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1)

收獲愛情

愛情

讓我們永恒追尋,追尋年輕的沒有痛苦的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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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絕望與傷心中墜落,轉瞬卻變為震顫心靈的幸福。

蘇弗,随我跳下了懸崖。

我撞上崖間樹枝的瞬間,人已被蘇弗手臂攬在懷中,然後,便在他的懷中随他墜落,樹枝在折斷,枝葉在翻飛,天地傾覆旋轉,混亂中我有霎那失去記憶。

當我清醒的時候,人已在谷底蘇弗懷抱中,他的手臂有力地環箍着我,眼前是他深黑清徹的雙眸和略微緊張歉疚的面容,我怔呆呆看他好一會兒,似不可信般,終究淚流滿面。

我跳崖是尋死,是想抛棄所有的傷心回現代,他呢?是陪我赴死,還是為了救我,不顧性命?

當我以為全部失去的時候,卻發現原來我擁有的遠超想象,這是怎樣交集的悲喜和幸運?

見我流淚,蘇弗有些發慌,看我的眼神越發內疚,不知怎樣好的樣子,問出一句:“是不是傷到了?很疼?”

他的聲音依然溫和,那麽好聽。但我知道,他要說的其實不是這個意思。他方才在崖頂傷了我的心才是真的,他心怯不安,說出來的卻是這樣表面的話。他這麽一提醒,我才意識到,我的手臂身上全是劃傷,周身痛得不得了,而蘇弗的臉上身上也都是淩亂的血痕,衣服撕一道扯一道的,那麽俊逸整潔的少年此時狼狽極了。

我們是怎麽從那麽高的崖上活着到谷底的?蘇弗還真有如神仙。

是啊,武俠世界裏的跳崖不單可以收獲武林秘籍,還可以收獲愛情。

我抹去淚水向蘇弗微笑。我這麽一笑,蘇弗,也不敢置信地,還了我一個笑容。

于那笑容裏,我們看着彼此的眼睛,不知為什麽,霍然間再次同時笑了。兩個人忽然同時輕松,仿佛不約而同達成了一個歡樂的默契,心中漾滿了喜悅和溫暖。那是冰層的解凍融化,是彼此再不用怨恨的解脫,是傷心的消失,親愛的來臨。無邊的歡樂突出其來将我們卷裹,天地瞬時間變得燦然光明。

他低下頭來,我以為他要吻我,一陣心慌,他卻是溫柔扶我躺下,說:“我來給你上藥。”

我靜靜躺在草地上,周身是動也不敢動地痛,我奇怪自己卻可以不顧這些痛,只要有蘇弗在,一切都可以忍受了。我仰望那高高的天,澄藍透亮得似乎可以讓人沉浸其中。時光真是奇怪的歷程,方才我還那麽傷心絕望,這一會兒卻這麽甜美幸福,怎想得到?

蘇弗的手指小心溫柔又迅速地為我上藥包紮,我看到了蘇弗眼睛,他一下子躲開去,臉飛紅到耳朵。啊,你現在是醫生欸,要有敬業精神,不可以想不相幹的事情。——

我的心暖暖的,其實喜歡極了他這般摯純模樣。我喜歡單純少年,那讓我安心、珍貴,可以給我帶來鋪天蓋地的清澈陽光。

我問他:“你為什麽從懸崖上跟着我跳下來?”想誘出他的心裏話,慰藉我的心。哪知他想了一下,長睫毛一垂,說:“不為什麽,我也不知道。”

就這樣?“你不怕死?”我不氣餒,繼續誘導。

他溫和說:“我對懸崖比較熟。”

聽到這答案,我一口氣沒緩上來,差些嗆得背過氣去,一陣猛咳,傷口複裂,疼得再沒辦法思考。

他為什麽就不能說一些動情的話給我聽?

我的腰腿一動便痛得不得了,他不敢移動我,用樹葉舀山泉水來喂給我喝,再用濕絹帕為我揩拭臉上血跡,再為我擦手。他做這些事的時候,認真細致極了,小心溫柔得令我覺得自己是一個柔弱的孩子,依賴他的照顧。

真希望時光可以這麽悠然過去,直到老,才好。

他囑咐我說:“你在這裏等一會兒,我去取藥物食物來。”

我掃視周遭寂靜狹長的山谷:“遠嗎?你要去多久?我怕——蟲子、蛇、老鼠——”說這些動物的名字我幾乎怕得聲音發抖。

他不敢離開了。可我們也不能長久這樣下去,吸風飲露。而他一提到食物兩字我更是餓得難以忍受,饑餓使我鼓足勇氣對他說:“你去吧,我運氣好,什麽都不會碰到。——”

蘇弗搖頭,自腰間解下竹笛,吹出明亮悠長的聲音。一聲一聲再一聲,同一韻律,如孩童招喚親友。

其時,他衣衫淩亂不堪,可他半倚在山石上,吹笛的姿态卻是潇灑極了,風拂他發巾,仿佛天野間悠然的一幅畫,令我無限愛慕。嗯,美色可以充饑,花癡可以當飽。

笛聲将陸小凡招來了。陸小凡一身藍灰衫,挽着袖口,衣服上還有灰土的樣子,好像正忙着什麽匆忙趕至的。他看見躺在地上的我,眉梢挑了一挑:“阿弗,你是要我幫你把她送給師娘?”

他陰陽怪氣,蘇弗說:“你在這裏幫我看護她。一個螞蟻都不許爬她近前。我回來之前不許離開!” 蘇弗如發號施令,說完就走了。

“你!”陸小凡手指蘇弗,但蘇弗消失得太快,他一個“你”字方說出來,蘇弗人影已不見了,陸小凡氣得直跳腳。

然後陸小凡鼓了腮幫子在那裏瞪眼,但很快安靜下來,開始圍着我繞圈子。當我發現他真的是在盡職盡責地踩螞蟻時,好不容易才沒讓自己笑出聲來。

融入星空

忽然想起一事,問他:“我八師姐呢?”

陸小凡生動俊美的娃娃臉登時暗淡下來:“你們都是俠客,我是魔教之人,每個毛孔都是血腥人命。她承受不了與我在一起的罪責負疚,離我而去了。”

我心酸,問:“她去哪裏了?”

陸小凡搖頭,蹲下來,拔了一根草在地上劃來劃去,“她不見我是苦,見了我是更苦。那句話叫什麽來着,見不見,有情無情的?”

“相見争如不見,有情還似無情。”我說。

他點頭。

“無情不似多情苦。”我又道。

“是了,她說這些都是你教她的句子,一大堆翻來覆去的情。她要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苦海無邊回頭是岸。我說你這是讓我出家啊,我若出家,法號都有了,就叫無情!”

我無端地想起四大名捕裏的無情,又要笑又心酸,他挑眉向我道:“你打得什麽主意?害阿弗一次沒害死,繼續害?靈真洞裏的俠客是阿弗放的吧?就算阿弗為了你離開魔教,你們又能到哪裏去?他背負了那麽多仇恨人命,正義門派豈會放過他?離開魔教,他就會被追殺。他武功再好,明槍易躲暗箭難防,能活到幾時?何況還拖個你?你是打算和他一死殉情呢,還是跑到深山老林裏過野人生活?阿弗那麽精致的人,受得了一輩子茹毛飲血與豺狼虎豹為伍?還是你能受得了?”

我被他問得啞口無言,這些我從沒想過。

那一定是陸小凡前車之鑒的真實感受。

天地之大,并沒有他和八師姐兩個人可以安然生活的地方。

同理是我和蘇弗。

蘇弗回來了,陸小凡恨恨地擲了草梗,起身向蘇弗質問道:“師娘今天要的人呢?拿誰去頂數?我不會幫你想辦法!死了師娘,你怎麽向師父交代?我看你真是色迷心竅,不顧死活!”

蘇弗說:“你不幫我,你就去找阿微,讓他幫我,他若也不幫我,也随他!我寧可一天開心的活,也不願意一世違背心意的活。——我好好的做俠客,是你非揪我下水,如今到這步田地,你看着辦好了。”

蘇弗背了一大袋子東西來,解開包裹,向外拾掇東西,不再理會陸小凡。陸小凡氣得眉毛直抖,咬牙切齒的,一轉身沖走了。

蘇弗笑着将一枚果脯塞我嘴裏,我貪婪地咀嚼着,沙軟香甜,人間的美味啊。然後蘇弗去泉邊接泉水,為我煮粥,再走過來,将另一枚果脯給我吃,瞧他容顏表情,顯然一點也不将陸小凡的話放在心上。

我貪戀眼前的時光,也不拿陸小凡的話來問他。

未來會怎樣?車到山前再尋路。

我覺得蘇弗很會欺負他的師兄陸小凡。但我喜歡他們兄弟間的情義,言語争吵着,其實非常深厚。

我見蘇弗已換了一身新衣,玄青色,襯得他分外清爽俊秀。這麽簡短的時間,他倒沒忘了換衣服。我想着陸小凡的話,“阿弗這樣精致的人,怎可以茹毛飲血與野獸為伍?”

蘇弗将滋補粥喂給我吃。那碗是極細膩精美的青瓷,碧色幾乎要溢出的可愛。粥裏被他加了燕窩雪蛤,配的小菜是一種我吃不出名目的肉脯,後來他催着我吃的時候告訴我是熊掌,還有鴿蓉菌絲,鹽拌鮮蔬……他去了這麽一會兒,就帶來這些原料,平日在魔教過的是怎樣的生活?所以,他總是那麽清新好扮相。

我想起他在沙漠裏連金元寶都不屑得彎一彎腰。

離開魔教,不說追殺,他将以何為生?偷盜搶?

我想象了一下蘇弗這樣的人做小偷偷盜、攔路搶劫……

那麽只有我接受魔教,好在我不是喬期,沒有那麽多束縛。可是——

不待我左思右想想清楚,天光已經漸暗,蘇弗蹲下來點亮一盞荷花琉璃燈。暮色裏,黃綠跳躍的燈光映着他俊美如玉的臉龐,美如童話世界一樣。

我癡癡地看着,令自己将眼前的景象記住。

時光會流逝,歲月會湮失,但我曾擁有這麽美好的時光。

八月的夜裏,已經有些冷,蘇弗為我鋪了厚厚的地氈,又給我蓋了柔暖的緞被,他準備得可真齊全,還在篝火旁環繞我們撒了一圈的藥粉,告訴我,什麽蟲豸也不會過來了。

他這麽說的時候,言語笑貌特別像節假日野外露營的歡樂孩子,他大約是真高興。

然後,他躺在我身邊陪我數星星。

寂靜裏他說:“你看那星光——”空氣裏是他清明安寧的聲音。“我有時喜歡這麽看漫天的星鬥直到天明,覺得自己都不存在了,融入星空才好。那麽千顆萬顆星,好像和我說話一般,親切,永遠在,就覺得自己特別安定、幸福。”

他這是——在和我從星星月亮談到詩詞歌賦再到人生理想?

天空千顆星萬顆星在璀璨地眨眼睛,熱鬧,絢爛,安寧。好一會兒我才明白,他其實是在說:孤獨。他以前只有星星陪他說話,親切,永遠在。

我想同情他,甚或憐憫,側頭看他篝火映照下的朗潔面孔,卻是那樣青春盎然閃着動人的光芒,——我怎麽也無法産生同情或憐憫的情緒來,因為他的樣子,只讓人喜歡、感動和——愛慕,連他說只星星和他說話,都讓人神往、羨慕。

我也有無數那樣的時候,希望有一個人出現在眼前,聽我說話,與我說話。因為這麽廣大的世間,一個人走,太寂寞。

我想對他說:從此有我陪着你了,我将陪你一生一世。

可我說不出來。

“貪心的時候,我就想攬了滿天的星鬥入眠,每一顆星一定都是溫暖的。”他接着說,孩童般夢幻,憧憬。

我喜歡他這樣的時候。我知道他會慢慢長大,告別情窦初開的青春,這樣的話将再也不會說,也不會想。

“小時候——”他開始給我講小時候,那天夜裏他真是話多,說的話比我自認識他起說過的話加在一起還多。後來,很久很久以後他說,那天他拼命說話,好不讓他自己有餘暇胡思亂想。——恨得我敲他的頭。

你随我走

他說,他與大哥阿凡、三弟阿微幼年時被師父搶掠到天魔教,不知自己的父母家鄉。自他懂事起就生活在高高的神女峰上,四面絕壁,峰頂只有一道藤橋連接對面的天魔峰。他的師父叫南宮一,搶掠來十數名大家小姐做妾,拘禁在神女峰上,其中的一位懷孕生子,師父一高興,就盜搶來他們師兄弟三人,說是給他的兒子做仆童。哪知師父兒子六歲的時候,那個生子的小妾與孩兒一同不見了蹤影。師父找遍峰頂不見,認定是被其餘的小妾所害,便發狂的審問殺人。當時阿凡八歲,阿弗七歲,阿微五歲,他們三個見勢不好,跑至竈間告訴待他們最好的蘇娘,一道藏了起來。南宮一殺光了其餘小妾,餘怒未消欲推倒牆壁房屋,誰想盛怒之下,內力反噬,癱軟昏厥在地,失去了全部武功。

蘇娘本是深閨小姐,不會一點武功,與三個孩子在高高的峰頂上無法活命,只有救起南宮一。南宮一自知已是廢人,只有教三個孩子武功,以便他們有能力下峰送食物上來。兩年後,峰頂糧絕,年只九歲的阿弗嘗試下峰,因為三兄弟中,他武功練得最好。那時候藤橋已斷,蘇弗是攀崖下峰。

我這才知道蘇弗說他對懸崖熟是實情。他九歲起就與懸崖打交道,懸崖逃生,的确是專業級別選手。

我聽着聽着迷迷糊糊睡着了,那夜睡得很香甜,連夢都沒做,就到天明。

蘇弗的藥是良藥,一覺醒來,我腰腿的疼痛竟消散很多了。我扶了他的手起來,蘇弗說,我帶你去我的住處修養,可好?

我欣然同意。我對蘇弗的一切都有強烈的興趣,何況他的成長環境?

而且傳說中的魔教就要在眼前呈現,到底是怎樣的?

峽谷漫長,我走得慢,走走停停,出峽谷時已是傍晚,眼前赫然是山間湖泊,金色亮潤的陽光漫照湖水,将周遭山野樹木都渲染成一片緋紅。我向來愛晚霞彤雲,拉着蘇弗站在湖水邊不走。蘇弗一直托扶着我的臂彎,我們就那麽靜靜看着光與影的變幻,在安靜優美的大自然面前久久站立,覺得人生的一切都可以圓滿,可以相互依偎着,直到白發蒼蒼。

我不知道怎樣述說我心中的感受,側頭看蘇弗,他低轉頭瞧我,眉眼間是那樣清晰可見的深情。他愛我,我知道。

我不由微低了頭。晚來的風吹着山野裏的樹木,吹着我的額發,吹去所有的過往。

我們的未來會怎樣?

再向前走,就接近一高大青郁的山宇,山岩嶙峋,樹木繁盛,幾人拖着重物從山上下來,到眼前時,看得分明,是死屍,确切的說,是前兩日山洞裏被陸小凡抓走的那名武林人屍首,我驚恐掩住目。

蘇弗止住步,我聽他喚了一聲:“阿微。”

我下意識擡頭,青翠的山間路上站立一卓然白衣少年。那時夕陽最後的一抹玫瑰紅映照少年眉目,他的容顏皎若三秋月,氣質潔若高峰雪,只往那裏一站,整個天野就只是他,青山綠樹,暮雲長空,盡皆失色。

世間再不會有比他再美的少年,只一眼,就讓我震驚。

如來到神話世界裏一樣。

我暗自納罕:魔教,培養的少年竟然一個比一個出衆。

身畔蘇弗的神情微有不安,與他欺負陸小凡的自若完全不同。

魔教裏,竟然還序次颠倒,師兄怵怕師弟。

阿微面上微微一笑,“二哥,可用我來幫你?”他的聲音清涼涼,冷徹如泉溪,說要幫,身形卻動也未動,有一種高高在上的纡尊降貴。

蘇弗一手扶着我,另一手挎着大包裹,聽了阿微的話,微笑,将臂彎的大包裹遞過去。

阿微步履潇灑如儀,近前來,用左手接過包裹,同時向我微微一笑。

他這麽一笑,可以令所有的花都謝掉。太美的人,不但讓人心驚,連草木在他面前都失去生命。

他的笑,美得冰冷,沒有一絲溫度。

蘇弗怔了一下,問:“阿微,你的右腕怎麽了?”

阿微再一笑,将右手掩在身後,清靜道:“大哥告訴我說,山上的俠客只剩了喬姑娘。你舍不得将她給師娘,讓我幫你。我就替換了喬姑娘,将我的血喂給師娘——”

他的目光平靜透澈,蘇弗卻是怎樣的承受不住!

阿微不理會蘇弗的模樣,唇邊一彎,将大包裹背在肩上向前走了。

蘇弗原地站立,再也邁不開步。阿微在山路彎轉處回頭說:“明天堂主會,二哥你不要忘記參加了。”

他的聲音清平自若,身影消失了,笑容卻還留在山路。

此時天暗下來,暮野莽蒼,我看蘇弗,眼前的他已變成一個陰霾的令我完全陌生的魔教少年,他站那裏,一只手緊緊攥了拳,眉間銳利,雙目森亮,似要從一個溫和少年變為吃人的野獸。

我握住蘇弗的手。我不要他在魔教的道路上再行進一步。蘇弗一顫,我聽見自己的聲音溫柔又無比堅定,我說:“你不要參加堂主會了,跟我走,離開魔教。你若不随我走,我自己離開。”

我放開蘇弗的手,邁步向前走,我打了這樣一個賭,輸就輸掉我的全部。我懼怕嗎?不。

了解多少呢

蘇弗幾乎毫不遲疑地拉住我袖口衣衫,他看着我,目光深亮,但他說:“我跟你走。”

那一刻,他下了決定。他可知這是怎樣的決定?

蘇弗一聲長長的呼哨,稍會兒,他的白馬自遠處跑來,“來,喬妹妹,我們走!”他歡悅地說,将我抱上白馬,縱馬而去。

所有的都被抛在身後。

我和蘇弗離開了魔教。

暮風吹拂着我們,我們兩人身無分文,可往哪裏去?天山?太湖?蘇弗的身份和過往的行為讓他在俠義武林沒有立身之處。

忽然想起蘇弗曾在老男人那裏養傷的山洞,難道我們也尋一個山洞,過隐居的生活,偶爾搶劫偷盜?

不,蘇弗這樣的好武功,他該有不一般的成就。忽然我有了主意,蘇弗可以從軍,他可以很容易的憑武藝脫穎而出。而在軍隊中,不管是正義武林還是魔教,再找他尋仇也不那麽容易了,想至此,我說:“義兄,我想去邊關。”

身後的他似微有詫異,但他什麽也不問便說:“好。”

我的心暖暖的,就知道他會滿足我一切願望。

我們在起更之前穿過連綿山野趕到一個村落,一個“店”字燈籠在村口夜幕裏搖晃着,令我想起悅來客棧,那些愉悅時光,不知蘇弗此刻與我想的是否一樣?

店主是一對老夫妻,昏暗的燈光下,老漢粗壯的大手撥拉着計數珠子,擡頭看了我們一眼,徑直問:“一間?”

我下意識“嗯”了一聲,然後臉就紅了,我為什麽就不能等待蘇弗先回答呢?天知道,我是想省錢——當然更重要的原因也是,我獨自住一個房間确實害怕……

老婦引我們去客房。那婦人微佝偻着身子,跟在她身後穿過空蕩的院子去後宅,風卷起地上塵灰,讓我莫名不安,覺得自己走入的是一個黑店。忽的,一角有物撲啦啦飛起,我恐懼心登時發作,轉身便要逃,蘇弗已護在我身側,手拉住我衣角。迎着他安慰的目光我才微有安定,發現牆角不過是一只鴿子,在那裏咕嚕嚕地叫。我心中好笑,随蘇弗進了店房。其實有蘇弗在,不管什麽樣的黑店都不用害怕的吧。

客房內很簡陋,只一張大木床,一粗糙木桌和兩把椅子。蘇弗讓那婦人上飯菜,邊告訴我說:“村野簡陋,沒什麽可吃之物,不過聽說這裏腌制的醬菜和鹹鴨蛋極好,你試試看。”昏暗的燈盞下他露齒一笑,模樣可愛極了。我們應該算是逃亡,他倒還有心推薦美食。

那鹹芥菜和鴨蛋果然美味,鮮嫩清淡,就着小米粥,我邊贊邊吃了很多。待老婦收拾盤碗走了,悄聲問蘇弗:“明天我們怎樣付賬?”難道住霸王店嗎?

我們頸間都挂有烏金鏈子的雪蓮玉墜,那于我們有不同的意義,怎麽也不舍得摘下抵做店錢的。蘇弗雖衣衫精雅,瞧來卻也并無玉佩等飾物。

蘇弗說:“這店是天魔教開的,我有令牌,我們不用付賬。”他告訴我,天魔山方圓百裏的飯館酒肆,全在天魔教掌控之中。

“這樣厲害?”我吃驚。

“阿微,”蘇弗頓了頓,“這兩年來教中事務大多由他處理,他心思細密,天魔教被他經營得讓我們自己都越來越怕懼。”

我遲疑問:“那你離開天魔教,他們會追殺你嗎?”

“追殺?”蘇弗意外地笑了:“不會的。堂主會我經常不參加,阿微會為我向師父告假。”

這樣?我還以為他就此背叛了天魔教,逃亡江湖呢,原來他只是告假外出旅游?

“你還會回天魔教的,是嗎?”

燈影裏是他微有詫異的眼睛,于那片刻間我明白了他的答案。他确然無疑的還會回天魔教。

木桌上紋理粗糙,結節處有一圈圈的圓紋,我以為我們跳出魔教了,誰知還在其中。

蘇弗不忍直截回複我的話,稍停一下說:“你放心,我以後會聽你的,你不喜歡我做的事情,我不會再做。”

跳動的燭光下,他微前傾了身看我,發際巾帶垂下來,襯得臉輪廓分明,一雙眸子晶燧明亮,在黑暗中也有着難以名狀的光彩,好像蘊含了世間所有的精華。他這麽柔和的姿态,溫軟的話語,親切的唇邊微笑,鮮明地在我眼前晃,我,一時被他吸引,什麽心思都沒有了。他這算什麽,算在說情話嗎?

他這麽承諾,是不是就代表他再不會與俠客為敵了?忽然一事到心頭,隐隐地令我有些發慌,問蘇弗:“你說方圓百裏都是天魔教控制,那麽山洞裏那些俠客——逃出去了嗎?”我自己的聲音都軟弱無力了。

蘇弗眉目間的愉悅光彩消淡下去,遲疑道:“我當時,并沒有想放他們的。他們的命運——阿微肯用他的血喂師娘,說明他們或者全逃出去了,或者暫時藏起來了,或者全死掉了。”他說着的時候,語氣裏毫無憐憫。

我望着蘇弗清雅俊逸的眉目,他是惡魔,我不該忘記的。俠客們與他天然是敵人,在他的立場裏,敵人死一個少一個,怎會有同情?

我想起陸小凡說的“每個毛孔都是血腥”的話,我可接受得了蘇弗的過往,欠負的無數生命?只憑他這麽溫軟的對着我笑嗎?

“如果你要我去救,那麽我現在去救。”蘇弗站了起來。

我疑惑:“你,要背叛天魔教?”

蘇弗眸光一閃,搖了搖頭,“我不可能背叛天魔教的。但是我可以放他們。”他的話語平靜堅定,轉身出了客房門。

“你去哪裏?”我不由自主追到門邊。黑暗的院子裏他回過頭來笑了,雖然看不清他的眉目,但感覺得到他聲音裏的笑意, “啊,我哪裏也不去。”他說,然後喚:“店家!”

老漢被喚出來,斜披着衣服,執半截蠟燭,聲音透着不滿:“這麽晚了,還有什麽事啊?”

蘇弗将一物揚在手中,于黑暗的夜裏,那物銀光一閃。老漢不由舉了蠟燭照,臉色登時大變,屈膝就跪下了:“公子——”話都打顫。

那是一枚黑黝黝的銅制令牌,掌心大小,正中雕刻隆起的銀色龍頭,猙獰龍頭在蘇弗手中熠熠閃光。蘇弗道:“你現在拿了這令牌去天魔山見三公子,告訴他,如果我自靈真洞放的那些俠客還有活着的,全部放他們活命。去吧。”

店主連忙應是,誠惶誠恐雙手接過令牌,領命去了。

我沒想到蘇弗還有這樣威勢的一面。當然他是教主的弟子,但他的所作所為和我想的沒有一樣相符。我曾以為他傾慕俠客,想換一個光明正大的人生,所以去太湖,愛上我,跟随我走,可是他說,他沒可能背叛天魔教。我以為他在魔教是不得已,不得不遵從師父師娘命令殺人。可是他說,他的師父武功全失,而他對師娘也并不怎麽畏懼順從。他們師兄弟三人,他并不怕他的師兄陸小凡,随意欺負;我以為他怕師弟阿微,因為阿微掌管天魔教事務,可他這麽簡單地就命令三公子放人,三公子應該就是阿微吧。

他是南宮陌,沉默南宮,我忽然好奇,問:“笑面姚金是誰?”

蘇弗沒想到我突然問這個,答:“江湖上說的笑面姚金指的是我師娘。”

他的名頭和他師娘并列!——兩大惡魔。

我想起一事,下意識問:“那你當時去太湖做俠客,是真的去做俠客嗎?”

蘇弗的神色變了。他站在門前的黑暗裏,夜風卷進室內,燭光影在他的臉上跳躍,跳出許多的明滅變幻,他說: “我——”他忽然不再想解釋,聲音裏有了奇怪的自嘲意味:“是啊,天下那麽多幫派,我偏去了太湖,因為太湖盟主的女兒有傾心劍,傾心劍又叫除魔劍,除魔劍法雖已失傳,可除魔劍法是我所練的天魔劍法的克星,江湖上每個人都知道。你要說的是這個意思嗎?”

我驚異看他,他說的比我想的要多的多!可他的聲音裏更多的是受傷,他說:“你的劍是除魔劍,我一刻也沒有忘記過,你要為江湖除魔,那麽我現在等着你刺一劍,你滿意了嗎?”

他竟然逼迫我!他怎麽可以?而且我簡直不明白,他為什麽忽然這麽反應激烈。因為我懷疑了他嗎?他不回答我的話,以守為攻,将最壞的說出來,我就因此相信他了嗎?

我幾乎被他氣怔了!

我對他究竟了解多少呢?

乖順的少年

“如果我說,蘇娘要我離開魔教去做好人,我就選擇了太湖,因為太湖盟主的女兒有傾心劍,我比較好奇,師父師娘也不會阻礙我的行程;你的父親将你許配給我,可是我害怕了,不敢傷害一個我從未謀面的少女,所以将婚事推脫;在天山見了你,你像親人一樣待我,不顧一切地來救我,我開始期望我夢想不得的生活;你父親将你許配給傅公子,我認為那對你是最好的選擇;我從懸崖搶了你的生命回來,想将過往的都忘記抛棄,只希望你快樂。我說的,你信嗎?”他黑潭似的目光亮得灼人,緊盯着我,忽然又笑了:“是了,我忘記了,你已有了夫君,我不該對你有非分之想的。你用不到懷疑我。我向你發誓,傅公子此番若死了,我就一生也不在你面前出現了,你可信我了?”

我又氣又急,恨不得揪住他吞回他說的話。他的心思簡直和我的差十萬八千裏,而且他這可惡的誓言!

我忽然明白,他是真急了,他急是因為心虛,因為他最初去太湖的時候的确動機不單純。他此時不招認,以後沒準也會被揭露的,那時他就更被動了。

我怔怔地看着黑夜裏的他,沒想到問出這麽一個真相。我想起天山初見他,他那麽純真的樣子。當時也覺出他在掩飾,卻不知他掩飾的是這樣一個真相。——原來他去太湖、去天山皆是為了傾心劍!

所以,他在身份暴露之後還敢去天山接我走,他彼時存的是什麽心思呢?

我不敢再想下去,心微微發抖,真相似乎就在眼前,再近一步就清晰觸碰,我卻不願再前行一步。

傾心劍。

我回轉身,目光不由自主看桌子上的傾心劍,古銅的劍鞘上有古老深邃的旋轉糾纏刻紋,猙獰剛勁,似乎凜冽地述說着它歷經的往事,但那些故事再殘酷或再深情,我都不知道。

我回想起來,蘇弗自見到這劍其實就上心的。他将我帶離了天山,為什麽不奪了這柄劍走呢?因為傾心劍的傳言:不是主人的人拿了會死掉嗎?

可他也拿過這劍半日,并沒有怎樣。

我什麽武功也不會,他對我,還有什麽可顧忌的呢?

長久的靜默中,蘇弗走到我面前。他害怕了,軟下來,可憐地垂下頭:“你若要殺我你就殺吧,我将我的生命給你了。你信也好,不信也好。”

那一刻,我忽然特別想撲在他的懷裏哭泣,又或者把他抱在懷裏安慰他,可是我想了好幾想,終沒有動作。

不好的動機沒準也會産生好的結果呢?我,這是在為他開脫?還是為了我?

我知道他是惡魔,我接受了;我知道他別有用心去太湖成為我的義兄、帶我離開天山,我還接受。他為了傾心劍,若不是愛上我,沒準會殺了我……在他的面前,我的底線一步步後退;我想起以前見過的一句話:每個人心中都應有一個最後的堡壘,退到最後不會再退,與之共存亡。我的心中可有一個這樣的堡壘,這樣的底線?

在愛之中,我沒有了所有的原則了嗎?

他此時是真實的,是嗎?

我不敢拿劍試驗他的話。當初他沒有讓我刺一劍的膽量,現在是我沒有膽量試驗他。我怕他方才的話是虛假!我說:“我累了,要休息,你出去吧。”

他不知道怎樣好,擡起手來,終究無力垂下,低頭轉身出去了。

門被他緩慢掩上。

他這麽乖順的模樣,讓我的心泛着愛的酸痛,喜歡又難受。

他就算是為了傾心劍,可他從未用花言巧語蒙哄我,也沒有一絲輕浮舉動。

他若真存了壞心,我早已萬劫不複。

他愛我,那應是毋庸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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