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
靈魂都是透明
真假
愛是一種信心,是只可以信的,只可以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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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武林中總是講:我回天山。天山就跟我的家一樣。可我若跟蘇弗在一起,就會令天山蒙羞,令師父負罪不安。
而蘇弗,他只是眷戀貪看我,——他從沒考慮過一個未來。
我想着這些,淚止不住落。
追風小跑着,祁公子帶着一隊随從跟在我身後。
大約是見我太難過,出了城門,祁公子提馬追上來,安慰道:“師姐,下馬休息一會吧。”
我坐下來掩面休息的時候,祁公子為我送上絹帕。我心下詫異他的溫存體貼,想了一會兒才明白,他正經是公子哥,如賈寶玉一般哄女孩也許是慣了的。
待我平靜了,祁公子道:“師姐,世事難料,眼下雖然難解,也許哪一日便峰回路轉,忽然柳暗花明,桃紅又是一年春,成全了你和喬兄呢。”
我知他是好意,“謝謝你。”我說。
隔一會兒,祁公子問:“師姐,傾心劍是怎麽一個來歷?”
他竟不知道?
祁公子說:“去年在邊疆,師父定要收我為徒,說我資質好,可以傳承他的武功,從沒有提起過其他的事情。”
原來他是被蒙騙來的。
我将自己知道的都講給他,祁公子若有所思:“師父讓我學傾心劍法,是為了擔起武林大任除魔?”
那一定是了,不知大師伯怎麽瞄準了這位貴公子。
祁公子一笑:“家父若知道我此番跑江湖裏來卷進這些事,非關我禁閉跪家廟。”
想他一将軍家公子哥,入江湖來冒險折騰這些事,的确也算無辜,不過若不是結識他,蘇弗也不會被師父捉住。我對他說:“你做這些事是幫助正義鏟除邪魔,行俠仗義之舉,做的是好事,令尊會欣慰,不會懲罰你的。”
“正義除魔?”祁公子笑了,“天魔教因有個魔字,就是魔了嗎?我觀喬兄人品行為,甚是投緣佩服。魔教若培養的是這樣的人材,也未必就不好。”
他竟然這樣觀點,且稱贊蘇弗,我心懷感動,幾乎想引其為知己,但我說:“你不知他殺了很多人——”
祁公子道:“江湖幫派械鬥,還有不傷人的?你不殺他他殺你,誰又無辜?如我在戰場,會少殺一個訖丹人嗎?訖丹人就不是人?不過大家家國不同,立場不同,便互為仇敵,你死我活,殺敵多的還成為勇士英雄。我就不殺本國人嗎?軍令如山,誰若違了軍規,我照樣殺掉。我随父督守雁門關這兩年,為了立軍威,也沒少殺人,我是魔嗎?還是我父親是魔?”祁公子笑,“江湖人的分幫結派與國家民族的各自為政,說來有什麽不同?不過是各自的利益,子民為了身後的家人和大衆,不得不拼殺犧牲。誰都認為自己是正義,誰都認為自己無辜。唉,并沒有世界大同的那一天,每個人可以安樂生活,從此馬放南山,刀槍入庫。”
我奇異祁公子的觀念,他不是江湖人,自然超脫的很,我問他:“在明漪山莊怎麽忽然冒出那麽些人,萬箭齊發的模樣;還有,你為什麽發現有人在樹梢就下這樣的狠手?”那是我一直疑惑不解的。
祁公子道:“我領兵打仗習慣了,每到一個地方,先将所有要道控制住。掌門師父竟能在我手下毫無示警的情況下接近我所在的地方,我感覺到危險。我的習慣向來是先下手為強。軍旅生涯的确讓人越來越狠,若不是喬兄,我就殺了掌門師父,真不知怎樣感謝喬兄。”
我回頭數了數,見祁公子随從不過二十人,問:“就這二十人,能造成那樣的箭網?”
祁公子笑了,攜我登高,越過溝渠河流,指左邊大道上一隊商人腳夫,再指右邊小路上一隊镖局武夫,說:“前還有探路十人,後還有壓隊十人,我父親只我這麽一個兒子,我對自己的命看得比較貴重。師父前月傳信讓我到明漪山莊來,現在江湖這麽亂,幫派兇殺,我不能不防。”
“那你還敢結識我們,不怕我們是壞人?”
祁公子看我大笑:“你和喬兄,腦門上都寫着字:我是好人。”
我擡頭看他的腦門。
祁公子不好意思了,轉頭笑:“我也是好人,好人才識得好人,英雄才惜英雄。”
他好像也在贊他自己是英雄。
我們繼續上馬前行。
祁公子很随和,有着天賦的光明,也有尊貴背景下的優越,那源自一種家教修養,不管什麽樣的人都可以禮貌和氣相待,在公子哥中應該算很難得了,所以大師伯看中了他。他對我并不隐瞞,說的也許都是真話,但并不能看到他的真心,像我看蘇弗那樣。
蘇弗是世間少見的純澈人,靈魂都是透明。他便再掩飾,也似春風煙雨後的江南,清新醉人。想着蘇弗,我黯然神傷。
晚間我們野外紮營住宿,祁公子愛極蘇弗的追風,告訴我他的血紅馬叫赤電,是大宛汗血寶馬,也是名駒,說起寶馬良駒來,祁公子頭頭是道。
閑聊中我問他年齡,只十八歲,真是年少好時光。
“成親了嗎?”我問,公子哥成親一般都比較早吧。
他這下子有點腼腆了,搖頭。
“定親了?”
他再搖頭。
我也就不好意思繼續八卦。這麽閑聊着,心中想的卻是,可有人照顧蘇弗晚餐?師父心地善良端正,蘇弗救了她一命,就沖這一點師父應該不會虧待他的,這麽想着,慢慢開解了很多。
第二日上午到青楓浦,入了那家店,店主夫婦見了我們一行人登時緊張,待我到院中一看,便是一愣,銀杏樹下的劍冢不見了!店主老漢道:“昨日,被三公子的人取走了。”
我眼前現出三公子阿微冰雕雪塑般的清冷模樣。我的劍,他為什麽取走?只好對祁翾道:“我去找那三公子要劍,你在這裏等我。”
“師姐,我已是天山弟子,怎能讓你一個人闖魔教?那我還有什麽面目見掌門師父?”
少年兒郎要面子,他不怕面子會讓他失去生命?然而他的心态我理解,那是男兒的責任,他不能不擔當。
心下有些感動。我終究是好福氣,穿越到江湖裏來,遇到的每個人都很好。包括傅岩,其實細想來,也有他的理由。
我問店主老漢,二公子說的靈真洞那些俠客們結果怎樣?老漢恭敬答:“三公子說,二公子既然放了那些人,他就一個也不會留,全放走了。”
我心稍緩,問:“二公子的令牌呢?”我想拿蘇弗令牌去天魔山,也許會有用處,老漢答:“被三公子留下了。”
我和祁翾向天魔山行去,祁翾命店主夫婦與我們同行。前面三峰對峙處是一個山口,探報回來說,路遇陷阱,已連失三人性命。山谷裏面路上石板忽然便會翻落,射出淩厲的毒箭來。祁翾沉厲了面容。
祁翾這麽一沉顏,年輕的面孔讓人陡生寒懼。我對祁翾道:“讓我去,我這馬是魔教副教主的馬,他們不敢傷這匹馬的。”
祁翾的目光移向店主夫婦,老漢撲通跪下:“公子,我送信也只到這山口,裏面是不能進去的呀!”
祁翾命:“讓他帶路!”兩名随從拖着老漢就往裏面走。老漢拼命掙紮哭喊:“沒有令牌,誰進去都是死路一條,公子開恩哪!”老婦亦發瘋般哭喊相攔,連連叩頭。
我急了,提馬攔在他們面前,對祁翾喊道:“天魔教人的命就不是命?你這樣行為,和魔教人有什麽區別,你不配做天山弟子!我自己去取劍,不用你相幫!”縱馬就向山谷裏沖去。
碧衫滴翠
我等着死亡的來臨,可是追風自己放慢了速度,斜刺裏跑到岩壁再轉另一個方向。
“師姐,等一等!”祁翾叫道。他手下的随從沿着追風跑過的路途行進到我身邊,皆安然無恙。追風熟識路途,能夠避開機關陷阱!
我們在追風的帶領下穿過山口,裏面山峰林立,迥崖沓嶂,道路縱橫,但一個人影也沒有。陽光照在巨大的山峰上,投下陰暗的影子來,樹木岩石,皆寂靜得讓人恐怖。
當時與蘇弗出來我一點也沒記路,只有放開馬缰,任追風行走。忽然,追風的耳朵立了起來,我細聽,遠遠的起了笛聲,那笛聲韻律簡單婉轉,仿佛在召喚一樣,追風歡快地跑起來,向着笛子的方向。
我這時候已是聽天由命。不過我對三公子阿微還是有一些信心的,他在魔教是丞相地位,且見過我,為着蘇弗的緣故,應該不會為難我的。
追風在山間越跑越快,最後簡直是飛掠過林間草地,穿過一個又一個峽谷。我聽見祁翾在後面打馬緊追,我什麽也顧不得了,只是緊緊抓住馬鞍橋,這麽快的速度,我若掉下馬去非沒命。
祁翾的馬雖然也是千裏馬,可惜不熟識路,轉瞬跟丢了蹤影。
追風飛馳過一片竹林,踏過溪水,地勢越跑越高,前方出現一片亭廊軒閣,依山傍水,翠竹點綴,陽光朗照之下,恍如世外桃源一般。追風的腳步慢了下來,我這才發現,竹林邊站着一個人,碧衫滴翠,風吹不動,微微笑地望着我。——阿微。也許是因為陽光明亮,他的笑容褪去了極寒的冰冷之色,映着林間的青竹,倒仿佛他是其間最隽美挺拔的一棵,亭亭玉秀,讓人一時恍惚。
追風到阿微的近前,阿微擡手撫摸馬的鬃毛,衣袖起拂間有細致的優雅,也有清冷的寧靜。他的手纖潔如玉,骨秀而有力度,但小手指比一般人天生的短一截,剛剛夠到無名指的第一指節,瞧着手型就不完美了。
唉,我怎麽竟然還有鑒賞旁人手型的心。
我癱軟在馬背上,累得一動也不會動。阿微看着我,明眸亮銳,唇邊微抿,笑了一下才道:“喬姑娘,讓你受驚了。”他說話的聲音跟山間泉水似,清涼涼,一下子沁入五髒六腑,好聽得讓人聽也聽不夠,但他的笑容分明有嘲笑的意味,我不由微惱:“我的傾心劍呢?請還給我!”說完才發現,我說了請字,那大約是我的習慣,越對陌生人生氣,話語越客氣禮貌。師父曾說,在武林中用不到客氣,待不同的人要用不同的态度,否則會顯得柔弱可欺,不被人重視懼怕。——奈何我難以做到。我對所有的人只有一種态度,尊重別人,也尊重自己。
果然也許是我太禮貌的緣故,阿微不理會我的話,他低眉緩緩攤開手心,喂金黃的玉米粒似的東西給追風,待追風吃完,才挑了明秀冷洌的眼睛,答非所問道:“你不下馬休息一下?追風也要休息呢。”
他的唇邊依然有嘲笑的弧度,我心中有了氣,鼓足勇氣下馬,我大約有下馬恐懼症,雖盡了全力,但意志實在指揮不了身體,膝腿酸軟發顫,絆在馬镫上,一下子摔下來,危險驚恐中阿微将我扶住。他急速掠來的衣衫攜帶來百合薄荷的香,雅幽好聞,但與蘇弗的清新舒爽完全不同,汗,霎那間我怎麽想到這些比較。阿微已扶我坐在地上,然後迅疾放開手。
我心生暖意。阿微雖然面色是瓊樓玉宇的高邈孤寒,骨子裏好像比陸小凡還良善,瞧他行事就可知道。
我坐在地上,腳腕在痛,人疲累到幾乎吐血,大約什麽形象都沒有了。
阿微說:“喬姑娘,我二哥呢?怎麽不是他陪你,倒是另一位公子?”
我不知怎樣答,只有清晰說:“我是來取傾心劍的,請還給我。”
阿微緩慢挑一下眉,瞳仁中似有冰淩一閃而過,說:“告訴我,二哥出什麽事了?否則他不會不陪在你身邊的。”
他判斷準确如斯,我躊躇,要不要告訴他去救蘇弗?可那樣,師父就會在危險之中。我拿了傾心劍回去,師父是感恩重義氣的人,應該不會為難蘇弗的。想至此,我再次堅持:“阿弗讓我來找你,說你會幫我。傾心劍劍在人在,我不可以失去的,請将傾心劍還給我。”
我将他當作朋友那樣盡量誠懇相商。阿微是蘇弗的師弟,他便再拒人千裏之外的清冷,我對他總歸是有一些親切。
大約是被我的誠意打動,阿微垂了目光,沉默片刻,翠衫翩然,回身去了屋中,再出來時,托了一個木匣。“我只是好奇,想看看傾心劍是什麽樣的,以為你不要了。給。”他這麽容易就将傾心劍還給了我!果然蘇弗的力量強大,只一提他,阿微就乖乖的了。
我歡喜,打開木匣,是我的傾心劍,拔劍出鞘,鋒芒依舊。
阿微那邊拍了拍追風,追風噠噠地跑入竹林,跑遠了。
“喬姑娘,你既來了天魔山,就不要走了,二哥會來找你的。他來了,我為你們籌辦婚事。”他淺淺地笑了。
我這才明白他為什麽給我傾心劍。将我困在天魔山,傾心劍給與不給又有什麽分別呢?
我望着他,他雖然淺笑,一雙眼睛卻黑白分明,眼神鋒厲,隐約有鷹的模樣。
該是世間最美的鷹眼,鑲嵌在這麽線條幹淨完美的臉上。
他絕不是可以被誠懇溫情打動的人,我暗吸一口氣。我想從魔教拐走蘇弗,他何嘗不想讓蘇弗拐我入魔教?
“你餓不餓?我做蘑菇湯給你吃?”他說,回身進屋子。
我叫住他:“阿弗說,你會平安送我離開天魔山的。”我再次以蘇弗的名義開口。阿微止步在那裏,稍會兒回過頭來,臉上現出明亮耀眼的笑容:“他以為我什麽都會聽他的嗎?他若想帶你走,他自己回來!”
我想起一事,因左腳痛,急忙起身蹦跳着追上阿微:“阿微,跟我來的祁公子和他的随從,請不要傷害他們好嗎?”
他回轉頭看我:“這也是二哥交待的?”他眉尖一揚,笑了,“不,我二哥一定會希望他們在你身邊消失的。”
“不,不可以!”我急道,“祁公子是輔國大将軍的獨子,你若傷了他,官府定不會與你善罷甘休!”
忽然明白了大師伯為什麽挑祁翾做傾心劍傳人,祁翾有官府的力量。
阿微挑了眉:“這樣啊。”然後他就進屋子裏去了。
這個少年不知為什麽讓我感到堅不可摧的寒意,仿若雪地裏的冰雕,美則美矣,但冰霧籠罩,森涼刺骨,不可觸碰。我想了想,他并沒有拘禁我,傾心劍既然在手,那我走好了。提了劍,沿來路回轉,方入竹林,忽見地上數條小蛇蜿蜒,我一聲驚叫,轉身就逃,連腳疼都不顧了。
室內傳來輕巧笛聲,該是阿微在吹笛吧,我稍安心,回頭一瞧,靈魂都飛天外,那些青蛇穿過綠草,四面八方,沙沙向我游來!
我奔跑逃進屋中——也只有這一個方向可以逃,憤怒看向阿微,阿微面目平靜止了笛,蹲下身,繼續在竈前熬蘑菇湯。
那些蛇在門前三尺的地方停下來,昂着頭看我一會兒,盤旋着游走了。我覺得惡心,靈魂都是虛空。
見了蘇弗,一定要告阿微的狀,他竟然用蛇來拘禁我!——我若走不掉,還會見到蘇弗嗎?我若回不去,大師伯會不會脅迫蘇弗來天魔山要人?
那些都不在我想象之內了。我打量室內,見室內極為寬敞,且雅潔幹淨,三間抱廈,全部是鍋竈櫥櫃等餐飲之物,這麽大的廚房。蘇弗說阿微最愛美食,果然。
阿微仍專心致志熬湯。我看着他背影,心中的惱怒漸漸消散撫平,愛美食的人該熱愛生活,這個少年,我怎樣說服?
砂鍋裏的湯已翻滾了,香味撲溢出來,越發讓我饑腸辘辘,但此時怎有閑心喝蘑菇湯?在阿微面前,我所有的不過是蘇弗的力量,因此道:“阿弗讓我來找你,讓我告訴你是他要你幫我,說你不會不幫。我現在要離開天魔山,還要帶祁公子一行人平安離開。”
阿微不言,取來一紫砂小碗,将鍋裏的湯倒入碗中,方好一小碗,遞給我,說:“阿弗真的這麽說的嗎?你若信了阿弗對我的信任,認為我一定會幫你,那麽請喝這碗湯。”
我看着那碗褐色的蘑菇湯,知道我在打一個賭。本能的我覺得不安全,可是我若不賭一下也沒有別的出路。蘇弗提起阿微來的兄弟情是真實的,如同他與陸小凡一樣。陸小凡并不壞,阿微應該也不會為難我吧。
為難我又能怎樣?
天魔教的權力争鬥中,蘇弗若是太子,阿微就是權相,他們雖是師兄弟,最終也許會成為對手。我想起看過的那些權謀腹黑的文章,親兄弟父子在權力争奪中都會反目成仇。
人間事,所得必有所付出,我只給以最大的誠心就好了,他還能把我怎麽樣呢?想至此,我坦然接過湯來。阿微笑:“你想好了,也許有毒。”他這麽笑的時候,如三月的春風,不但和煦還有萬千風情。
這個人,難道是狐貍精托生的?
我忍不住想笑,端碗便喝了一口。啊,真是人間難尋的美味!怪不得有話雲:“好吃得幾乎将舌頭吞下去。”那裏面的蘑菇也有好多種,且形狀稀罕,有的如一顆完整的蜂窩小松樹狀,有的紅厚,有的白軟,有的細梗如絲,有的蓬絨絨若傘,我一口氣将湯吃盡喝光,意猶未盡,笑道:“阿弗贊你是烹調的天才,果然!”
我這麽當他是朋友,阿微也不好意思的微微笑了,将竈下的火滅掉,說:“你若喜歡,我明年還為你煮。”
他一下子扯到明年,也不嫌遠,看來是沒有當下殺我的念頭。“那謝謝你了。”我亦笑。
阿微起身去洗手,用雪白的毛巾揩拭,再将毛巾疊整齊搭在盆架上。他的一舉一動都斯文妥帖,賞心悅目,隐約有蘇弗的模樣。他們師兄弟在動作和語聲的細微處還真是像。我忽然對阿微有了羨慕,他是陪伴蘇弗一起從小長大的呢,他,知道蘇弗小時的模樣。
阿微走過來, “你可會嫁給我二哥?”
他這麽突兀地問出來,讓我一時不好回答,便點了點頭。
他的美目亮了一亮,秀眉一軒:“好,你随我來。”
生死相随花
他的眉毛太有特色,微粗,中間濃黑,兩邊漸淡,如極有層次的水墨畫般,讓人看也看不夠。這人,美到連眉毛都是藝術。
跟在阿微身後,我心內不知為什麽有些膽顫發寒,他要帶我往哪裏去?這個少年,或者是過于美的緣故,讓人驚心,恐怖。
阿微的身高比蘇弗低,背影秀麗,翩然前行的樣子頗為優美,也頗為自信,很有一些威儀派頭,那是我在蘇弗身上看不到的。蘇弗身為副教主,卻超然得清爽,整個人溫和純淨,與阿微完全不同。
想到蘇弗,我的心掠過暖流。哪怕是蘇弗最冰冷銳利的時候,也比阿微讓人安心多了。
無比的想念蘇弗。而想到蘇弗,也給了我安然的力量。
沿着整潔的小路,阿微引我來在一個山谷,穿過一線天,眼前豁然是花的海洋,偌大的山坡谷底,全被各式的成片的花草覆蓋。期間,數名白衣黑褲的花童在料理花朵,或澆水,或除草,或拿籃子摘花,見了阿微,全停了手中活,站立原地鞠躬相迎。
阿微并不理睬他們,引我穿□到一片花地前,從袖間取了白色絨紋手套帶在右手上,俯身小心地摘了一朵碩大的白色的花來。那花有碗口大,四片薄薄的蟬翼似的瓣展開着,無風亦自搖,婀娜飄逸,美得讓人不敢觸碰。所以阿微才戴了手套嗎?
阿微将那朵美得驚人的花送到我面前:“這花叫生死相随花,又叫忠誠花。一年只六到九月開花,美嗎?”
我點頭。不知為什麽,阿微眯眼看花的樣子讓我覺得可怕。花再美,也是脆弱的,怎有他危險、明豔、生動?
阿微微揚了頭,“你若嫁阿弗,就得有勇氣吃下這朵花,你可敢?”
我心一跳,仔細端詳那花。我曾喝過若幹種花茶,玫瑰、桃花、金銀花……泡在杯中看着花蕾漾開來,特別喜歡那種緩緩綻放的美。不過這朵花我還真不敢,或許是因為在阿微手中的緣故,那花也變得分外的妖嬈可怕?我不解為什麽要吃這花,便問他:“為什麽?”
阿微微笑看花:“這是天魔教的風俗。教中男子若娶妻,就得以鮮血浸染這花,在婚禮上給新娘吃下去。新娘若不吃,便不能成為妻,會被夫家趕出門,從此淪為下賤的女奴,為教衆欺淩。”阿微美麗的眼睛看着我:“而這花,是有毒的。此後每年花期來臨,都得丈夫用鮮血浸這花給妻子喝,來延緩花毒的發作,直到生命最終。丈夫若先死了,妻子最多也只有一年的生命,所以在天魔教,大多都是妻子殉夫同葬。所以這花叫‘生死相随’。喬姑娘,你可有這樣的愛、勇氣和忠貞?”
我怔在那裏,看着那白色輕盈的花,花太美,且要附上生命,所以令人恐怖嗎?
阿微将手掌傾斜,任那花落在地上泥土裏,清淡地說:“你若沒有與阿弗同死的勇氣,就不要再糾纏他。”
我被他的神情激怒了,對他說:“我不是天魔教的,為什麽要遵從天魔教的風俗?而且這個習俗根本就不是愛、勇氣和忠貞,而是狹隘的自私、控制和不尊重愛人的生命。我若愛一個人,才不會親手喂她毒藥。”忽然便想起蘇弗對陸小凡說的,“你若真對她好,你忍心娶她?”
阿微的美目微挑,輕笑:“你若嫁阿弗,必得先入天魔教。凡教中子弟不可以對教外女子動真情,或者娶她,将她變為天魔教人;或者殺了她,将她變成死人,喬姑娘,你喜歡選擇哪一樣?”
我心驚,想起蘇弗的柔情。他明知道這一切,可他還是說“我跟你走。”雖然他從沒說過讓我加入魔教,但——他說過,他不會叛教。
阿微說:“阿弗沒有對你說過嗎?是了,二哥最心軟善良,他不忍對你提起這些。所以,我來幫助你們,成全你們的婚事。實不相瞞,我方才給你喝的蘑菇湯裏面,添加了用二哥的血浸染的生死相随花。”
畫上人是誰
我看着面前少年,他的側臉輪廓是那麽精致完美,猶如我看過的希臘故事中美少年雕塑,此時神情清清淡淡的,眼望花的海洋,深黑的瞳仁裏并沒有我,如天宮王子渺視塵凡,仿佛我的生命不值一提,輕如灰煙塵埃。他明明讓我喝了毒藥,倒說,是為了成全我和蘇弗。
微笑着害人,還說為你好,也難為他能說得出來。
我喝他的蘑菇湯,是因為蘇弗是他的兄長,我因了對蘇弗的愛而信任他,他卻是不值得信任的。那又怎樣?我堅強的站在那裏,想起一句話:人心愈是險惡,我偏要愈加善良。
蘇弗說 “阿微心思細密”,管理天魔教這兩年令他都越來越怕懼。我來取傾心劍,不過是與虎謀皮,賠上我的生命換來傾心劍也值得了。
他既然給我吃生死相随花,說明并沒有想殺我,我也許應該鼓足勇氣闖出竹林。想至此,我不向他說一句話,轉身穿過□離開。
我的裙裾兩側全是那飛舞輕搖的至為美麗的白色花朵,美得讓人心慌,幾欲嘔吐。世間事就是這樣嗎?因為太美,所以有毒,會給人極致的傷害?
峽谷的石門已關了,阿微過來,姿儀優雅地為我打開石門,問:“喬姑娘,你去哪裏?”
我說:“去見阿弗啊,告訴他你給我吃生死相随花的事情。”
阿微望着我,微笑:“我送你去。”
我走了一會兒才明白,阿微為什麽喂我毒藥。他一定是對蘇弗沒在我身邊起了疑,或者以為我與祁公子一起害了蘇弗。他要讓我的生命與蘇弗的連在一起,免得我這個天山弟子、傾心劍的傳人害了蘇弗。
走到方才煮蘑菇湯的庭院,推開栅欄門,阿微回過頭來對我笑說:“喬姑娘,你在這裏等我一等,我大約一個時辰會回來。”他這一會兒的笑容何其柔和親切,仿佛融化了冰雪的美人,眉宇間純真綻放,美得讓人霎那間恍惚!
他這麽一笑讓我想起蘇弗的招牌笑容,他們兄弟相似的神情太多,令我無端怔忡。
他搖了搖門邊鈴铛,兩個青衣小童兒就像從地底下鑽出來的,忽然就從樹叢後轉過來,躬身施禮。阿微說:“你們陪好了喬姑娘,莫讓她出了這院子走迷路了,直到我回來。”
“這是拘禁我嗎?”我說。
阿微眼睛晶亮,不好意思笑:“我怎敢?只是山中道路複雜,怕我回來找不見你了。你是自由的。他們不過是小奴,由你使喚,你若不滿意他們,願打願殺都随你。”阿微走了。
我詫異望着阿微的背影,不明白他怎麽忽然間有了這麽大的變轉,對我客氣起來。因為我喝了那碗有生死相随花的蘑菇湯嗎?
他方才說“我怎敢?”他連毒湯都給我吃了,怎麽這會兒又不敢拘禁我了?因為我說,我要向蘇弗告他的狀嗎?
那是當然的,他給我喝毒湯的時候就應該知道。
然後我忽然明白,他定是先猜疑我與祁公子害了蘇弗,所以給我毒湯喝,等我說要找蘇弗告他的狀,他察言觀色,見我并沒有什麽謀害蘇弗的蛛絲馬跡,與蘇弗好像還很親切,所以才又對我客氣起來。
蘇弗若真娶了我,我就是他的二嫂,未來的魔教教主夫人,阿微的“不敢”大約是這個因由。
我還是第一次想這個頭銜——“魔教教主夫人”,聽着很誘惑人呢。穿越到江湖來,成為魔教教主夫人?
我承認,自己還真是被這個名頭吸引住了,雖然這名字聽來有些邪惡。所以,蘇弗能不想成為魔教教主?讓他背叛魔教,除非他是愛德華八世。我一邊心思閃爍地想着,一邊在庭院裏逛,園內一石一木一桌一椅莫不精秀雅致,不知費了幾多心思,這樣的庭院,倒真像阿微那麽樣的人兒修砌出來的。
兩個小童一直乖覺謹慎地跟着我,我對他們說,我餓了,要吃東西。其中一個忙去端了茶點來,另一個引我到亭中坐。
兩個小童兒十三四歲樣子,皆眉清目秀乖巧可人,瞧着就讓人喜歡,比傅公子的吟風可是強太多。
點心也精美細致酥軟,我問他們是誰做的,答說是廚房的手藝,令我心下頗為遺憾,若是阿微做的,一定更超凡美味吧?将來我若成為教主夫人,就讓阿微給我做點心吃賠罪。我這麽恨恨地暢想了一翻,問他們:“這裏是三公子住處?”
他們點頭,我問:“那二公子住處在哪裏?”
他們向前一指,原來過小橋流水,前面花木拂風的庭園就是!
我問他們:“我可以去看看嗎?”
他們一起含笑點頭:“姑娘想去哪裏都可以,我們聽憑吩咐。”
真是貼心的小童!
下小橋就是另一處庭園,風格與方才阿微的住處一脈相承,也是三間軒朗抱廈,門開着,裏面卻是滿架的書!我詫異這書的數量,簡直是小型圖書館了,問小童:“這些書你們二公子讀嗎?”不是蘇弗附庸風雅做樣子的吧。小童答:“讀的。二公子最喜讀書,教中人都知道,若有事求二公子,只要送上二公子未讀過的好書,所求事一定容易成。”
“總有人求他辦事嗎?”我心下笑,蘇弗那麽清爽的人,還收受賄賂?
童兒點頭。“我們三公子治教甚嚴,教內總有被責罰的,若能求得二公子講情,就會法外開恩了。”
另一童兒在笑,我問他笑什麽,那童兒說:“我是想起大公子。大公子對二公子說,你為什麽總讓人送書?送書送輸,多不吉利,你不會讓他們送珠寶?你這裏沒地方擺,可以放我那裏。”
我想起陸小凡去太湖偷珍珠。“大公子喜歡珠寶?”
童兒笑答是。
“也有人求大公子嗎?”我與他們閑聊。
童兒搖頭。“開始有人求的,不過,誰若求了大公子,大公子與三公子一說,罪不但不會免,還被加倍處罰,就再沒有人求了。”
我覺得有趣:“大公子不生氣嗎?”
童兒一笑:“生氣。不過大公子拿三公子沒有辦法。大公子在教中不管事的。大公子若鬧,二公子會制服他,大公子武功不是二公子對手,最怕二公子了。”
我笑,“也有人直接求三公子嗎?”難道送美食不成?
童兒說:“誰敢,三公子命令下去,若有人求,當即便殺掉,再沒有人敢的。”
我心中對阿微隐隐增了好感,他這樣行為,豈不是在給蘇弗買好?
我一架架書看過去,忽想起我在祁公子面前背詩時蘇弗的笑容。當時還以為蘇弗對詩文一竅不通呢,瞧蘇弗平日讀的這些詩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