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12)

着眼睑,半晌道:“去找,他在北京。”

“唔,哈?”

“快去!現在就讓人去找!”

豆子下意識地挺直身子中氣十足地應:“是!”

[三]

解語花坐在院子裏喝茶。

氣壓非常低。

豆子和虎子在一旁伺候着。倆人都是爬到高位的主兒了,手底下越來越多聽話的崇拜他們的小跟班;然而伺候起當家的來,仍然是一點兒都不含糊,并且相當之心甘情願。

茶仍是上好的君山銀針,飲茶的仍是高品位的花兒爺。

但花兒爺之心不在焉,最後也仍是算糟蹋了這好茶。

四天了。

距離那日解語花讓人去找龍餘,已經過去了四天;今天是第五天,依舊什麽消息都沒有。

真是第一次知道,解家出馬,還有這樣完完全全一無所獲的時候啊……

虎子不忍心,道:“爺……”

結果卻被解語花打斷了。

當家的擡頭看着那年輕人,目光裏有些不解和迷茫,又顯得有些挫敗,慢吞吞道:“你說,龍餘什麽本事,找遍整個北京城,愣是沒看到他一根頭發?”

“爺……”倒黴孩子貝于菟被當家的這麽一看簡直要噴血,最後一抹臉道,“要麽是龍餘在我們找之前就立馬立的離開了;要麽他就是在哪兒躲着呢。我記得,以前爺跟我們倆說過,納蘭家是個大戶,就藏在這北方,幾乎是與世隔絕的,您看……”

解語花搖了搖頭:“不會,陸骊死了,龍餘不會再回去納蘭家。”

豆子也道:“可能真是走了呢?”

從龍餘替吳邪他們解了那蠱毒之後,他就不見了。問了幾次,西京醫院那邊給的回複都是千篇一律的他辭職了。

靠!辭!職!了!

個老混蛋。

豆子嘆氣道:“龍餘消失了已經好倆月了,會不會……其實他不在北京?”

解語花眉毛一挑道:“你敢質疑我?”

“沒沒沒,”豆子狗腿道,“我就是不知道您怎麽突然說龍餘在北京,這也太突然了,吓我一條呢。”

解語花冷哼一聲:“不僅龍餘在,黑瞎子,可能也在呢。”

“!!!”豆子和虎子相當默契地一致給出了震驚和驚悚的表情。

“這麽說,”豆子道,“他真的還活着?”

說完了又驚覺失言,語無倫次道:“咳,我就知道他肯定還活着,他是黑瞎子嘛,但是、诶我的意思是……”

虎子頂着一臉慘不忍睹的表情捅了捅豆子,總算讓他閉了嘴。

“爺,您怎麽确定黑瞎子也在這兒?”

“……我不确定啊。”解語花的眼光停在院子裏兩株亭亭少女一般的西府海棠上,四月剛至,樹上已經開了些花,讓人不由想起“朱欄明媚照黃塘,芳樹交加枕短牆”。他惶然一笑,道;“我如果親眼看着他死了,或者親眼看着他活着走了,都好過現在什麽都不知道,什麽都要猜。”

虎子心裏一窒。

跟着看了一眼那兩株海棠樹,知道那是前幾年他們倆好的時候,黑瞎子搬回來載着的。

他慢慢蹲下身子,仰着頭看坐在石桌邊的解語花。

輕聲道:“爺,我還沒找黑瞎子報仇呢,他當然還活着了。您說對不對?”

豆子錯愕地看着他,抿緊了唇。

解語花先是一愣,然後笑道:“你還記得這事兒。”

“當然了,所以我在努力一天天的讓自己強大起來啊,我從沒有放棄過。”虎子道,“黑瞎子是要由我來殺的;而我的命,是給您的。”

解語花将杯中微冷的茶飲盡了,道:“行。”

[四]

一個禮拜過去了,北京周邊一圈兒的省市都找了個遍,但龍餘的下落是半點消息都沒有。

然而吳家小三爺卻又一次前來造訪;傍晚時分到達北京城,在遣唐樓裏大吃大喝,哦,仍然順帶着那個啞巴張。

解當家聽手下來彙報這事兒的時候,正唱完了一出《霸王別姬》,卸了妝坐在戲院裏喝着一盞毛尖兒。

豆子現在忙開了,并不一直呆在他身邊;來報信兒的是一個年輕的小夥計。

解語花淡淡地嗯了一聲,卻很快笑了,立時上了車開往遣唐樓。

如今他也并不常常由司機來領,他十之二三也會自己開着車。

慢慢地在北京城裏晃悠,慢慢地想起黑瞎子。

黑瞎子喝茶從來只喝第二泡,第一遍倒了,第三遍不要;最愛是君山銀針,想喝的時候若沒有,寧飲白開水也要親自花時間去找頂級的來。從不肯将就。

黑瞎子讨厭理發店,因為不喜歡除了解語花以外的人碰他的腦袋,那種感覺讓他覺得糟糕。所以他的頭發總是太長,所以解語花唯一學了個沒甚好處的本事就是剪頭發。

黑瞎子跟道上傳的一樣從不在他人面前摘下眼鏡,連睡覺都是如此;但也有例外,他躺在解語花身邊的時候,喜歡讓他看着他過分漂亮的眼睛。

黑瞎子高床軟枕睡得,席天幕地也睡得;看上去沒什麽底限,随便得很。然而在解語花身邊,他會變得比平時更吊兒郎當,卻也比平時更執着。

黑瞎子身上早年總有煙味兒,後來不知什麽時候起漸漸淡了,幾乎都聞不到。

黑瞎子曾經買回來兩株西府海棠,賤兮兮地說:“寶貝兒你要給我生一堆小解語花啦!”

…………

慢慢地想起對方所有的好與壞,善與惡,幼稚與成熟,驕縱與隐忍。

這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

解語花并不感到有多麽濃重鮮明的痛苦悲怆,他不想哭,只覺得少了點什麽;身邊少了點什麽,心裏少了點什麽。

曾經有一個人這樣愛他,他曾經這樣去愛過一個人,并且他會一直這樣愛着那個人,他想這是一件多麽值得慶幸和感恩的事情。

就好像閉上眼睛,仿佛黑瞎子從未走遠,一直在他身邊。

解語花恍然回想起多年前剛開始學戲時,二爺爺曾跟他說:“世間所有的戲皆是有靈的。所以當戲鬼魂飛魄散,相思蝕骨不知,才得以成就‘戲骨’二字。只是,相思蝕骨怎能不知。這太難了。”

需得是,多情之人最是清冷無情,風流之性最是殺伐果斷,然後才能有一身戲骨;好将一出戲唱得風華絕倫別無其二,這樣以後,得以全身而退。

然而看似無情的人,卻一旦情根深種,恐怕無以抽身而去。

所以才說情深不壽強極則辱。

所以他不會有一身戲骨,一生都不會有。

“是啊,二爺爺。”解語花輕聲說,“太難了。”

[五]

解語花停了車,直奔遣唐樓三樓。

還是老樣子,門口兩盆海棠,袅娜美麗。

瓶邪二人已經吃飽喝足,等着他了。

解語花自然也不跟他們客氣,開門見山:“有事兒說,沒事兒您請好。”

吳邪哼了聲兒:“什麽呀幾個月不見的就這麽冷酷無情了……咳,我們來主要就是想告訴你,準确消息,龍餘在雲南,……嗯,起碼昨天晚上還在。”

“這老家夥,一下子滾出一萬八千裏,難怪一連幾個省都找不到他。”解語花皺了下眉毛,道,“不過你們怎麽知道?”

“現代科技啊大哥,”吳邪立馬得意起來,“我前幾天就盤算着要跟小哥去雲南西藏那邊旅個游,這不,昨天晚上就上論壇刷攻略呢嘛。巧了,有個帖子是講在路上碰到的那些美女帥哥、有趣的人什麽的。昨兒新更新的照片,上面的人就是龍餘。在滇池那一帶,時間是昨天傍晚,而且很明顯是抓拍的,估計他自己都不知道被拍了。”

解語花聽了半晌,最後一敲桌面:“重點?”

悶油瓶終于開口,言簡意赅:“他似乎是獨行,應該要往拉薩去。”

解語花看着他們倆,笑容溫柔,道:“我知道了。”

吳邪道:“那你要去找他麽?”

解語花道:“當然。”

“我就知道!都說龍餘好像是一個人來着的,找到他不代表就能找到黑瞎子。”吳邪面色沉重地望着眼前的發小,“一直看你都是大局為重、不談情愛的人啊。以前還沒發現,你也這麽固執。”

“無所謂,反正聊勝于無。”解語花道,“我只是……”

——我只是會忍不住去想,我這一生,還會有多少個二十年,能夠讓我這樣用盡氣力仔仔細細地去愛一個人。

吳邪:“啥?”

解語花道:“沒什麽,你買的那本‘席慕蓉’還落在我家呢,……走吧。”

[六]

龍餘是一個人?

當然不。

他抱着一碗酥油茶以特別猥瑣的姿勢蹲在地上,觑着眼睛看着黑瞎子;這本該是顯得無比屌絲無比低端的樣子,照着龍餘那張臉,那身的氣質,卻偏偏硬生生講畫風轉變得高大上。

“我說……”龍餘哼哼唧唧,“你不會真的相信這個吧?”

黑瞎子戴着墨鏡,認認真真地磕完了最後一個頭。

他直起腰看向龍餘,把他從地上拉起來,道:“你這麽蹲着不累麽?”

“累啊!可是站着更累啊!”龍餘蹲得腿都麻了,站起來的時候眼前簌簌的陣陣發黑,星光閃閃。他理所當然地趴在黑瞎子身上由其半抱半拖着走。

“我明天就去找那個喇嘛了,師娘,你不肯跟我一塊兒去,那你準備去哪兒?”

龍餘用鼻音哼了一聲,用得意洋洋的語氣道:“老子工作那麽多年,兢兢業業勤勤懇懇;老子現在也是有資本的人啦,老子要去周游世界!”

黑瞎子不由笑了:“是麽?”

“當然,陸骊老早就答應我了的。我在蘭州等他來找我,然後他要跟我周游世界,踏遍萬裏山河的!”

“是不是很浪漫?”龍餘的聲音很愉快,仿若真的等到了陸骊,“哎呀怎麽現在想想又覺得有那麽點矯情……哎,随便啦……”

想了想又不滿道:“等等,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

黑瞎子本就是極其聰明的人,他跟着龍餘時間久了,能夠回憶起很多小時候的事情。

那時候龍餘的樣子和現在相比相差不是很大,一樣水波流轉似桃花的眼睛,一樣膚如冰雪骨如玉的清隽,一樣驕傲任性又矜貴的性子。

那時候黑瞎子還是納蘭清,他沒怎麽見過母親,父親也甚少管教他;絕大多數時候,他都是跟着師父師娘的。陸骊是一個死心眼的男人,認定了龍餘,就看不見別人;因此他教小納蘭清要叫龍餘“師娘”。

他想起龍餘氣急敗壞地吼着“老子是男的你叫個屁的師娘啊啊啊”;接着陸骊就千依百順的,摸摸小納蘭清的腦袋說“那就不這麽叫了吧”,但是這一大一小的,瞳孔裏滿是失落,像是失寵的大狗和小狗;然後龍餘便漲紅了臉怒道“随便你們混蛋”,羞憤欲死地轉身落荒而逃。

黑瞎子在三四歲這樣年紀很小的時候也是天真過的,而這種天真最直接的來源,就是龍餘。

他們三人的相處模式,一般來說就是,陸骊負責做事養家,龍餘負責傾國傾城順便帶着小納蘭清調皮搗蛋——就像一個家——穩重少言可靠非常的父親,被寵得無法無天的母親,以及有這個母親罩着的小孩兒。

多麽美好。

過去,或者現在,對于黑瞎子來說最親近的人莫過于陸骊、龍餘,和解語花。

然而一場大病,失去了龍餘的陪伴和寵愛;多年之後親手殺了陸骊,失去了從來不會表達少但從來真心的師父。

解語花……

黑瞎子攬着腿腳發麻的龍餘,遷就着他緩慢的步子,最後将他背在身上,往客棧走去。

龍餘兩只手在黑瞎子胸前甩來甩去,過了一會兒又唱起歌來,哼着哼着亂了調子也不管,像個小孩子。他跟黑瞎子說話,執着只肯喊他納蘭清。他的聲線裏天生就帶了些軟軟的懶懶的天真的味道:“喂,納蘭清,說說你許了什麽願?”

他在大昭寺前磕了一千個等身長頭。

他說:“師娘……,對不起。”

作者有話要說:

☆、後續番外【黑花篇·不朽(下)】

[七]

那日龍餘說要去周游世界,居然不是誇口。

黑瞎子擡手抹了抹眼睛,感覺了一下眼見覆蓋之下的眼珠還好好地呆在他的眼眶裏,繼而有些無奈地慢慢勾了一下唇角。

龍餘正在收拾行李。那老男人一邊撅着屁股蹲在床上往大旅行包裏塞物品,一邊對着黑瞎子碎碎念:“……總之納蘭清你要照顧好自己啊。另外你的眼睛也還是有救的,只是現在你剛用一顆龍眼吊回來一條命,在用一顆實在太冒險了,夠嗆。嗯……,那麽你暫時就瞎着吧,等我玩兒夠了就回來救你啊。還有,那個解雨臣既然都好端端的活着,還是早點去見人家吧。你們倆都是高危職業人士,別到時候面兒還沒見着倒先……咳,總之,我走啦!”

龍餘背上碩大的旅行包,顯得更瘦削了。

黑瞎子手向前伸,觸到師娘的手腕,不由心中一窒。

到拉薩才幾日,竟又消瘦了幾分。

龍餘自己倒不以為意,反手抱了一抱黑瞎子,軟軟地說:“我走啦,納蘭清。”

黑瞎子頓了下,道:“師娘,以前,你不是這麽叫我的。”

龍餘:“……”

“他——,他把你當自己的小孩一樣養,所以,我不能恨你。”龍餘聲音很輕,平日裏聲線中微微揚起的驕傲和意氣也落了下來,“但是即使這樣,我也,也恨不起你……,就這樣算了吧,阿清。”

把黑瞎子所有的話都堵在了喉嚨口,最終什麽都沒能說出。

龍餘回身摸了摸黑瞎子短短的有一點點紮手的頭發,輕笑着說:“我走了。”

——帶着當年的溫柔,讓人幾乎錯覺回到了過去。

怎麽也看不清如今的面目全非。

[八]

唔,那人,真就走得幹幹脆脆。

被獨留在客棧的某個瞎子站在窗前發呆,過了很久,穿戴整齊地出門。

他在街頭亂逛,臨近傍晚時進了一家名叫瑪吉阿米的酒吧,在西藏人民和外來游客的注目禮中悠哉地穿梭其中。

“嗯?”黑瞎子靠窗坐着,半晌問身邊的一個小年輕,“你好,現在幾點了?天黑了麽?”

“啊你好你好,”二十出頭的大男孩冷不丁地被叫住,慌忙太手腕看表,道,“現在差不多六點半了,離天黑還早。”

“哦,”黑瞎子淡定地點點頭,依舊老僧入定。

那小年輕看對方戴着墨鏡漫無目的俨然一副盲人的模樣,但再看又沒見着那種看不見對空間的局促,憋了好幾口氣,終于忍不住問:“我說,哥啊,你你這麽留個寸兒,不冷嘛?”

黑瞎子一愣,反應過來了差點要給他笑死,道:“還可以,我身體好,這點冷還不算什麽。啊對了,我确實眼睛不太利索,不過,我在等人。”

小年輕:“……”

小夥兒還沒理清楚黑瞎子幾句話之間的關聯何在,那黑瞎子卻又道:“兄弟,幫忙看一下,樓下是不是來了個人?”

小年輕昂了一聲,把這窗戶往外瞧。這家酒吧裏來來去去的人不少,附近的人也很多,不過要真說有什麽特別的,他回過頭來有點不确定地說:“來了個喇嘛,瞅着三四十吧,長得挺清秀的,就在下面站着呢,什麽都沒做。你說的是他不?”

黑瞎子便挑着嘴角笑了,放下手裏的杯子,接着一個旋身利索地跳了下去。

“!!!”小年輕一下子反應不及,差點被吓成二逼,“啊喂你沒事吧?!”

黑瞎子借了力平穩落地,擺手示意尚且安好,然後擡頭望着天空。片刻之後就感覺到有人在自己身側站定了。

呼吸平穩。默不作聲。

黑瞎子咧着嘴角:“是你?”

那喇嘛點頭,遞給他一只空碗:“是我。”

“……嘛,你知道你是來幹什麽的麽?”

“知道。”

喇嘛在大昭寺前看到被扔在那兒的半碗酥油茶便知道了——木碗上點了墨龍飛鳳舞地寫着“龍餘”二字,方寸之間盡是那人的得意姿态——其實無論那人讓他做什麽,他都不會拒絕的,何況只是替他教一教這半個兒子。

喇嘛雙手合十,輕輕道了聲“慚愧”,又道,“走吧。”

黑瞎子應了,跟在他後頭,一只手卻飛快地伸過去探那喇嘛的手腕。

喇嘛反應更快,躲了過去。

黑瞎子嘴角咧得更高,手一擡拎着個小東西在對方眼前晃來晃去,一副促狹的樣子,墨鏡下仍然雙目無神。

喇嘛往腰間一摸,然後從他手上拿回來,哂道:“果然是他教出來的。”一模一樣的狡猾。

黑瞎子只是笑了笑,卻沒再說什麽。

畢竟,那東西他往手裏一摸就知道是什麽了——一只不過玻璃珠那般大小的蠱蟲幹屍,被團成了渾圓的球兒,塗上了鮮豔漂亮的顏色——龍餘無聊的時候能做很多,編條繩兒吊着總比市面上賣的那些都好看。其實算是龍餘為數衆多的惡趣味之一吧,小時候被他糟蹋了的不計其數,不是什麽稀罕的東西,這個喇嘛卻當個寶貝。

……嘛,所以說,這世上從來不缺傻子。

[九]

自此黑瞎子便跟着喇嘛學一些新的功夫了。

這人呢,不見得比陸骊厲害多少,但明顯與陸骊截然相反。陸骊出手利落狠絕,絕沒有一點兒拖沓之處;總是要麽他死要麽對方死的打法,也沒有一點兒回旋餘地。而喇嘛則要溫存得多,一招一式一橫一豎都不徐不疾,不激進但也不隐忍,殺機暗含。

黑瞎子嘲笑“這感覺就像笑面虎背後捅一刀似的”,仍然是什麽都學了起來。

有時候也會跟着喇嘛一起看看還未開的格桑花,或者在拉薩到處走走,就跟普通地打發時間一樣;便也不可避免的,聊起一下彼此的過往。

“我那年大病一場,救是被救回來了,但腦子像是渾了,記不得很多事。小時候的那些生活也是這些日子和師娘呆得久了,才想起來些。”黑瞎子穿着藏袍,頭發還是短短的板寸,皮膚被曬黑了點,看起來倒也有那麽幾分似藏民。

喇嘛跟着他到處走來走去的,最後走到了大昭寺;他們在酥油燈房東邊的圍牆那兒蹲着,這面牆不知從誰說起的,莫名其妙地就成了“豔遇牆”。

他道:“龍餘以前就已經很漂亮。我第一次從拉薩出去,到蘭州,見到他時緊張得連話都不會說了。”

他也并非寡言的人,只是幾乎不提龍餘。這下黑瞎子總算收回虛無目光,側耳道:“是什麽時候?然後呢?”

喇嘛笑了笑:“有十多年了,龍餘學醫,很厲害;我師父也很厲害,去看他,帶着我。龍餘跟我師父學了很多,總是會到拉薩來,我就在旁邊看着他。”

“那你,跟他說過話麽?”

“怎麽敢說,他看我一眼我就高興得不得了了。”

“……”黑瞎子道,“唔,那個蠱蟲?”

“哦,那次我在門口掃地,看着他和師父說話,都忘記掃地。龍餘見到我就笑了,說‘你這木頭倒挺有趣’,然後送給我這個。”

沒想到居然是這麽個純情的故事……黑瞎子唔了一聲,道:“等等,你是黃教的?”【注:藏傳佛教五大派寧瑪派(紅教)、噶舉派(白教)、薩迦派(花教)、格魯派(黃教)、噶當派;關于情愛通常兩種說法:一、格魯派不允許娶妻生子,其他可以;二、出家僧人不允許,在家修行的可以。】

“嗯,”喇嘛面色平靜,聲音卻低下來,“所以我心不誠,佛祖不會庇佑我的。”

黑瞎子擡着頭仿佛是望着天空,道:“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

“梵音海。”喇嘛不由露出一點點笑容,說着并不生硬的普通話,尾音輕輕地揚起,有兩三分似龍餘,“他不曾愛我,所以沒有負不負他的說法。我一廂情願地辜負佛祖,我不是那個人,恐怕将來要入地獄。”

他說的那個人,是倉央嘉措。【注:倉央嘉措意為“音律之海”或“梵音海”,喇嘛因為想得更多,所以最後沒有直接叫名字。】

黑瞎子聽到不遠處一個女孩子的聲音,嬌俏可人,似乎在問身邊的人:“那後來呢?倉央嘉措最後到底是死了麽,還是走了呢?哪一個說法是真的?”

再遠一點的地方,傳來的是一個略略粗犷的男人的聲音,叫着“尼瑪”“尼瑪”,似乎是個藏民,在找他家的小兒子。【注:藏語中“尼瑪”是“太陽”的意思。】

他一臉乏善可陳的無趣模樣,站起身拍了拍微酸的大腿肌肉,問道:“嗯?哪一個說法是真的?”

喇嘛跟着他站起來,道:“不知。”

“是啊,誰知道。”黑瞎子一點不擔心會撞到什麽,大搖大擺地走着,看着竟不那麽像一個瞎子;說話的時候自來風流的聲線裏還帶着笑,“老百姓的,管你那麽多生死呢,只要管着老婆孩子熱炕頭,過好自己的日子便是了。”

——風一吹,聲音便散了,也不知說給誰聽。

[十]

解語花在開春的時候去了一趟西藏,暮春才回來北京。

——獨自去,只身回。

從雲南到西藏,邊陲的解家地盤上的負責人親自接待大當家,簡直誠惶誠恐;都想立功,自然盡心盡力地找人,然而最後仍杳無音信。

有游客見過龍餘,哪兒的都有,卻都說他只是一個人,就像那些背包客似的。

沒人見過戴墨鏡留小辮兒的英俊男人。

解語花擰着眉毛聽身邊的小夥兒道:“那倆人裏倒是有一個……墨鏡是戴着,頭發卻挺短的,是板寸呢;穿着藏袍,看着……挺痞氣的。”

解語花淡淡地嗯了聲,問了具體的地址。

小夥兒笑笑:“沒什麽,不過這是你們要找的人麽?”

解語花不動聲色地柔和了目光,嘴上卻道:“恐怕不是吧。”

“噢。”小夥兒有點失落。

然而最終解語花還是找對了地方。

畢竟這兩個人從沒有可以要遮掩什麽,大大方方地在拉薩市裏亂跑,別人若是有心,也不會找不到。

喇嘛寺中走出來,就看見這個相貌上乘的年輕男子,靜靜地站在外頭,望着遠處雪山的目光悠悠轉轉地停在了自己身上。喇嘛看得出對方不是普通的游客那麽簡單,多半是為了屋裏那個男人來的,于是只好安靜地回望對方。

緘默無言。

解語花看上去是不以為意的,只是望了一會兒喇嘛,眼光便随意地轉開了。

喇嘛也就繼續往外走,做自己的事情去。

臨近中午,喇嘛回來的時候那個年輕男子已經不在這兒了。

他邊想着邊走進寺中,只見黑瞎子那厮正吃着,不知是早飯還是中飯。

“有人來過麽?”

“嗯?”黑瞎子一臉茫然,“你這破地方誰會來找啊?”

喇嘛:“……”

話是如此,但那個年輕男子天天都會來。

有時也會和喇嘛零星地交談幾句;更多的時候只是這樣安靜地站着,片刻之後離開。

喇嘛問:“你每日來,為何不見見他?”

解語花想了會兒:“見總是要見的,但不是這樣。”

喇嘛:“?”

解語花道:“他獨身一人,沒什麽好牽挂的;我不同,我如今背着太多太過沉重的東西,無法在那些東西與他之間做出取舍。一身狼狽,不能就這樣去見他。”

喇嘛:“所以,是你愛慕的人?”

解語花淺淺笑道:“是啊,我愛慕他。知道他活着,已經歡喜得不得了。”

喇嘛點頭:“那你——你還來麽?”

“不了,”解語花道,“我明日要走了,回北京。往後,我會見到他的。”

喇嘛擡手撫了下他的頭頂,道:“佛祖會保佑你的。”

“謝謝,”解語花将一直攥在手裏的小木盒子遞給了喇嘛,道,“這個麻煩你給他。”

盒子裏躺着的,是當初在穆王墓裏往外逃的時候黑瞎子塞給他的那顆龍眼。

解語花說:“那麽,再見了。”

喇嘛走回去,看見黑瞎子對着窗戶發呆。

“他走了?”

“嗯。他說明日回北京。”

“也好。”

“這個給你。你下個月便去找那個刀登吧,我們也快分別了。”【注:刀登即天葬師。】

終于,又要重新下鬥了啊。黑瞎子接過那個盒子,鮮明的棱角咯着掌心嫩肉,他回過神,虛虛望向喇嘛:“知道了。”

他們站的地方離這兒并不近,說話的聲音又輕,黑瞎子幾乎聽不太清楚;一開始他不知道外頭有誰來,但一個月有餘,想不知道也難。喇嘛要走,想了想卻頓住了步子,道:“你後來既然知道是他,為何不願見?”

黑瞎子卻沉默了。

幾乎以為他不會回答了,他卻說:“我不能,這樣去見他。我現在壞了招子,沒了本事,只能拖累他,讓他在解家為難。我得有足夠的能力站在他身邊,用不着他分心,才能去見他。”

[十一]

解語花從拉薩回來之後便開始整頓解家。

氣場十足的,無懈可擊的,鮮少有個人情緒的,花兒爺。十足的不好惹。

豆子和虎子什麽都不敢問他,也沒時間問。他們倆如今忙起來只能好幾個晚上不睡,跟着當家的一塊兒黑着眼圈。

唔,畢竟要整治解家這個渾水塘,不是什麽容易的事情。

這一忙,時間也就仿佛過得極快;轉瞬又是一年末尾。

“哎呀我怎麽覺着,這日子過得就跟以前那皇帝要新政要改革似的,哎喲,我都瘦得沒油了。”虎子跟豆子勾肩搭背地從外頭回來,一路上都是張燈結彩的慶祝新年,回到解家宅子卻不見一點喜慶,冷清得跟無人居似的,頓時把他們倆澆了個透心涼。

“爺?”

保姆阿姨請假回家過年去了,大宅裏連燈都沒亮,黑漆漆的;只有大門口兩盞燈籠點着,一點點光顯得有點孤單。

豆子開了燈,邊換鞋子邊叫解語花,看一眼壁鐘,才八點一刻,當家的總還沒睡吧。

房子裏卻安安靜靜的,沒人回應。

“大概出去了?”虎子道,熟稔地扒拉出遙控板,開電視找節目看。

“可能吧,”豆子四仰八叉地倒在沙發上,“等會兒好了,……诶,往那邊挪挪。”

然而他話音剛落,樓上便傳來重物落地的悶響。

倆人對視一眼,同時跳起來,急匆匆地趕到樓上去。解語花的卧室門虛掩着,他們倆沒多想,便直接推門進去了。

“呃……”

屋裏暖氣開得足,但窗戶大開,外頭的冷風順着窗簾飛揚的弧度呼啦啦地灌進來,還是挺冷的;解語花的襯衫散亂在床邊,而他則穿着寬大睡衣坐在地上,尚且睡眼惺忪,茫然地看着他們倆。

豆子和虎子兩個年輕人簡直要捂住眼睛了,尼瑪!原來這樣子的當家才是最有殺傷力的!

“哎喲我爺,”他們去把解語花扶起來,豆子道,“你這是睡着睡着滾下來了?”

解語花:“……”

他還有點沒反應過來,愣愣地由着他們又撿被子又關窗戶的,像是有點想不明白地皺着眉頭。

“爺?”虎子叫了他一聲。

解語花擡頭:“你們來,幹什麽的?”

“這不來過年嘛?”豆子誇張地叫道,“以前不是每年都是這樣的嘛,三十兒到您這來守歲來的,今年就多了個他嘛。”

豆子是個孤兒,以前若是過年的時候沒在鬥裏,他都過來和解語花一起過年,也有幾個傭人不及回家,也就都一起過了。沒想到今年,走了個幹淨。

唉,不是說春運難趕來着的嘛……

解語花保持着這個姿勢,愣愣道:“那他——他來幹什麽的?”

“嗯?誰啊?”豆子站在窗戶前拉窗簾,隐約看到宅子外頭站了個人,被夜色朦胧了少許;他伸着腦袋想仔細看看,卻只見那個人朝他揮了揮手,慢慢悠悠地離開了。

豆子:“……”

解語花搖了搖頭,道:“沒什麽。你們先下樓去吧,我換一下衣服就下來。”

“喔。”虎子順從地點頭,眼睑一垂卻不小心瞥見了什麽——解語花動了一下,睡衣的領子往下掉了一掉,使得鎖骨下方小小一塊緋紅色露了出來——卧槽那是什麽?!

豆子過來看他這目瞪口呆的傻樣,不由失笑,繼而捏着小孩兒的肩膀,将人推出去,然後帶上門。

虎子一邊往下走,一邊道:“吻……吻痕,你弄過沒?”

豆子:“……幹什麽,莫名其妙地思春啊你這是?”

“哎呀不是,”虎子道,“我就是,剛剛,哎喲我去……,不知道怎麽說,靠!我一風華正茂的大男人,連吻痕,啊不,連小姑娘的小手都還沒牽過呢,怎麽能這樣!!”

豆子:“……”

解語花不知道門外倆孩子什麽反應,反正他還沒轉過彎兒來。

他這幾天忙得不得了,兩宿沒睡,傍晚時終于搞定手裏的壞賬,往床上一躺,便和衣睡去了。他這一覺睡得極沉,什麽時候窗戶被開了什麽時候潛進來一個人,全都不知道。

只是在深深淺淺的混沌之中,迷糊地感覺到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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