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勇氣 我要回來了
KTV包房的走廊盡頭, 有一方平臺,落地窗可以看見整條街的夜景,也能看見幾棟辦公樓在夜裏仍然亮着璀璨燈光。
黎簌站在窗邊, 安靜地看着和泠城迥然不同的夜色, 這座城市也許很美,可她穿過這些人工燈火,看到的是大雪漫天。
感覺到身後有人時, 蘇青念已經在她旁的一株綠植盆邊站了好一會兒。
黎簌後退半步, 把平臺讓出來。
這裏是吸煙區,她以為面前瘦高的男生是要抽煙的。
蘇青念擡手, 用中指扶了下眼鏡。
他對黎簌笑了笑:“你還好麽?我以為是我唱歌太難聽, 把你惡心着了你才跑出來的。”
黎簌慢慢反應着他話裏的信息。
哦,這個人是剛才坐在高腳椅上唱歌的人。
也是跟着他們一起畢業聚餐的人。
“沒有。”
黎簌輕輕搖頭, “只是出來透透氣。”
她看上去并不想和他過多說話,蘇青念又笑了:“黎簌,你不會是,根本不認識我是誰吧?”
這個問題, 他是開着玩笑問的,在黎簌他們這個班裏不會有人真的不認識他吧?
蘇青念并不是黎簌班裏的同學,他是他們上一屆的學長。
但黎簌班裏的輔導員在他們上大二時開始生病, 身體很不好,所以蘇青念經常去他們班裏幫忙布置任務或者準備班會, 有一些活動,也是他帶着他們參加的。
Advertisement
班裏的男生和他關系都非常好,女生也有幾個和他很熟,認真算起來,可能大學裏這個班級唯一沒和他說過話的, 就是黎簌了。
但他有信心,黎簌會記得他。
可面前的女孩神情淡淡,搖了搖頭:“抱歉,我不太記得。”
蘇青念一怔,随後扶額大笑:“不會吧,你還真是和傳說中的一樣,太高冷了。我是你們上屆的學長,也算是你們班的副輔導員,叫蘇青念,真不記得?”
蘇青念第一次見到黎簌是在他們上大二的時候,那天他接到黎簌班級輔導員的電話,差他臨時去幫忙看一看班裏的學生。
他去時,遇見一個平時活動裏認識的學弟,兩人站在門口,随意聊了一句。
等蘇青念意識到自己擋了別人的路時,歉意回頭,看見站在門邊,等着進教室的黎簌。
她很安靜,抱着專業課書籍。
并沒有和他有目光交流,只在他們讓開時微微點頭,然後進去。
似乎有種目空一切的傲氣。
學弟和他說,我們班出了名的冷美人,都大二了,還不怎麽和人說話,太內向了太高冷了。
頓了頓,學弟又說,不過成績非常不錯。不知道是不是家庭條件不太好,看她穿得都不差,但聽她舍友說,她好像總在忙着兼職。
那時候蘇青念沒太把黎簌的事情放在心上。
他和輔導員們走得近,校園裏的活動參加得也多,接觸到的校友不在少數,總不能個個都記得清楚。
但後來有一次,蘇青念代替黎簌班裏的輔導員開班會。
他站在講臺前,和學弟學妹們苦口婆心地講着道理,最後,他引用了小說家野坂昭在《螢火蟲之墓》中寫過的句子——
“珍惜今天,珍惜現在,誰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一個先來。”
說這句話時,蘇青念是掃視着教室裏的學弟學妹們的。
可角落裏忽然有人猛地擡起頭,和他對視。
說對視或許不準确,她像是透過他,在看其他什麽東西。
那女生長了一雙漂亮的眼睛,明亮又淡靜。
蘇青念愣了一下,嘴裏的滔滔不絕忽然卡殼,還以為自己說錯了什麽。
從那次起,黎簌給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有時候去黎簌班裏,他會刻意用目光找尋一下黎簌的身影。
但似乎每一次他出現在他們班級裏,從未引起過黎簌的注意。
一晃三年,這都畢業了,黎簌居然不記得他是誰。
蘇青念有些尴尬,想說點什麽打破,但黎簌已經先他一步開口,很平靜地說:“蘇學長,我先回去了。”
那天晚上黎簌沒跟着班級活動到結束,她提前回了寝室,坐在書桌前,靜靜發呆。
手機在口袋裏震動,又一筆家教錢到賬。
很快就可以了。
再努力一下就可以了。
黎簌閉着眼睛想。
在其他人為就業焦頭爛額時,黎簌格外平靜。
她住在黎麗的住所裏,幾乎包攬了所有家務。
這些年都是這樣,只要她在家裏,黎麗無論幾點回來都有飯吃。
偶爾吃飯時,她們也會在飯桌上有幾句交談,黎麗說什麽,黎簌都是順着她的。
只有黎麗問她“周末是否回家”或者“幾點回家”這種問句時,黎簌才會短暫地愣神。
在她的認知裏,這裏不是她的“家”,只是“住址”“住所”。
家應該是......
她想起16歲時的豪言壯志,想起那時候她拍着胸脯和姥爺保證他們都能考上帝都,然後讓姥爺住在學校附近。
家應該她當初的設想裏,那樣的地方吧?
9月的一天晚上,黎麗進門丢掉背包,洗過手坐在飯桌前。
她掀開保溫飯盒的盒蓋,裏面是黎簌留給她的飯菜。
黎麗邊處理手機裏的信息邊吃飯,半晌,擡起頭,看向黎簌的屋子。
她每天早出晚歸,以為黎簌整天都關在屋子裏準備考研。
今天公司裏有合作終于談下來,她心情還算不錯,叫了黎簌一聲:“小簌,偶爾也出去走走,別又出什麽問題要我帶你去看醫生。安眠藥還在吃嗎?”
黎簌從書桌前擡頭,看過來,順從說:“偶爾會吃。”
“考研你報名了沒?不要錯過報名時間。”
黎簌沒回答。
黎麗也沒在這件事上糾結,她的手機在響,很快放下筷子,示意黎簌可以收拾餐桌了,然後接着電話去了屋裏。
她根本就,沒有報考。
黎簌緊繃着情緒,今天是最後一天了,卡裏的錢只差一點點。
一直到手機震動,一筆收入打入卡內,她才松了口氣,腿軟到幾乎跪倒在廚房,下意識去扶住水池,才勉強站穩。
都結束了。
黎簌垂着頭,邊刷碗邊把眼淚砸進水池裏。
蘇青念在校園裏再次遇見黎簌時,她剛從圖書館出來。
說不上哪裏不一樣,但看起來,似乎比任何一次遇見她都更有生氣些。
他在背後叫了幾聲,黎簌沒聽見。
後來他撥了她的電話。
黎簌從外套兜裏拿出手機,一個陌生的帝都號碼,她接聽:“您好。”
“黎簌,看你身後。”
黎簌回頭,蘇青念在陽光下笑着,大步朝她走過來:“叫你半天你也不回應,這麽看着我幹什麽?你們班所有人的電話號碼我都存了,怎麽說我也是號稱你們班副輔導員的人。”
黎簌收了手機沒說話。
“你這是去哪啊?”
“去寄快遞。”
黎簌想,她要先去寄快遞,然後去火車站!
她要回到泠城去!
“啊,寄快遞啊,我車停在學校外面,載你一程嗎?今天這天兒怪冷的。”
“不了,謝謝。”
蘇青念沒有要和她分開的意思,和黎簌一起走出校園:“也是,聽說你是泠城人?那邊更冷吧?對了,泠城那邊的滑雪場這幾年可太有名了,什麽時候有機會我也打算過去玩玩,到時候你來當導游怎麽樣?”
“我沒去過,導游不了。”
她都沒聽說過什麽滑雪場。
黎簌始終都不太開口,蘇青念就笑一笑說:“你話真少,從小就這麽文靜麽?我小時候我家裏人都說我是話痨,現在看起來,大人們應該更喜歡你這樣乖乖的小孩兒吧?”
她不乖。
那時候她拍姥爺的馬屁,說姥爺的廚藝堪比聚寶居的廚師,還說她要吃一輩子姥爺做的飯。
她姥爺當時一臉嫌棄,說她淨想美事兒。
老人說,我可巴不得你長大了趕緊嫁人,免得一天天總像個假小子站沒站相、坐沒坐相,還總到處瘋跑。
姥爺總是很嫌棄她。
卻又總是很寵她。
蘇青念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麽好笑的事情,身旁的黎簌忽然笑了一下。
原來她笑起來時,眼睛是彎彎的,很可愛。
他愣了愣,也跟着笑起來,還想再說什麽時,黎簌已經做好了告別的姿态:
“蘇學長,我要去寄快遞了,再見。”
“黎簌,等一下,我開車送你吧?”
身後蘇青念還在叫她,她沒回頭,只背對着他擺了擺手。
快遞文件袋裏封了一張銀行卡,這些年她從黎麗那裏花銷的所有費用,都攢夠了還給她。
“要寄同城加急嗎?”
“不用,普通快遞就好。”
“那可能要等明天才能發車哦。”
“沒關系。”
把錢都還給黎麗之後,她還有一小些存款。
黎簌想,她可以先在泠城租一間小房子,找一份工作,然後繼續攢錢。
等她攢夠錢,她要把和姥爺的家買回來。
從快遞站出來,黎簌站在馬路邊。
這是幾年來,她第一次認真去看帝都的一條街,看車水馬龍奔走在金秋九月,看這座她生活了好幾年卻依然陌生的城市。
曾經她以為這裏會是他們的天堂,卯足了勁兒想要來。
可這些年,這座發展在國內最前端的一線城市,像一座牢籠,困住了她。
她和泠城之間,不是不可以擁有聯系。
可是她的狀态太糟糕太糟糕了,很多時候,她都想要聯系他們,聽他們安慰她,和他們哭訴。
也好想和他們說,快點來帝都吧,我真的快要扛不住了。
可是那樣她就能痛痛快快地生活,就能忘記失去姥爺的痛苦嗎?
就能不借助安眠藥入睡、然後依然每天無憂無慮快快樂樂了嗎?
不能的。
她已經沒有了那個哪怕她上房揭瓦回來,也會永遠護着她的姥爺了,她根本就沒有自力更生的能力。
她必須自己先站起來才行。
9月的帝都天氣很好,正午陽光裏還摻雜着一絲夏天遺留的暑氣。
黎簌擡起頭,看着遠處高樓大廈。
姥爺,我沒有惹您和姥姥的寶貝生氣,我一直很聽話,我還學會了做飯,媽媽她似乎稍微胖了一點點,我有在幫你們照顧你們的寶貝。
高考成績出來後,報考時黎麗把她關在家裏,告訴她,哪所學校都好,必須留在帝都。
黎麗說,她會發現帝都比泠城好一萬倍。
姥爺,在帝都的好學校裏學了知識,考研時的面試我都會的,只是我沒有回答。
如果媽媽問起來,我已經有底氣告訴她,我有能力留在帝都,但我更愛泠城。
我有能力自己生活了,我有了一些存款,不會做媽媽的累贅了。
姥爺,我現在,有資格回去見您了嗎?
很多年沒有過現在這種感覺了,黎簌覺得有什麽東西在胸腔裏橫沖直撞。
像是那年她坐在火鍋店裏、蒸汽騰騰間,和他們設想去帝都時的感覺。
也像是她站在靳睿家客廳、處于滿室青草香中,聽他說“喜歡你”時的心情。
黎簌打開火車票的訂購軟件,出發地的選項裏,很輕松就能找到帝都市。
到達地......
她把手按在最右側的字母排查條上,挪動到“L”,然後一個一個向下找。
當“泠城站”三個字出現在視線裏時,她沒忍住,鼻子一酸。
黎簌幾乎是顫抖着,把指尖按在“泠城站”上面。
姥爺,我要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