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白楊 別在我頸窩嘟囔,癢
提前哄過, 但黎簌還是哭了。
主要是一進墓園時,這姑娘走得太着急,腳下沒留意, 絆在大理石臺階上, 摔了一跤。
靳睿當時在接電話,沒來得及扶住她。
黎簌确實摔得挺重,膝蓋熱吻大理石臺階面, 一聲悶響, 當時就哭了。
泠城殡儀館後院的墓園裏有一條長達17米的壁葬回廊。
回廊牆體上分布着無數壁葬格子,那是過世的人們居住的地方。
小姑娘哭着, 一瘸一拐往黎建國骨灰所在的壁葬回廊裏走, 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人剛一到老人的墓格旁, 就開始訴苦上了,委屈巴巴地哽咽着:“姥爺,我剛才進來時摔倒了,磕得膝蓋特別疼, 疼死我了,我感覺我要瘸了,太真的是太疼了, 那是什麽大理石啊,可太硬了......”
靳睿站在黎簌身後, 看着黎建國的墓牌。
當年黎麗走得十分急,并沒有給老人買像樣的墓地安葬,老人的骨灰壇就放在格子裏,被一塊石板封着。
石板上有黎建國慈眉善目的蒼老容顏,隐隐含笑。
說是訴苦, 可黎簌一點也沒提到帝都那些不開心。
只說了今天的摔倒,然後就開始說自己的成績進步很快、考了不錯的大學、專業課成績很好、考研也考得不錯只不過她不想讀研。
她只想撿好的說,可其實在帝都這些年,能稱為快樂的事情實在太少太少了。
恰巧剛才在來的路上,黎簌收到過蘇青念學長發來的短信。
蘇青念說是帝都降溫了,他特地查了查泠城,氣溫比帝都低,讓她注意加衣。
這事兒黎簌本來沒多想,但在姥爺面前,她覺得自己得成熟,得學會報喜不報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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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在沒什麽喜事,她可以杜撰一點點嘛。
想了想,黎簌決定吹個牛逼。
她說:“姥爺,您放心吧,我在學校也很受歡迎的。還有很優秀的學長喜歡我呢。學長今天還給我發信息了,讓我天冷加衣。千裏迢迢還知道關心我,對我肯定是非常非常迷戀了。怎麽樣,您孫女有魅力吧?”
身後的靳睿挑了挑眉梢。
哦,還有這樣的事兒呢?
小姑娘在老人狹小的墓碑前,遲遲不肯離開。
她和姥爺說了好多,最後像是為了讓老人放心一般,又搬出了靳睿。
“靳睿現在可厲害了,做大生意,和朋友們開滑雪場、投資商場什麽的,好像還要建什麽濕地度假區。”
黎簌眼睑有點腫,扭頭問靳睿,“對吧?”
“有朋友們幫襯,還過得去。”
“你跟我姥爺有什麽謙虛呀!”
黎簌把頭扭回去,繼續說,“還有靳睿那個朋友,下雪天打雨傘的那個,家裏特別有錢,也在泠城有不少投資呢。”
“反正他們現在可牛了,楚一涵和趙興旺也超級厲害,都賺高工資的,楚一涵現在一片面膜都好幾十塊,趙興旺稍微有丢人,送我的五指襪還是從單位‘偷’出來的,不過也是為了我好的。”
“他們幾個現在合起來,簡直就是泠城一霸。我有的是靠山,您就放心吧。”
他們從城東家屬樓裏出來得晚,墓地路程又遠。
天色漸暗,黎簌仍舊有些依依不舍,又總覺得有些遺憾。
準備離開時,她悶悶地問靳睿:“你說,買一塊墓地給我姥爺,是不是很貴啊?”
靳睿說:“或許,你希望姥爺樹葬麽?”
泠城早十幾年是沒有正規墓地的,都是在某個村頭或者某個郊區山野裏,安葬老人,每年再過去祭拜。黎簌的姥姥就是那樣安葬的。
但後來城市越來越規範化,很多曾經的“墓地”都已經是街道樓區,也不再允許人們随意下葬。殡儀館後的荒地被開辟成墓園,下葬形式也不拘泥于傳統方式的土葬,有很多種。
即便壁葬是節約土地的,黎簌還是覺得,她的姥爺蝸居在這塊小格子裏,好委屈好委屈。
可她也不懂,靳睿說的樹葬是什麽。
“不立墓碑,在骨灰上種樹。”
“你問過麽,是什麽樹?”
“白楊。”
黎簌的眼睛亮了一下。
她想,姥爺,您該是一棵樹。
像傲立在北方寒冷空氣裏的所有白楊一樣,筆直挺拔。
他們找到相關的負責人,簽訂了協議,負責人說,明年春天,就可以把老人的骨灰移到樹葬林區去,然後種上白楊樹苗。
黎簌擔憂地問:“會不會時間久了,樹長大了,就被伐掉?”
“怎麽會呢。”
負責人笑着安慰她,說傳統的下葬方式土地資源消耗龐大,國家更支持這種“綠化向”的新方式,不會被砍伐的。
黎簌了卻一樁心事,被靳睿扶着手背,一瘸一拐地從墓園出來。
天色已經暗下來,路燈通亮,她坐進靳睿的車子裏,抹了抹眼淚,帶着些自己都沒意識到的依賴:“靳睿,糖呢。”
靳睿翻出她之前放在車上的那支棒棒糖:“現在吃?”
“吃,剝開。”
靳睿就任勞任怨地剝開糖紙,棒棒糖遞到黎簌嘴邊:“張嘴。”
黎簌坐在副駕駛座位上,含住棒棒糖,把眼淚抹幹。
她放在腿上的手機震了一下,靳睿下意識垂眼,看見屏幕上蹦出一條新消息,來自“蘇學長”。
那個叮囑她天冷加衣的學長?
那個對她非常非常迷戀的學長?
靳睿“啧”了一聲,撇開視線,發動車子。
餘光裏,小姑娘拿着手機,噼裏啪啦打了一行字,給那個學長回了過去。
黎簌對靳睿的醋意毫不知情,只在平複了心情後,邊吃着棒棒糖,邊和靳睿說:“我得快點找個好工作才行。”
“不考研了?”
“不考,我根本就不喜歡讀書。”
“那行,找吧。”
“你後來上的什麽大學?”
靳睿報了個大學名字,黎簌撇撇嘴:“這麽好啊。”
“那我不得好好考麽。”靳睿說。
身邊的小姑娘臉上還殘留着一點淚痕,顯然去墓園看過姥爺這件事,讓她心情并不十分明媚。
靳睿便和她開起玩笑,逗她開心。
他說,“我怕我考不上大學。考不上大學就只能去撿垃圾收廢品,我性格又不夠好,收廢品人家都不願意把易拉罐和紙箱賣給我,就沒有錢,只能去乞讨。”
黎簌隐約覺得這話耳熟,想了半天才想起來,好像是靳睿打架那次,她苦口婆心勸他時說過類似的話。
“嘎嘣”一聲,黎簌咬碎一塊糖。
他那麽有能力,他乞讨個鬼!
反倒是她自己,再不找工作,可能真得去乞讨了。
還欠着靳睿房子錢呢。
說起這個,黎簌也是有些郁悶的:“你給李紅萍加價那麽多幹什麽!”
搞得她突然就欠下了兩套房子的巨款。
才剛還完黎麗的債,又得想辦法還靳睿的債。
虧她回來時還有種,在靳睿身邊可以安心歇一歇的錯覺。
靳睿給出的理由是,嫌李紅萍墨跡、嫌李紅萍煩,一句話都不想和她多說。
“那你就給她那麽多錢?!”
黎簌舉着棒棒糖,幽幽轉頭,“那你嫌我煩不?嫌我墨跡嗎?能不能也給我點錢讓我閉嘴?”
“也怕拖久了她會去動裏面的東西。”
頓了頓,靳睿說,“不希望她進你們的屋子亂翻。”
黎簌愣了一瞬,忽然安靜下來。
那是靳睿在用他自己的方式,維護她和姥爺的所有物。
在她沒能力保護的當時,他做了強有力的後盾,擋住了很多遺憾的發生。
她在白天時曾去家裏仔細看過。
熟悉的家像是被施了魔法,時間停留在她和姥爺離開的那一年,她用過的高二練習冊還攤開在桌上,臺燈上貼了沖刺帝都的便簽紙,沒用完的中性筆和橡皮,都還在原位。
還有中午12點時,擺鐘清脆的敲打聲。
一切都在等着她回來。
“對了。”
黎簌回頭去看靳睿:“怎麽了?”
靳睿今天穿了件黑色派克大衣,食指輕敲方向盤。
他似乎偏愛黑陶瓷的材質,食指上戴着的戒指也是黑陶瓷的,雙G互扣的經典圖案。
從小彈過鋼琴的人真是不一樣,手長得那麽好看。
黎簌在心裏這樣想時,聽見靳睿說:“床墊都已經重新定購了,可能明後天才能到。你在我家繼續湊合睡一兩晚吧,床墊到了再搬回去住?”
畢竟他現在是債主,黎簌也有點底氣不足,違心憋出一句:“那你睡沙發能休息好麽?要不,我睡沙發吧。”
“行。”
黎簌不敢置信地瞪向靳睿,這人笑得肩膀都顫了。
他說:“哪敢讓你睡沙發。”
時間不早,靳睿帶黎簌去之前那家家常菜館吃了晚飯才回家屬樓。
也許是近幾年家屬樓裏有車的人變多了,物業用白漆在樓下畫了一排整齊的停車位。
靳睿把車子穩穩倒進車位裏,下車,拉開副駕駛位置的車門,扶着黎簌下車。
他這套動作很是熟稔,忽然就讓黎簌想起高中時,她上樓不小心崴了腳,連續很多天,都是靳睿扶着她上下樓。
似乎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她和楚一涵趙興旺和靳睿徹底熟悉起來,厚着臉皮天天蹭靳睿的出租車。
黎簌扶着靳睿的手臂下車,忽然問:“小羽阿姨她,也是一棵樹麽?”
她不喜歡用任何“死亡”“葬”這類的字眼,就好像小羽阿姨和姥爺都仍活在這世上,只是換了一種形态,依然陪伴着他們。
“不是,她喜歡江城的雨,喜歡江城一年四季總有花開。她現在,在一片鮮花盛開的山坡上。”
靳睿說這些時,語氣是溫柔的,“有機會,我帶你去看她。”
黎簌還想說什麽,但下一秒靳睿忽然攬着她的背和腿窩,以一種公主抱的姿勢,把她抱了起來。
她小聲驚呼:“靳睿,你幹什麽呢!”
“抱你上去。”
“那可是6層樓!你能行嗎?”
黎簌是真的懷疑靳睿的。
畢竟在她的印象裏,這人嬌氣又怕冷,出門從來都是乘出租車,一步都不願意多走,降溫嚴重點就開始咳嗽感冒。
她都怕他走幾步嫌她沉,把她丢在地上。
但靳睿步伐很穩,抱着她邁進樓道。
時隔多年,樓道裏的牆體并沒有被修葺過,依然有大片牆皮脫落,也依然貼着各種顏色的小廣告貼紙。
樓梯死角裏積滿灰塵,扶手上的漆體斑駁。
黎簌有些緊張,下意識抱緊了靳睿的脖子;“你你你,要不然你放我下來吧,扶着我就行,我怕你抱不住把我摔了。”
她又開始像個小老頭,絮絮叨叨嘀咕,說他萬一抱不住,把她從樓體上滾下去,那可不是鬧着玩的。到時候摔到頭,那她可完蛋了,她才不到90斤,真的受不住那麽折騰,真摔一下,可能得當場下去陪她姥爺,當一棵白楊樹......
小姑娘頭縮在他脖頸處,每呼吸一下,溫熱的氣息都輕輕拍在他皮膚上。
帶着剛吃過棒棒糖的甜味,撩得他嗓子發幹。
“黎簌。”
靳睿忽然叫了她一聲,他喉結滾動,“別在我頸窩嘟囔,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