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錦娘
梅柳生站在墳前默然許久,望着墓碑上的名字,恍惚想起那位與徐靖褀交好的姑娘。
再結合蘇清朗的所作所為,心中已是了然,他今日為何會在徐家的靈堂前說出那番話來。
徐靖褀做了錯事,連累家人,因為愧疚選擇以死謝罪,雲仙姑娘癡心等待,換來徐公子自盡的消息,覺着他的死與自己有關,以命還命,消去了對徐靖褀的愧疚之心,從此兩人永不相欠。
只是原本還好端端的一個人,現在卻成了一座冷冰冰的孤墳,縱使他與雲仙姑娘并不相熟,心裏仍舊有些哀婉。
山中氣候寒涼,尤其入了仲春以後,一直陰雨連綿,再看看如今的天色,烏雲低垂,林木間已經升起了霧霭,看着像是要下雨。
再這麽等着也不是辦法,于是他上前幾步,扶住蘇清朗的肩膀,寬慰道:“蘇兄,快下雨了,我們還是離開吧。”
蘇清朗卻一動未動,望着青石的墓碑發呆。
片刻後,才喃喃的道:“人生在世,不如意者十之八九,活着,總歸是不容易的,背負罪孽活着,便更加艱難。
倘若能一死了之,倒也幹淨利落,怕只怕,對于有些人來說,連死都成了一件奢侈的事……”
聽到這句話,梅柳生的心中猛然沉痛,他站在背後,望着蘇清朗,微微皺了皺眉。
扶着蘇清朗肩膀的手,并沒有收回,而是一直靜默着,靜默着,又漸漸地,不動聲色的收緊了手指的力道。
良久,他埋下頭,輕輕地,低聲道:“蘇兄心中,可是有何不平之事,倘若有那個可能,柳生願與蘇兄分享一二。”
蘇清朗回眸看向了他,頓了頓,又放肆妖嬈的一笑,恢複了從前的奸滑與邪魅。
他站起身,揮了揮衣袖,悠然道:“我蘇清朗,向來只會給別人添堵,能有什麽不平之事,只是一時感慨罷了,梅兄不必放在心上。”
梅柳生點了點頭,又自嘲道:“我還以為,蘇兄會因今日之事,心中不快。”
蘇清朗輕嗤了一聲,回答道:“他們這個樣子,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了,我若都放在心上,豈不早就被自己憋屈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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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着,垂下眼簾,望着腰間的半塊玉珏,似是自言自語的道:“我知道自己忠于的是什麽,并且從未後悔過,這就夠了。”
梅柳生望着他沉默片刻,又笑了笑:“蘇兄能這樣想,柳生便放心了。”
蘇清朗看向他,拱了拱手:“今日多謝梅兄出手維護,亦多謝梅兄陪我來此。”
梅柳生低下頭,道:“你我既是好友,今日所做本是應該,何須言謝。”
兩人正準備離開,然而卻在轉身的時候,看到山谷的小路上,隐約出現一個人影。
這雲仙姑娘,并不是本地人,在此處認識的親友不多,風月場上的交情,亦是淺薄的很。
當日留下一封書信,在房中割腕自殺,搞得老鸨吓得不輕,接連好幾天都沒能做生意。
如今看在蘇清朗的面上,能給她立個墳頭就不錯了,當然不會好心來此祭祀,所以尚書大人實在想不出,除了他,還會有誰來看雲仙姑娘。
待那人來到跟前,蘇清朗這才看清來人的面容,年齡與他差不多大,面如秋月,柳葉眉梢,穿着一身淡青色的衣衫,拎着一個裝有紙錢的籃子,舉手投足,皆有一番成熟的韻味。
雖然看着面熟,卻怎麽也想不出究竟是何人,于是和梅柳生站在原處,望着她走過來。
他不說話,倒是對方先開了口,見到蘇清朗的身影,似乎吃了一驚:“是你……”
蘇清朗一怔,聽這人的意思,先前好像還認識他,再仔細打量,才從腦海中浮現出另一個身影來。
濃妝豔抹,鬓邊壓着一朵牡丹花,站在臺上風情跳舞,巧盼盈兮,一颦一笑,世故圓滑的很。
再看看如今的裝扮,去了昔日的妝容,雖不及想象中那般美麗,卻有一種洗盡鉛華的溫婉素淨,倒是別有一番風味。
蘇清朗認出她,亦是有些愕然,問道:“你竟還沒有離開麽?”
錦娘微微一笑,帶着一絲歉疚,回答道:“大人當日為奴家贖身,奴家本該遵從大人的吩咐離開此地。只是……錦娘在長安居住多年,早已習慣,若是此時離開,到了別處只怕無所依從,是以執意留在此處,還請大人見諒。”
蘇清朗不甚在意的道:“當日有此安排,亦是怕給姑娘招來不必要的禍端,卻沒有考慮到姑娘的打算,是清朗失禮在先。”
見禮部尚書竟向自己賠禮,錦娘心中有些惶恐,又聽蘇清朗問道:“不知姑娘現在如何?”
聽到問話,錦娘回過神來,斂住神色,小心翼翼的,低頭回答道:“多謝大人當日贈銀之恩,錦娘才有機會從青樓脫身,如今在街巷裏尋了一處宅院,生活已經安定。”
蘇清朗又問:“沒什麽人找你麻煩麽?”
錦娘一怔,又微微一笑,回答道:“起初是有,不過這點小事,錦娘還是可以應付的。”
蘇清朗聞言,又低頭歉然道:“都是在下考慮不周,讓姑娘受了委屈。”
錦娘沒怎麽放在心上,畢竟在醉仙樓裏,被人欺辱慣了,蘇清朗待她已是不錯,因此倒不覺着他有什麽考慮不周的地方。
先前,蘇清朗借她狠狠得罪了李賽賽和杜詩琪,杜詩琪一直忙着她爹案子的事。
而且即使要記恨也該記恨蘇清朗,沒那個心思再找她算賬,不過李賽賽麽,堂堂郡主,從小嬌生慣養,再加上跟蘇清朗生氣,自然不會輕易放過她。
錦娘拿錢贖了身,剛從醉仙樓出來不久,就被李賽賽找上了門。不過,雖說這武陽郡主嚣張跋扈,卻也不是十足的惡人。
只是帶着自家的奴才,堵在她家的門口,一沒有進去,二沒有攔路,就擺着郡主的姿态眼巴巴的守着,搞得錦娘有些哭笑不得。
錦娘是什麽人,畢竟在風月場上混跡多年,自然知道李賽賽守着她的房門,不是找她算賬來了,而是在等蘇清朗。
見左鄰右舍被她擾的無法生活,看她像是從天而降的怪物般,為了安穩生活,只好向李賽賽坦白,說自己跟蘇大人萍水相逢。
如今塵緣已盡,再也不會幹涉他們的感情,郡主娘娘這才罷休,帶着王府的奴才,從街巷中撤離出去。
想着前些時日的鬧劇,錦娘無奈搖頭,帶着些許笑意:“錦娘本就是青樓中人,這種事早就見慣了,既已拿了大人的銀子,就該為大人辦事,至于這件事,将會招來怎樣的麻煩,亦是錦娘理應承擔的後果,大人又何必自責?”
蘇清朗反應片刻,才知她對自己有些誤會,于是解釋道:“姑娘,當日在下找到你,實是無心之舉,并非因為你是青樓中人,從小長輩便教導在下,對待姑娘家要尊重禮敬,是以在下對姑娘絕無輕視之意,還請姑娘不要妄自菲薄。”
蘇清朗的二娘,乃是長安城中響當當的人物,女中豪傑,巾帼不讓須眉,什麽男尊女卑,三綱五常,在她眼裏全是狗屁。
因此蘇大人從小便被灌輸一種思想,男女之間是相等的,甚至在他眼中,姑娘家幹淨清貴,本就該高男子一頭的。
所以一直以來,蘇大人對待姑娘家,像是一朵兒鮮花般敬重愛護,對待身邊的男子,就像路邊的野草,看不順眼還想踩上兩腳。
這也就直接導致了蘇大人從小女人緣極好,身邊總是圍繞着形形色色的小姑娘,整天跟個大花兒帶小花兒似的,被人暗地裏取笑。
然而他家二娘,從不覺得這其中有問題,看着自家兒子的美麗面容,以及身邊的燕語莺聲,還感覺賞心悅目,十分順心。
後來漸漸大了,知道男女之間的界限,再加上被李賽賽追得焦頭爛額,蘇大人這才意識到,美人如刀,不惹為妙,于是再不招蜂引蝶,即便流連花叢,亦是玩笑居多。
當日借用錦娘羞辱杜詩琪和李賽賽,并不是看她是個青樓女子,而是蘇大人當天正好看了她的舞,也正好想到她這個人。
花錢請人辦事,銀契兩清,本就不存在什麽輕視不輕視,現在見錦娘對他這樣自卑,他倒深感愧疚,有些無所适從。
聽到他的話,錦娘愣了愣,緊接着撲哧一笑,意識到失禮,又翹着蘭花指掩飾過去。
片刻後,她擡起頭來,望着蘇清朗,道:“大人果然與旁人不同……”
蘇清朗很是慚愧,向她道:“我只是怕,自己言行有失,傷了姑娘的心。”
錦娘聞言,緩緩轉過了身,她将籃子放在地上,傾身将其中的紙錢拿了出來。
又淡淡道:“我與雲仙出身低微,常常受人白眼,遭人驅來喝去,都是花了錢,在歡場中尋樂子的,誰會在意我們的想法?
本以為,像我們這樣的人,去了便去了,猶如草芥般,沒人會記得,不成想,大人,你卻來了……”
說着,她伸出手,摸了摸冰涼的墓碑,半是感慨的道:“現在想想,她雖然命苦,但能被大人如此對待,便是死,也該無憾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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