,不确定道:“丞相?”

原來是這樣。“那你呢?”這是我最想知道的,他是教主的弟子,在教中怎樣的地位呢?

蘇弗眉目微有不安,“我,——太子東宮?”

我瞪大了眼睛,他解說:“我是副教主,師父若去世了,我承繼教主之位。”

魔教的副教主!我看着蘇弗,完全的失神。

怪不得他有些怕懼阿微,這麽一位不務正業、扶不上牆、為了談情說愛不去開會、寧願做仆人馬夫的副教主!他竟然是魔教繼承人,若編成小說,投到穿越頻道,為搏眼球故,題目可不可以叫做“穿越之拐來太子做仆人”?

所以他說他不會背叛魔教。

可我怎能退讓?想了好幾想,鼓足勇氣笑道:“你被我借來,我想借你一生一世,再不歸還了,可好?”我說的時候,臉有些發燒。不明白我們兩人之間,情話為什麽總是我來先講。

這算不算是求婚了呢?

他看着我,眼中有一些金色的光芒在閃亮,密長的睫毛忽閃閃,柔和說:“我自幼的理想,是有一個家,娶一個溫柔可愛的妻,生很多的兒女,有許多真切厚實的愛環繞身邊,那才是此生的幸福。我離不開魔教,并不是因為教主或副教主,而是因為我習的武功,離開師父的指點有可能就是死亡。”

蘇弗靜靜地看着我,眸光清澈。在同樣閃亮着陽光金色的河水邊,我知道,我不能對他更一步強求。

他的話意思是說,只有我讓步。

我們繼續前行。

前方是鬧市,我說,我真可以賣唱賺錢的。

雖然小說評書裏,賣唱女總是會被惡霸欺負,但有蘇弗在,我還怕麽?

蘇弗看我笑,“你先唱給我聽。”

不信我啊,當即将王菲的《但願人長久》唱給他聽。

我唱得并不太好,迎着蘇弗溫潤專注的目光我只有移開去,幾乎跑了調。“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婵娟”,未來完全是渺茫,我只有這一刻美好讓他記住。

唱罷,我笑看他,“怎麽樣?這曲調聽得慣嗎?可能賺來飯錢?”

他微蒙了霧似的眸子看着我,柔和說:“不能,”

嗯?我大為沮喪,“怎麽,曲調不合這一時代的口味嗎?”蘇轼的詞,夠古典,古人應該能夠接受。

他唇邊泛出笑,說:“除了我,我不要任何人再聽到你的歌聲。”

我轉開頭去,稍會兒回過頭來恢複開朗笑容:“那我們吃什麽啊?要不你街頭賣藝?”

蘇弗忍不住笑了,俊美的笑容倏忽間變得與天空一樣晴朗。

那一時,我們盡力地給對方笑容,明知前方是歧路,傷心與分別,誰也不去觸碰。

或者說,我們都樂觀,都潛在地認為,在愛的力量下,對方最終會過來跟随自己走。

他真的賣藝了。

後來我想,他到底是順我的心意,覺得好玩,還是如同我給他唱歌一樣,同樣想為我的記憶添上一份鮮明?

我打量他的扮相,說,不行啊,你這身衣服一看就是公子哥,誰還給錢哪?換裝。

我們将他的絲緞外袍送進當鋪換了午飯吃,然後他一身精棉白色裏衣——我們這朝代,精棉衣方從南方興起,價錢比綢緞還貴呢。——外披從店小二那裏借來的粗布黑罩衫到街頭賣藝。我看着他黑白對比分明的樣子笑道:“我給你起個藝名好不好?就叫阿牛。”

他一定是遷就我哄我開心,眼中滿是笑,手指比劃着我衣上的豔麗牡丹:“那你呢?叫阿花?”

我們笑不止,那實在是快樂時光。

可愛的魔教接班人被我推到賣藝場上。

“小夫妻賣藝啊?”路人問。

蘇弗臉紅答:“不,是兄妹。”

路人會意般奸笑。

我悄聲說:“那你姓喬,叫樵夫。”

“好。”

我說什麽他都說好,真是可愛。

我從店主那裏借來大鍋蓋,用木炭劃上靶圈,中間塗一個大大的黑心。然後蘇弗将靶子固定在一顆大樹上,已經有幾個閑人聚在我們身邊看熱鬧。不知是我這身紅嫁衣比較奪人眼目呢,還是蘇弗太容顏俊秀,玉樹臨風?

我拿起飯店裏借來的銅盆,當當敲起來:“各位叔叔大爺大娘大嬸哥哥姐姐,我們兄妹遠途投親路過寶地,沒了盤纏。在家靠親人,出門靠朋友,現由我哥哥表演百步穿楊絕技,有錢的您捧個錢場沒錢的您捧個人場,來瞧一瞧看一看喽!”我将以往評書裏聽的開場白一股腦說出來,雖然不能做到“大珠小珠落玉盤”般清脆動聽,但也贏來美妙“笑”果,那一邊蘇弗瞧着我是忍不住的笑,我自認識他以來還沒見過他這樣忍俊不禁的開心笑呢。

我們兩個如淘氣的孩子重回童年玩過家家,都開心得有些收不住了。

“好,現在由我哥哥給大家表演,一箭中靶心!”我“當”的敲下銅盆,蘇弗站在約五米遠處,手一揚,一枚鐵釘正中靶心。——哪裏有箭呢,也就是鐵釘了,還是跟飯店店主說好話要來的。本來蘇弗說削竹子做箭,我覺得将竹箭釘鍋蓋上太暴露武功了,賣藝賺晚飯吃就不顯身揚名了。

蘇弗的動作潇灑漂亮,準頭沒的說,店主店小二都很捧場,大聲叫好。

我熱烈地敲銅盆助聲勢,說:“哥哥,再表演你的絕活,來一個天女散花!”

蘇弗滿面都是笑,手一揚,五枚大小不一的釘子齊齊釘在靶上。這孩子,就只知道聽我話陪我玩,也不花哨一點調動人心,觀衆怎肯掏錢呢?

我們只有這六枚鐵釘,蘇弗過來收鐵釘的時候,我大力地敲銅盆贊美,見人來得也不少了,便開始煽情:“所謂天有陰雨,船有觸礁,人有難處,我們兄妹千裏尋親,失了盤纏,沒有飯吃,沒有住宿,所以請大家幫忙!我不會說什麽,只能冒着生命危險一試,然後憑大家給了!現在我站靶子前,我哥哥再将鐵釘射在靶子上,我哥哥若射中了,希望大家鼓勵些銅錢,沒多有少,夠我們一頓飯吃就行了。哥哥請——”

我覺得好玩,尤其穿了這麽一件大紅的村姑衣服,覺得特別有表演欲,我站到靶子前,那靶子是按我身高安裝的,當時蘇弗一定不明白為什麽我要做标尺,現在我的頭正在靶心下方,蘇弗若要再将釘子射靶心上瞧起來就很驚險了。不過我對蘇弗很有信心,他若連這點本事和心理素質都沒有,還能稱之為惡魔嗎?

蘇弗沒想到我來這一出,站那裏有些凝神。有膽小的觀衆害怕了,“當”的扔銅錢至銅盆,“算了,姑娘別演了,若有失手,不值啊!”便有人響應,銅盆叮當當響,真是善良人多。

我這才有點害怕,不過下不來臺了,只得硬着頭皮說:“沒關系的,大家多賞點銅錢就好了。”然後閉上眼睛做勇敢狀。蘇哥哥,你可別失手啊。

“你不要動。”估計是看出我害怕,蘇弗的聲音非常溫和鎮靜,可安定人的心靈般,我抑制住心跳,聽蘇弗說:“準備好了。”然後便聽刷的風聲,一枚鐵釘釘在我頭上邊靶子上。我當即頭皮發麻,覺得這游戲再也不能玩了,睜開眼就向蘇弗跑去,蘇弗一下子将我接住,我望着他不知為什麽想哭,這算不算是将生命都給他了呢?耳聽他微有緊張地安慰我說:“沒事了,沒事的。”

“大家給錢吧!”飯店店主好人,這一吆喝,銅盆裏嘩啦啦扔進來不少銅錢。

便這時,一塊銀子被放進銅盆,我是随着人群“喲——”的聲音轉頭的,見放銀子的是一位年輕公子,他非常禮貌地彎身将銀子放在盆中,然後直起身來看向我們,面現微笑。

無際的包容

該公子着淡藍錦袍,典型的劍眉星目,眉毛幹淨而有力度,自然而然的英姿勃發,銳氣畢現,頗有大将風範;眸光明亮含蘊,深邃處如不見底的海,隐無數鋒芒。年紀極輕,衣飾貴而不華,一看就是優裕環境中成長的朗俊少年,只一眼便可奪人心目。

“謝謝公子。”我說。估計蘇弗不好意思開口言謝的。

該公子對我微微颔首,然後目光顯然被蘇弗的神态氣質吸引住。啊,我這位蘇哥哥即便穿村裏阿牛的衣服也卓然得不似凡人的。

“公子好定力,好準頭。不知公子還有什麽出衆武藝?”該人悠然開口。他一開口就喚蘇弗“公子”,顯然不認為蘇弗是跑江湖賣藝的,但他贊蘇弗好定力,好準頭,其實是将蘇弗瞧低了,神情間自然而然的帶出禮賢下士一類的貴胄公子親民之态,好像接下來等着小民向他鞠躬回複。

蘇弗不開言,只回他一個微笑,那樣子仿佛是天空裏飄然的雲,俯瞰人間,不染凡塵。

我這才領教到蘇弗的狂傲。對面哪怕是貴族王子,他也不會低一低頭。他是那種在人群中一站,一定要別人仰視他的人,他的氣度神情就是如此。

年輕公子也尊貴慣的,自然不肯被蘇弗氣勢壓倒,微微一笑,擡手向身後一招,小厮立即跑上送過弓箭。弓是紅色,箭是白羽,奇異醒目。該公子側身跨步,雙足踏定,雙臂叫力,彎弓搭箭,箭似流星,正中百步外一棵楊樹幹,人群嘩然叫好,該公子灑然收弓,以目視蘇弗,似在問:“何如?”

蘇弗微笑,走過去道:“借公子弓箭一用。”

小厮同樣送上箭,蘇弗只一擡手,弓便滿月,啪的弦松,箭便射中方才公子所射之樹旁邊的另一棵樹上,高度位置與該公子的箭相同,因是旁邊的樹,只稍稍遠了一點。

蘇弗這是客氣,并不想壓公子太多,因為連我都發現,方才公子拉滿弓的時候是用了一些力氣的,那弓一看就是極沉,但蘇弗輕而易舉就拉滿。

公子眼中現出驚異敬佩之色,抱腕道:“公子英雄人物!我這張弓,世間沒有幾人可以用趁手的。江湖得遇公子這般人才,真是三生有幸。在下姓祁名翾,麟州人士,到此地尋師,願與公子結交,不如茶樓一敘如何?”那公子頗有雅量胸襟,還有豪氣之風,不以蘇弗倨傲為意,坦蕩熱誠相邀。蘇弗笑了,應道:“好!公子這張弓可是世間傳說的落日弓?紅弓白羽,天神所用,此生能見,真是奇緣!”

我發現蘇弗這麽一笑,極誠摯,他本質其實是非常純樸的,這麽一比較,那公子倒比蘇弗有城府多了。

萍水相逢,該公子對蘇弗有非同一般的好感和熱情。我不免小人之心揣測了一下這尊貴少年對蘇弗會有什麽意圖,收拾銀錢随他們上了路邊茶樓。祁公子問蘇弗名姓,我說:“他姓喬——”蘇弗便望着我笑。

祁公子問:“賢兄妹這是去往哪裏?”目光仍是看蘇弗,他的關注點就沒離開過蘇弗。

我說:“我們四海為家,随處飄泊。”

蘇弗說話向來溫和斯文,因此我可以搶在他之前說話。蘇弗眼觀茶水,不動聲色,我這麽善解人意地替他撒謊,估計他的心裏都笑出花來。有笑意在他眼中抑制不住地閃,當我看不到?

祁公子說:“喬兄這般臂力、箭法,不知師出何人?”

我再接再厲繼續替他撒謊,“他呀,天生的,不用學就會,我這哥哥是不是天才?”

蘇弗還能一本正經地坐那裏,沒被我逗笑出聲來,真不容易。祁公子點頭,終于有興趣地瞧向我:“姑娘可也是一身絕學?”

“哪裏,”我謙遜道:“不過我哥哥不是我對手就是了。”

我看蘇弗,蘇弗竟然還能撐住不笑,我服了他!

祁公子道:“喬兄,我與你真是一見如故,若不嫌棄,我們結拜成兄弟可好?”

呃?這個我就不代他答了,蘇弗誠懇笑道:“不瞞公子,我流落江湖,有不得已的因由,實在是不能連累公子。”

蘇弗有一種真實,他一說話,就能讓人感到他的誠懇與善意,讓人信任的接受。

祁公子點頭,他肯定是官家子弟,不敢惹禍上身,因此放棄結拜一事道:“喬兄即是浪跡江湖,小弟有一提議,所謂學成文武藝,賣與帝王家。如今邊事日緊,沖突不斷,不出三年,訖丹必定與我朝有一場大戰,喬兄如此武藝,熱血男兒,不去保家衛國豈不可惜?家父輔國大将軍,督守雁門關,我願保舉喬兄入兵營,守邊衛國,不知喬兄意下如何?”

這祁公子有一種熱忱,更難得的是有一種理想,他話語裏說的都是保家衛國,并不提個人升官拜将,眉發間自有一種光明正義閃現,我終于對他有了好感,讓蘇弗去兵營洗白正是我曾有過的願望,當即歡喜道:“好啊!不知你兵營收不收女将?”

祁公子望向我:“收啊!我祖母當年還挂帥出征呢!”

穆桂英還是佘太君?我轉頭看蘇弗:“哥哥,你瞧這事怎麽樣?” 雖然借了他來當仆人,大事還得征求他意見的。

蘇弗笑看我:“你說怎樣就怎樣,一切由你決定。”

我瞧祁公子看我們的目光頗有些意味深長。

當下祁公子邀我們去城西明漪山莊,熱誠的要将我們引見給他師父,然後與他一起去雁門關。蘇弗同意,我們便随他去了。祁公子排場很大,身後跟着足有二十個随從,那些随從們皆虎背熊腰,面色沉毅堅定,背弓攜箭的,一看就是訓練有素之輩。難道他熱情相邀蘇弗,是想發展蘇弗成為他身後随從中一名?

祁公子一路指點山間秋色,言語很有些意氣飛揚,還風雅背秋景詩,什麽“樹樹皆秋色,山山唯落晖”,“霜葉紅于二月花”,“相逢意氣為君飲”之類,他的話語都是向着蘇弗去的,一句一個喬兄,非常執着,蘇弗只是點頭,發揮“沉默”本色,并不說什麽,我便将話語接過來,與祁公子“沙場秋點兵”,“無邊落木蕭蕭下”、“鐵馬秋風大散關”一路講背下去,直背得祁公子啞口無言,連說“佩服”。武功不如你們,“背詩”可是我的強項。

蘇弗一徑望着我笑,眼中是贊美佩服的樣子。我喜歡蘇弗這樣的笑容,寵溺、喜愛、還有以我為驕傲,讓我的歡喜心倏倏然在天地間綻放。

在他的溫暖笑容和鼓勵下,我如快樂的孩子雲端行。不管我說什麽、做什麽、怎樣淘氣,蘇弗都覺得有趣,都覺得好,那才是最暖人心的。

那是一種無邊無際的包容,廣大、寬厚,讓我沉醉其中,由衷感受着:被寵愛呵護的幸福。

明漪山莊有小山環抱,軒廊亭樹疏朗有致,秋光敞亮裏,頗讓人有表裏俱澄澈,肝膽皆冰雪的感覺。看眼前風景,覺得祁公子師父該是一個笑傲林泉的潇灑人物,讓我這讀多了武俠小說的人很想一看究竟。

會是怎樣一位仙風道骨的武功高手呢?風清揚?令狐沖?王重陽?

走在林間小路,遙聽軒榭裏傳來絲竹之聲,一個柔曼的女聲在唱:“妾乘油壁車,郎騎青骢馬,何處結同心,西陵松柏下。” 歌聲有着超出人寰的幽幽純澈,一時以為是幻覺,可那“松柏下——”的尾音在長空中搖曳,渺渺似劃破千層的迷霧。

啊,太旖旎浪漫了,武俠人物與名妓蘇小小?

我瞧祁公子,祁公子微有尴尬笑道:“師父那兒有客人,這樣,我們先去倚劍軒吃酒。”

他帶了我們往另一邊樹木繁茂處走。

多虧身邊有蘇弗,這祁公子就算有什麽不妥當我也不怕,這樣就是行走江湖了?我發現自己疑心還很重,警惕性也高,當然,主要的原因是因為我沒有武功。

不過身邊有高手蘇弗。轉頭瞧蘇弗神情一直溫文安然、閑淡舒雅的樣子,我的一顆心也放下來,悠然欣賞風景。

若是将來我和蘇弗也有這麽一個優美庭院,自在幸福的過日子,每日裏賞花修草,烹茶觀景,那該多好。

追風在我們身後跟着,灰溜溜鳴叫,它也贊成我所思所想?

我笑看蘇弗,卻見蘇弗的眸子在暮色中陡然閃現警覺之色,我心驚,難道真有什麽要發生?

依賴的甜柔

蘇弗一手輕輕攬護在我身後,向我安慰一笑,那意思是說:無事。我的心慢慢放落。

蘇弗自然是什麽都不怕的,我,怕也無用。忽然想,應該什麽時候讓蘇弗教我點武功。他這麽高的武功,大約教我三招五式,我就可以大模大樣行走江湖。

祁公子大約也發覺了異樣,他延請我們入前方亭子,對蘇弗說一句:“兩位請稍待。”擡手随意向我們身後他的四個随從打了個手勢,自後背取下弓箭,好像是要休息,哪知身形一轉,忽然拉滿弦,白色箭羽向着暮霭中的樹梢迅疾射去。

訓練有素的四個壯漢登時全彎弓搭箭,響箭追随祁公子而去,布成一個森然的網。那是一棵非常高的梧桐樹,枝搖葉擺間有劍光閃亮,羽箭被四下擊落,但忽然的四野密箭如雨,集結至祁公子方才所射的樹梢。驚心動魄的瞬間,一人自樹梢墜落地面,飄飛的氅衣在蒼黑暮色裏如翻舞萎落的梧桐葉。

我在祁公子射箭的霎那已驚恐躲進蘇弗的懷抱,此時蘇弗的胳膊有力地繞護我,我卻不知為什麽的恐怖心驚,為了那突然四起的漫天森然箭雨,還是為了那凄美墜落的黑衣人?黑衣人墜落的樣子有驚人的熟悉,我惶惑心跳,遠遠的便是一聲慌急喊聲:“住手!”一人穿過叢草奔來,幾起幾落跳到黑衣人墜落處:“二師妹——”然後急喚:“翾兒,快給我金瘡藥!”

絲竹聲止了,祁公子臉色大變,忙跑過去送藥,此時黑漆的樹影裏傳來一柔弱但剛強的女聲:“不要碰我,你放棄了傾心劍就是放棄了天山,誰是你的師妹!”

是我的天山掌門師父!

我掙脫開蘇弗的胳膊,穿過花叢跑過去,枝葉絆了我的腳,幾乎摔倒,人已被蘇弗扶住,我不知怎麽到的師父面前,見師父躺在地上,身中數箭,血染一身,我又恐又慌,淚一下子滿眼:“師父!”撲跪在師父身邊。

師父身旁是一清瘦男人——師父的丈夫,大師伯。此時大師伯欲救助師父的手被師父打開,大師伯急道:“好,我不是你的師兄,杉兒,我是你的丈夫。”他急切欲救治,師父已用力再将他打開,“你不是。阿期,把師父胸前的信取出來給他。”

原來師父是送那封決絕的信來的。

有一枚羽箭正在師父前胸,鮮血迷漫,我哭道:“是——”哪裏敢碰師父的衣服?

“不許哭,天山弟子,不可以見了血就哭——”

大師伯忽然出手急點師父穴道,然後将一枚丸藥塞入師父口中,令師父咽了下去,我瞧那藥是七珍還元丹,大師伯已為師父拔箭止血,他的手法利落至極,祁公子早命随從點了火把來,手中不住将止血藥物送上。

祁公子見情形不好,咬了牙,跪下道:“師父,我實在不知是師娘,師娘若過不了這一關,我,将性命賠還。”

大師伯臉色慘白,說了兩個字:“不用。”他的嘴唇在抖,對師父道:“杉兒,沒事,你要撐住——”

“信!”師父拼盡最後一絲力氣對我命令道。

我明白師父的意思,淚流滿面,自師父懷中将那封血染的信取出,遞給大師伯。

師父見狀,閉目暈了過去。

“杉兒!”大師伯急切喚,聲音慘痛。

蘇弗過來蹲身扶住我,我淚珠滾落,恐懼說不出話來,全身止不住的哆嗦。蘇弗撫住我的胳膊,安慰說:“別怕,我可以試試救她。”我如抓到救命稻草,抓住他衣衫拼命點頭。蘇弗診師父脈,對大師伯道:“前輩,雲掌門傷勢過重,晚輩願盡力一試,我需要三個時辰不被打擾。”

“挽天功?”大師伯盯住蘇弗,緩緩道。

“是。要晚輩嘗試嗎?”

大師伯的眼中閃過莫名之色,他看了看我,複看蘇弗,“有勞了。”

蘇弗原地打坐運功為師父療傷。時光緩慢地過,我餓了,想蘇弗定也餓得不行。其間我随祁公子去吃了飯,大師伯一直在火把下看那封信,整個人如泥雕木塑,飯也不去吃,只看師父的身影發呆。

夜半,蘇弗收了功,大師伯将師父抱起來,木着臉,眼波微動,對蘇弗想說什麽終究是無言離去。我見蘇弗一額頭的汗,整個人跟虛脫一樣。他對我笑,“你師父應該無事了。”有一種大功告成之後的欣慰和放松。

我扶住他,感激心疼道:“我能為你做些什麽?”

蘇弗臉上綻開虛弱至極的甜柔笑容:“讓我靠着你休息一會兒。”他靠在我的肩上,閉目休息,軟軟的沒有了一絲力氣。我環抱着他,感受着他男兒的重量。他将全部的自己交托給我,讓我愛惜心疼,也有一股異樣的溫暖和感動自心頭升起,他這麽沒有任何防備能力依賴的樣子,讓我第一次知道什麽是女子天性中的母性。能夠照顧他,讓我感到深厚的幸福。

周圍的火把跳躍地燃燒,黑暗的夜靜谧無聲,天空遙遙點灑着燦爛的星。這樣的夜裏,擁着疲弱無力的蘇弗,心裏迷漫出滿滿的愛,我要和他這樣暖暖地生活在一起,一生一世。

祁公子走過來,輕聲問詢我:“喬兄怎樣?要回屋休息嗎?外面夜深露重,別吹了風。”

我有些赧顏,蘇弗閉目倚在我的肩頭道:“我沒有走路的力氣了。”

他像一個撒賴的孩子,聲音語調可愛極了,簡直讓人想抱他走。

祁公子忙命随從将蘇弗擡進屋中。

祁公子是細心人,為蘇弗準備了滋補湯,話裏話外,支使仆婦,安排住宿,山莊裏俨然他是主人。我對祁公子道:“你休息去吧。我陪着他。”

等祁公子走遠了,蘇弗閉目躺在床上,虛弱發話:“過來,睡我旁邊。”

啊,那怎麽行?

想都不要想!

我紅了臉龐。

眷戀貪看

我坐在腳踏上,倚在床邊,見蘇弗連睜眼的力氣都沒有,唇邊勉強現出一個笑容,慢慢地睡着了。

跳躍的燈光影下,我靜靜地瞧着蘇弗的面容,他的額發,他的眉,他的睫毛、鼻梁、嘴唇、下颌——心中的愛絲絲蔓蔓充滿,再将他團團圍繞。我想,世間再不會有比他更動我心的人了。他是上天送來的,成全我夢想的愛情。我不知道怎樣變得更好,才能與他一起——安然行走時光、擁有幸福。我所有的,不過是純潔而完整的心,簡單和摯真的情,我要用我最大的誠意與善良,讓他感到生之美好。

第二日蘇弗醒來依然虛弱無力,我喂他粥喝的時候,他說:“你大師伯已經知道我是天魔教的了,你猜他們會怎麽做?”

我猛然醒悟,“挽天功”一定是魔教很有名的武功,大師伯既叫出名字來,就知道蘇弗是天魔教的了。這樣的情形下,蘇弗仍敢救我師父,幾乎是冒生命危險了,因為以他現在的虛弱,估計連祁公子的随從都不是對手。他為了我,竟然不惜以生命為代價付出!

世間的确是有人,不說什麽,卻行動。

我對他說:“師父是最講義氣感恩的人。——不管怎樣,我陪你在一起。”那一時我做了決定。

蘇弗擡眼,秀美的眼睛裏蘊了無數深情和歡喜,唇邊現出笑容。他明白了我的意思,他知道他的生命付出換來了我無原則的相依相從。他的笑容因此而柔緩綻放,純潔鮮豔,美如朝花春風。

我們在霎那間覺得兩個人是這樣親愛,此生無限美好。

他的唇色蒼白淡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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