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2)

他這樣沉得住氣,內斂深藏,還寵溺贊美地對我笑,我不由赧顏了。

前面是大桌案,桌案上叢林般的筆墨紙硯,蘇弗還有這愛好,怎想得到?怪不得他那麽溫文好氣質,腹有詩書氣自華啊!

桌案一側懸挂兩幅尚未裝裱的畫,左邊一幅是一英姿少年飛馬射箭,紅色披風翻飛,馬疾勢迅,少年持弓待射,便那嘴角微揚的樣子,像極了陸小凡,我問:“這是大公子?”童兒點頭。右側畫上是白衣少年,負手立于高樓之上,蒼綠淺灰的夜空中一輪明月,少年清越超脫的神态,似蘇弗,又有幾分似阿微。“這是三公子?”我想蘇弗該不會自戀到畫自己,童兒點頭稱是。

我轉了頭,見桌案上仍有一幅畫用紙鎮壓着,尚未完工,畫上是一個女子!我心頭一動,忙過去瞧。

畫上山石梅花前立一美貌少女,青色披風飛狐雪帽,懷抱一枝紅梅,高髻簪花,姿儀纖秀溫柔,一股愛意深掩筆端,使女孩的美分外鮮明生動,仿佛可以從畫上走下來!

我的心沉落下去,這個女子是誰?卻斷乎不是我!雖說畫不過取意,但畫中女子與我相差太遠:我沒梳過這樣的雲鬓高髻,沒摘過梅花,沒有穿過這樣大家小姐的衣裳,也沒有這樣的優雅雍容!而且我自認識蘇弗起還沒經過冬天,即便勉強說是蘇弗思念我想像着畫的那也太離譜了!

“這畫是二公子畫的?"我問。童兒答曰是。“畫上人是誰?”兩童兒皆答不知,說見也未見過。

我想了一下,這畫該是我在山洞受苦受難時蘇弗畫的,那時他心中自然沒有我,所以描畫出這樣一位少女來。每個少女心中都有一個美少年,每一個美少年心中也都有一個少女吧。只不知這個少女是誰,又被蘇弗怎樣見到,與他有怎樣的情愫。蘇弗心中還有這樣一位少女!我一點點細看畫中少女,那一種清麗溫柔與優雅,越讓我愛,心就越發發慌。

知之甚少

我對蘇弗知之甚少。

他只是讓我看到他願意我看到的一面,便如阿微,可以清冷似冰,一霎那又可以春花綻放。

他們在魔教已是頂峰人物,那麽些被江湖渲染成魔鬼、兇神惡煞的人物,在他們的手下聽命。

我無言走出書房後門,想着怎樣逃離魔教,還救出祁公子。可我怎是心思多多的阿微對手?

他大約是把我拘禁在這裏,等着蘇弗回來,可蘇弗并不會回來。

祁公子現在不知怎樣了?

牆邊是一個九宮格盤,數字是鐵制棋子,嵌在盤面裏,在格子中可以劃來劃去,我不明白蘇弗怎麽還喜歡玩這個,不過他這個數字都是亂的,我端詳了一會兒,找到中位數,将中位數推到中間,最大數最小數放上下層中間,轉瞬鼓搗出來,我完全是下意識動作,牆忽然就打開了一道門!

機關!武俠小說裏常見的暗道機關!

我向門外看,見是一座浮橋,連接通向前方的高塔。

我好奇啊,走上浮橋,一直到塔門前,門被一把大鐵鎖鎖着,我想這塔裏一定有秘密,難道蘇弗在塔裏藏着那位美貌少女嗎?不知為什麽我想起格林故事裏的莴苣姑娘,手起劍落,将鐵鎖削斷。兩個童子一直跟在我身後,大驚欲阻攔我,我劍向他們一揚,吓得他們忙退後。我打開塔門,登時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

全是金銀珠寶,一盤盤排放在兩側桌案上,璀璨生輝,晃花人的眼睛。兩個童子眼都直了。我看他們:“你們沒來過這裏?”

童子說:“我們只是小奴,沒主人鈴聲召喚不得多行一步。方才的門,從沒見開啓過,這裏,更是從沒有來過。”

蘇弗竟然在這裏藏有這麽多珠寶!我想起武俠故事裏武林人争搶的寶庫,細心聆聽了一會兒,塔內并沒有人聲,看來沒有私藏的美貌少女哈。我好奇心發作,沿着中間臺階一級級上去,兩個童兒只有緊張地跟随在我身後。

塔內第二層,卻是擺放一盆盆的盆景,和各式各樣的石頭,盆景蔥綠滴翠,石頭造型各異,有一些頗為奇趣,或瑩潤可愛,令我有撫摸賞玩的念頭。蘇弗好興致,收藏珠寶又收藏這些東西,上一層又收藏什麽呢?我不停留再上第三層,卻是空蕩蕩無一物,只頭頂懸挂一個八面彩畫的琉璃燈籠。蘇弗還沒裝修收拾好嗎?待上了第四層,裏面亦是空空,連燈籠都沒有了,頗讓人掃興;到第五層時,牆壁上挂了若幹練武功的圖,我自然不感興趣,上了第六層,眼前豁然開朗,原來已是塔頂,從欄杆望下去,大約整個天魔山都在眼前了。我看到了我們入山時的山口,道路迂回曲折,當時讓我們眼花缭亂,站在這裏看竟是一覽無餘。我發現了祁公子的那十餘名随從,仍在山口不遠處山峰間兜圈子,那道路一定有古怪,他們嘩啦啦縱馬沖過來沖過去,估計一直是在做無用功。我轉到塔的另一側,見遙遠的山地間,祁公子牽着他的血紅馬正在邊觀察路途邊行走。

看到他們很容易,那是因為,除了他們,偌大的山野裏再無別的人活動。

我默默地用視線幫祁公子走一回迷宮,發現他行進的路線好像全是死胡同,道路雖衆多,他卻怎麽也不會走出那個山谷。

原來阿微不用一兵一卒,就可以将祁公子等人困死在天魔山中。

怎樣告訴祁公子我在這裏呢?我此時在山頂,距離遙遠,喊,他是聽不見的。我四面看,見塔內牆壁上插着各色令旗,我拿了一面紅旗,向祁公子方向使勁揮舞,可是祁公子不向遙遠的山峰頂上望,看不見我。

我再左右瞧,見一邊桌案上的木雕盒子裏有數枚各色顏色的硬紙筒,細一看,可不是煙花嗎?還有火撚呢,再低頭,發現了火石。呵呵,估計這裏是蘇弗的指揮部。放煙花,我還是有膽量的。

當即拿了一枚紅色的煙花筒放在欄杆上,點燃,便聽一聲尖銳的哨響,那煙花帶着哨音飛向高空,在湛藍的天宇裏劃過一條長長的紅色煙線。我連忙從牆壁上随手拿了兩面旗子,向山下揮舞。

祁公子倒沒有看我,他舉頭看煙花。我忽然發現,整個山野發生了變動!

仿佛一場災難大片在眼前上演一般,樹木在傾倒,峰頂的巨石在滾落,無數暗箭在草地上縱橫飛過,祁公子在翻天覆地的混亂中趴在了地上……煙塵四處騰起,迷漫半空,我什麽也看不清了——

我,沒有吸引來祁公子對我的注意,倒差點将祁公子殺死在山崩地裂之中。

蘇弗是副教主啊,他這裏的煙花、旗子一定別有用處——我這才發現我拿的是黃藍兩色旗子,我膽戰心驚沿塔頂轉一圈,發現只西南方和西方發生混亂,而入山口,祁公子的那十幾個随從正伫馬震驚,眺望西方。

縱橫的樹木阻擋了我的視線,山間的祁公子怎麽也望不到了。

我不會殺死他了吧?

他是接替我的傾心劍傳人,——可我實在是巴不得将傾心劍給他,我好解脫,與蘇弗在一起。我怎會生害他之心呢?

我無力坐在塔內正中的椅子上,兩個童兒方被我制造的混亂驚呆,伸長了脖子往塔下看,忽然發現我坐椅子上,不約而同一聲驚呼,我問他們怎麽了?他們可憐答:“那椅子,那椅子是龍扶手,教中只教主和副教主可以坐,否則就有造反謀位之心,您這麽一坐,就,就可以淩遲處死了。”

龍椅嗎?我一腔怒火無處發洩,想起南宮陌的名字也不讓人叫,便道:“我偏坐了,又怎樣?”

兩個童兒對視一下目光,嗫嚅說不出話來。

蘇弗平時就是坐在這裏,好威風嗎?我惱火,低頭見椅子扶手果然是兩只金龍,高昂着頭。龍眼睛尤其明亮,好像是某種綠寶石做的。蘇弗這家夥平時一副無視珠寶的清高模樣,其實背地裏這樣奢華,哼。我忍不住用手去摸綠寶石,祖母綠?貓兒眼?那寶石竟然會動,我好奇心大發,用力按一下——

轟隆一聲,伴着兩個童兒的驚呼,我整個人掉落。

一直勻速墜落到塔底,椅子悠然停住,原來是有繩索牽着的。我長出一口氣,幾乎以為是愛麗絲夢游仙境。

漸漸熟悉了眼前的黑暗,見頭頂石板已合攏。蘇弗這是鼓搗的什麽秘密?難道,難道那個美貌少女藏在這地洞之中?我好奇心戰勝一切,走下椅子,向前面光亮處行去,如探險歷幽一般。其實我這人平時膽子最小了,從來不敢參加什麽冒險尋寶一類的活動,但因為這是蘇弗的秘密,我就不害怕了,還有非同一般的興趣,哼哼。忽聽裏面嘩啦一聲,有鐵鏈子響動。果然有人!我心怦怦跳,摸牆壁行去,只聽鐵鏈子猛地一響,一個老男人沙啞的聲音突然喝問:“你是誰?”

那聲音震耳欲聾。“我,我不是誰。”我不知所雲地說着,站在了一個穹廬狀的內室中。

一個身材高大彪悍兇猛頭發糾纏滿面腮胡的男人站在那裏,室頂有光線自孔隙射進來,約略可以看清那人的模樣,那人目光極兇殘可怖,瞪着我,忽然放出光芒,吼叫道:“傾心劍!”整個人向我撲來,我吓得轉身逃回巷道,卻發現鐵鏈子嘩啦啦響,那人竟是被栓在兩個巨型鐵柱上,根本沖不過來。

那人呼哧哧大叫:“阿弗!你果然找了傾心劍來,怎麽不過來給我削斷鐵索?阿弗!”

我的心咯噔一下,回身看那掙紮狂喜的人,心漸漸冰涼。蘇弗果然是要傾心劍的!

那人大約發現只有我,沒有阿弗,和緩了語氣:“小姑娘,你是誰?”

我不答。他便更一步和緩語氣道:“不要怕,我武功全失了,被鎖在這裏,傷害不了你。我已被鎖在這裏三年了,寂寞得很,沒有人陪我說話。你過來,來,我給你講故事聽,我知道武林中很多失傳的故事,包括傾心劍的秘密,你要不要聽?”他說話的語氣讓我想起童話故事裏誘騙小女孩的巫婆,他故作和氣優雅的樣子,因聲音嘶啞,多增了好幾分恐怖。

“你是誰?”我問,并不走前一步。

那人見引誘不了我,血紅的眼瞪着,怒道:“我是誰?我是南宮一,天魔教教主!”

他掙得鐵鏈子嘩啦啦響。

“你怎麽被人困在這裏?”

他瞪大眼:“是那賤人謀害我!你過來,到我身邊來,只要你給我削斷鐵鏈,我會給你一切,世間所有的珠寶,嗯?武功?”

我當然不會行動一步。

那人發狂地震撼鎖鏈,整個內室被他狂躁的喊聲和鎖鏈震動聲充滿:“你到底要什麽,你說!”忽然間大叫一聲暈厥過去。

我恐懼,步步後退,逃回到椅子那裏,可我怎樣拉椅子的繩,椅子也一動不動。

忽然頭頂上方的石板移開,傳來阿微遙遠的聲音:“喬姑娘?”

我鎮定心神,應了一聲。

“你上來啊。”阿微的聲音很溫柔和氣,卻令我忽然冷徹心的恐怖。

我闖了這樣大禍,毀了天魔教兩方向路徑,還進了他們的密室,他怎麽還這麽溫柔和氣說話。

我壓住心跳,告訴他我上不去。

阿微便道:“椅子下面有個扳手,你向前扳一下。”

我扳那個扳手,椅子緩慢升空,一會兒,阿微坐椅子下來。

他過去瞧了瞧那暈厥的老男人,退回來,和柔的聲音對我說:“吓到了?”

我搖搖頭。阿微的和氣讓我本能的頭皮發麻。

“你知道他是誰了?”阿微問。

我再次搖頭。

阿微一笑,“是阿弗告訴你,讓你到這裏來的?”

我連忙搖頭。

阿微審視看我一會兒,忽然聲音堅冷如冰:“我現在要見到阿弗。告訴我他在哪裏!”陡然如逼供一樣。

他的眉毛都是火,鷹眼中深掩的憤怒噴薄欲出,讓人畏懼恐怖。

我無端的想起《紅岩》、渣滓洞,他若動刑,我一定什麽都招。

見我不說話,阿微狠冷道:“你若不告訴我,就在這裏陪那瘋子吧。”

他轉身欲走,我不假思索拉住椅子繩索。阿微若是魔鬼,那南宮一也像閻王,我寧可與阿微在一起,好歹阿微還模樣好看一些。

阿微冷笑着,自我腰間拿過傾心劍,握在他的手裏。我當然搶不過他,只有任他行為。

“你是被誰指使的,來害阿弗?”他再問。

我抗議:“我沒有。我只是誤打誤撞到了這裏。”

阿微扳動椅子扳手便要走,我說:“我告訴你阿弗在哪裏!”

阿微等待着,我只有道:“他和我師父在一起,我若不和祁公子拿了傾心劍回去,阿弗就會被我師父殺掉。——你若不拿走我的傾心劍,我根本就不會到天魔山來,你若不引追風來這裏,我根本就不會到這個地方!是你将我關在這個庭院裏,我只是覺得這座塔高可以看風景,我怎麽會是成心來這裏害阿弗?你講一講道理好不好?”我急了。

阿微看着我,和柔了聲音:“喬姑娘,進入這個塔來你可以死一千次,偏你就平安無恙地到這裏來,見到這個人。若不是有人告訴你,誰信?實話告訴我,那個瘋子和你說什麽了?”

美少年的淚

“他什麽也沒說,我來時他就昏迷在那裏——”我直覺感到那是非常隐密的一件事,魔教教主被蘇弗關在地洞裏三年,欺師滅祖,便在魔教也是不能宣于人的秘密,誰知道了估計都得滅口。

內室裏忽然傳來震耳欲聾的喝聲:“阿微,原來我只是瘋子,不是你的師父?”

阿微的神色變了,裏面的人接着喝道:“快拿傾心劍來削斷我的鐵索!”

阿微沉吟一下道:“師父,沒有師娘的允可,我不敢自作主張。我現在和這位姑娘去找師娘,您稍待。”

阿微猛的将我拉在大椅子上,椅子升空,裏面傳來暴怒的吼聲:“孽徒!——”

我們到了塔頂。阿微臉色蒼白,看着我,點頭道:“很好,你就這樣騙我,你是不是也這樣騙阿弗?阿弗死在你的手裏,真是自找!”他的眼圈紅了,瞳仁中一點點漾出心碎的淚光,那種碎就好像是美玉琉璃一紋紋地綻裂,無可挽回的凄痛絕望。“連我都被你單純的樣子欺騙,還為給你蘑菇湯喝歉疚。看看你做了什麽,那個瘋子見了傾心劍,若不放了他,定再也不會教阿弗武功!” 他的令人窒息的雙目瞪着我,那麽美的少年,就那樣任淚水在眼眶中充滿,然後大滴溢落眼眶。

多少年以後,我總是忘不了阿微那一時的模樣。

我的心發顫,我竟然害了蘇弗?是的,蘇弗說過,他的武功需要師父引領,否則會面臨死亡。

我惶然不安站在那裏,塔上已空無一人,兩個小童不知哪裏去了,會不會也被我連累送了命?

阿微終于麻木了面容,抹去淚水,道:“帶我去找阿弗。”

我看着塔下山野中的一片狼藉,說:“不管怎樣,我從沒要害阿弗。你不是給我喝了生死相随湯?他死了,我陪葬。不過,祁公子必須放出去,否則我不告訴你阿弗現在在哪裏。”我害了蘇弗,不能再連累祁公子了。

阿微的眉心在跳,他被淚水浸濕的鷹眼那樣銳利,瞬間一定轉過很多狠厲的念頭,可是有蘇弗在那裏,他不敢拿我怎樣。

他帶我下了塔,找來另一個大鎖鎖住門,回手将傾心劍扔還給我。

我跟着他走,仿佛走入廢墟之中,樹幹橫斜,箭羽淩亂,一隊隊的黑衣人小跑着清理混亂的道路,見了阿微,黑衣人們都很敬畏,連忙躬身行禮,阿微點點頭,帶着我一直向前走。

忽然一枚冷箭射向阿微,阿微旋身避過,翻躲在一顆樹後。他的動作太迅捷漂亮,如一只銳勁的獵豹,便我這個武盲也可以看出來,他的身形絕不是一般的武者可以做到,差不多有蘇弗的程度。他抓了胸前哨子吹出利亮果決的聲音,轉瞬一隊隊黑衣人四下裏匆促奔來,阿微手勢點指,幹脆利落,黑衣人便分了四路,向方才冷箭來處的山峰上包抄。

那箭是白羽,祁公子!他還活着,一定以為我被阿微抓住,想救我走!

我向蓊郁的峰頂上看,枝葉繁茂看不到什麽,忽然峰頂一側巨石滾落,黑衣人們慘叫着被從半山腰砸落。

阿微迅速奔到另一側,匍匐在山石後,指揮黑衣人繼續攻山。在阿微的堅決手勢下,黑衣人們再次向峰頂攀爬沖鋒。

忽然我身後馬蹄聲急,一匹馬旋風般掠至我身畔:“師姐,上馬!”祁公子!我不及想明白,祁公子已拉我至馬上,縱馬馳去。

身後有箭雨暗器追來,但轉瞬被寶馬赤電逃出箭程。

我們一路狂奔,前面全是廢墟殘桓,都是我方才在塔頂的傑作了,可能也正是這傑作,使阿微組織不起有效的攔截。我若當時揮舞了八面旗子,是不是就毀滅了天魔教?

身後沒有追兵,出了淩亂廢墟,越過一道溪水,前面是綠草山坡,夕陽晚暮下,非常優美齊整,在安靜的橘紅色的夕照下,草與樹皆有單純的明淨。

眼前的景物讓我剎那間怔忡,想起蘇弗——争殺與純淨可以這麽相安無事的共處,所以,這樣的山水才培養了令我難以理解的蘇弗?

祁公子扶我跳下馬來,捧一口溪水喝,他估計是渴壞了。我見他周身不少傷痕血跡,關切問:“你怎樣?”

祁公子擡頭笑:“無妨。設陷阱,調虎離山,小意思爾。”非常豪氣自信,朗眉星目在斜陽下有耀眼的明亮:“師姐拿到了傾心劍,毫發無傷,才真讓人佩服。”

說得我都不知道該怎樣謙虛了,心卻愈發沉重。

我們沿山坳穿山谷,艱難走了好一會兒,前面寂靜的密林中忽然飄飄曳曳現出一排七名女子,分別着紅橙黃綠青藍紫色紗衣,各個綽約有冰雪之姿,連成一幅絕美的山野仙女圖。七仙女下凡?可她們手中提的不是花籃仙桃,而是森然武器泛着寒光。我們已精疲力竭,祁公子可不可以客串下董永?

但那些女子無視祁公子容貌,各舉兵器,冷漠地半圓形圍上來。

我試着解說:“姐姐們,我們在山野裏迷路,并不是要冒犯你們——”

為首紅衣女子清冷道:“你們未經允可,闖入了蓬玄洞天。既入洞天,除非憑本事闖出去,否則便須終身為奴。請出劍。”

這就是江湖。我說:“我不會武。”

那最末的紫衣少女嗤的一笑:“既不會武,還有什麽說的,跪下稱奴,随我們見夫人去吧。咦,怎麽不動,還等着我打彎你的腿麽?”那少女手持竹笛,飛身向我打來,祁公子一劍削去,将她手中竹笛打飛,随即攜我翻身上馬,還沒坐穩,兩名女子的繩鈴已擊向我們頭,祁公子一手護住我,一手回劍相迎,馬身周旋處,接連砍傷兩名女子,衆女越發兇狠,齊齊攻上,一女忽然甩出一花球,花球正中祁公子寶劍,球碎裂,“撲”地騰出煙霧來,我先是一暈,頸前一股奇異的香氣襲來,頭腦恢複了清明,祁公子卻一搖晃,險些從馬上栽下去!

我慌忙抓住他,馬背窄小,我頸間的香囊便到他面前,便這一瞬,他似清醒了一些,回手抓住馬鞍,再同時拉回幾乎跌落馬背的我,如雜技一樣,又将我與他穩在馬背上。他看向我的香囊,香囊發出濃烈的香,我恍悟香囊的妙用,拿下來挂在他脖頸上,他護住我,奮勇擊飛襲來的繩鈴刀劍,避開衆女,策馬狂奔。

身後暗器亮光點點飛來,祁公子帶着我左沖右突,忽然馬蹄一彎,馬轟然栽倒在地,我們一起摔下來,我滾了一身土,暈天黑地,奇怪自己還活着,祁公子二話不說,拉起我便奔跑逃命。

身後的女子喊叫着追趕,暗器聲嗖嗖在耳畔飛過,我們在山路間瘋狂逃竄。我上氣不接下氣,被祁公子拖着一路跟頭把式的,狼狽極了。我什麽也不想,把生命完全交給了祁公子,只随着他逃。

前面峽谷越來越窄,終于到一線天,人無法通過,我絕望下幾乎軟倒地上,祁公子只一攜,又把我拉入一旁的雜草中,原來是一個山洞,真是絕處逢生,我不及思考,祁公子放開我,回手将洞口巨石推過,剛好掩上洞門。

我跌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氣,覺得心好像要從喉嚨裏跳出來。

我看那巨石,這樣的急迫間,祁公子怎麽發現山洞側有巨石,又飛速決定推過來掩住洞口?若是我,只顧向前逃,根本看不到巨石。練武的人果然眼觀六路,決絕果斷一般人比不了的。

那些女子追來,用力地推大石,卻怎麽也推不開。我留神看,見洞門仿佛是有人鑿好的,巨石方好卡在凹槽裏,從洞內可以從側面将巨石推過去,從洞外卻怎樣也推不進洞裏來了。

外面喊:“你們中了毒針,一時三刻會毒發斃命,還不快出來,我們給你解藥,還可留你們性命!”

顯然,她們想要活的,引誘我們出去。

祁公子不予理會,自己坐那裏運功療傷。我只有喘氣的份,沒有與洞外女子鬥口的力氣。

外面漸漸收了音聲。

待祁公子收了式,我也緩得差不多了。向洞內看,洞內并不太暗,高大深遠,還有水流,洞深處是亮的,應該別有洞天。我這一番穿越,真是什麽武俠經歷都遇到,高塔下鐵索幽禁的教主,叢林中的兇狠美女,這一會兒又有山洞探險,會不會還有《九陽真經》?

祁公子撐着站起來,對我說:“來,我們到裏面看看。”

我随他向洞深處走,洞一側有水流,沿水流行一會兒,轉過來霍然開朗,現出半圓形的一片空地,在四面高聳的絕壁之間,可以望見天空!——坐井觀天!我剛想到這個詞,祁公子已笑道:“這裏倒是閉關修行的好個所在!”

果然是練武人,與我想的就是不一樣。

他蹒跚着站那裏,我見他後背都是血,原來已中了一刀,還有五六枚繡花針!他在逃跑中不知什麽時候早已受傷,那些血與他的白色絲袍浸染在一起,好不凄然恐怖!他一路護着我,我毫發未傷!

我眼中不知為什麽蒙上霧,看着繡花針針眼處黑紫的凝血,告訴他情狀,問他:“是不是有毒?”聲音都發顫。

他無所謂地笑道:“無事,我自幼百毒不侵。”原來是段譽的體質,真讓人羨慕。

他指導我為他拔去細針,上藥包紮。我做這些事的時候,心有些跳。他随身帶着藥,有敷的有吃的,待我撕了裏邊衣襟為他裹好了傷口,太陽已經落山,坐井觀天處的天光瞬間就暗下來了。

這裏大約丈方見寬,崖間有幾棵大樹,落葉枯枝堆積得厚厚的,但沒有可吃之物。

我餓了,想來祁公子比我還糟糕,他還受了傷,流那麽多血,可是他笑顏鎮定,好像并沒有認為到絕境。

我們走回山洞,準備用樹葉舀洞裏水流的水來喝,連帶研究山洞內部構造,希望能有別的發現。接近洞門時,洞外傳來女子惡狠狠的聲音:“還沒有毒發身亡嗎?算你們厲害,我們會守在這裏的,有本事你們一輩子在裏面別出來,修煉成神仙!”

那也未嘗不可,此地有水,有空氣,我們可以練習吸風飲露。我正想着,祁公子已在那邊叫道:水流裏有魚!

有魚啊!我歡喜跑過去,問:“在哪裏?在哪裏?”

一條跳躍的白魚已抓在祁公子手中。

可是小龍女吃的白魚?

果然是武林奇遇,什麽都齊全!

我不由想:穿越的人,你傷得起麽?

我會後悔嗎

祁公子抓魚,我來烤魚吃。他随身有火石,我收集了枯枝葉點火,本是請他烤魚的,結果人家公子哥身份原形畢露,畏難地看着我,殷切地鼓勵我,我只好動手一試。烤糊了魚不說,還發現此地沒有鹽!

我吃着烤焦的天然魚,無比懷念阿微的大廚房,然後想起生死相随湯,梅花美女圖,地洞裏南宮一的瘋狂吼叫,以及可能被我害慘了的蘇弗。

蘇弗,隐藏多少秘密、謎一樣的蘇弗。

祁公子将頸間的香囊取下來遞給我,說:“真是寶物,聞了它,那些女子的迷魂藥一下子就不起作用了,否則我非摔下馬不可。”

那是蘇弗給我的,那一時他多麽單純可愛的模樣?我勉強笑一下,無力再接回,道:“這是天山之寶,錦香囊,可以防止世間一切迷藥,送你了,算師姐給你的禮物。”

祁公子說,師姐,你真的不會武功?

我給他講,我從懸崖上摔下來失了記憶失去武功。

祁公子道:師父教我傾心劍法的時候說,這套劍法還有奇異之處,就是兩套傾心劍法一塊使,只要出手的時間不同,一先一後,配合好了,就可以成絕世劍法,有難以想象的力量。師姐,敵人守在洞口,我們要出去,只有殺出去。我想将傾心劍法教給你,然後我們聯手殺出去,她們應該就不是我們的對手了。

我看着他炯炯有神的熱切目光,然後,沒有選擇的,跟他學習起傾心劍法。

背劍法速記口訣時,我發現傾心劍法比天山劍法還簡單,似乎天山劍法是由傾心劍法發展來的,有更多更繁複的花樣。将天山劍法删繁就簡,我很快就将傾心劍一百零八式口訣背下來了。祁公子驚奇贊:師姐,這麽好的記憶,天才啊。

我雖然一向記憶好,但還沒有被人誇過天才呢,我向他解釋是因為天山劍法口訣我會背的緣故,心裏稍微安慰地睡了一覺。

眼前揮之不去的是天魔教中的天塌地陷,以及阿微恨不得吃了我的模樣。蘇弗若知道我做的一切後,會怎樣?發怒,發狂?

傾心劍是一定要給他的了,然後他去給南宮一削掉鐵索,哄着南宮一再教他武功?

第二天祁公子教我傾心劍法,一學才發現,竟然與傅岩教我的逍遙劍入門劍法極其相似,不過,仍然是比逍遙劍法簡單,逍遙劍法七十二式簡化成九招,就是傾心劍法!

我講給祁公子聽,祁公子也不解,說等問師父或逍遙劍傳人就知道其中的奧秘了。

我轉瞬就将九招練熟了,祁公子再次大贊:師姐,天才!

原來他誇贊人天才是批發的?不過在我不擅長的事上被人這麽熱誠的鼓勵,我還是很感動。

我們練習配合出招,我總是不能和他完美配合,可是第三天一早,他說,已經很好了,絕對可以震驚江湖!師姐,跟着我,我們殺出去!

那時我不明白他為什麽這麽鼓勵我,還急于求成。後來才知道,他自知毒已深入血脈,他活不了多久了,所以盡最大的努力,教我劍法,帶我逃走。

什麽自幼百毒不侵,什麽傾心劍法雙劍合使威力無窮,全是他安慰我騙我的,他只是不想讓我絕望,不讓我害怕。

他為了救我,将生命賠上,可是他不提及一個字;他笑着鼓勵我,誇張地贊美我,指點我練劍,仿佛有很久遠的未來似的;他意氣風發,他說,我們可以震驚江湖!

世間确有英俠少年,義氣為重,我終于見識到。

跟他在一起,我知道了什麽叫光明、勇敢、堅定、從容。

祁公子推開大石,沖出山洞去。

一個綠衣女子結繩在兩棵樹之間睡覺,見我們出來,立即發射出帶有哨音的黃色煙霧。

祁公子一劍刺去,在他劍出一半的時候,我同樣一劍刺去,我的劍到時,他第二劍已出,那女子一聲慘叫倒下,鮮血噴濺。我驚慌恐懼,祁公子拉着我逃跑了。

遠遠的有衆多女子飛般趕來。

“你什麽也不要看,只看我的劍法!”祁公子說。他的方法太對了,我什麽也不看,只看他的劍,他出什麽劍招,我就出什麽劍招,也許是氣勢的原因,我們所向披靡,對面是慘叫和鮮血,也分不清是他的劍還是我的劍造成的。

我們一路逃出來,那些女子恐懼了,漸漸放棄了我們。

我不知是激動還是害怕,渾身都在顫抖,這時,太陽已經很高了,陽光在我們的身後,我拉住祁公子向前奔走,地上是我們兩人的影子,我們逃出來了!

然後終于發現,祁公子越來越跟不上我,我驚異回頭,他腿一軟,摔倒地上,臉色青白,唇色黑紫,汗珠與血水将鬓發頸衣都浸濕了,唇邊倒勉強現出笑來:“我身體裏的毒發作了,我走不了了,師姐,你自己逃吧。”他說。

“你不是!——”我将“百毒不侵”咽回去,我什麽都明白了。

他克制住頭暈目眩,盡力從衣裏摸出一塊玉佩來,交給我說:“麻煩你将這玉佩送回雁門關,給,我的表妹林小姐。告訴她,……告訴她,聽我母親的話,嫁人生子,然後,讓她的孩子去天山,做天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