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衆叛親離
循着聲音的來源望去,只見堵在路上的人,一個個的列開,最終在盡頭出現一個人影來。
大約七八十歲的樣子,白發蒼蒼,風骨清冷,身形佝偻,瘦如青松,一襲青灰色的宿儒長袍,坐在一個竹架上,被人擡着進來。
他的身後,跟着七八個年輕人,均是豐神俊朗,一副書生的打扮,看着像是哪個私塾裏的學生,站在先生的身後恭恭敬敬。
來人正是蘇清朗從前的恩師宋鴻儒,學富五車,才高八鬥,曾任內閣大學士,算起來應該是徐進的前輩,兩人亦是有些交情。
當年三英逆反案發生以後,不僅那三位涉事的大人,就連蘇清朗也受到了牽連,和他爹與他二娘一起被打入了天牢,滿朝上下,文武百官,皆因避嫌自保,對此事紛紛閉口不言。
只有老先生堅信自家學生的清白,耄耋之年,走路尚且不穩,卻披發冼足,三跪九叩,頭都磕出血了,硬生生從府門拜到了金銮殿,乞求皇帝開恩,為自己的四個學生洗刷冤屈。
但是沒想到,蘇清朗貪生怕死,背信棄義,為了自己活命,出賣同窗好友。
在關鍵時刻,投靠到大奸臣秦翦的麾下,甚至為了表示忠心,親自監斬了那三位同窗,以及他們的家人。
宋老先生痛失學子,門中又出了蘇清朗這樣的叛徒,心中自然悲恸不已。
在蘇大人正式上任,接受官職的早朝中,摔了金龜,斷了玉珏,辭去大學士的官職,自此與蘇清朗反目成仇,成了陌路人。
如今以一介白衣的身份,留在長安開辦學堂,教書育人,平時很少出來,除了那些個學堂中的書生,旁人想見他一面都很難。
堂中衆人,皆是宋鴻儒的晚輩,甚至有許多都曾是他的門生,因此即便老先生現在并無品階官職。
即便他們一個個都身居高位,但在見到老先生的時候,臉上依舊帶着尊崇敬慕的神情。
還有一些,平日裏與老先生政見不和,立場不同的官員,也都不約而同的收斂了神色,向他低頭施禮表示敬意。
蘇清朗原本還嚣張跋扈的立在靈堂中,聽到熟悉的聲音,如遭雷劈,直愣愣的怔在原地。
緩緩轉過身,見到宋鴻儒的身影,臉色像是刷了一層白粉,十分難看,十分愕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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僵持半晌,才螃蟹卡殼似的低下身,向來人躬身施了一禮:“學生參見恩師。”
宋鴻儒擡了擡手,底下的學生頓住腳步,緩緩将竹架放了下來。
他望着蘇清朗,離他約有四五丈的樣子,蒼老渾濁的眼眸中,內斂着深邃幽涼的精光。
一眼數年,一刻猶如一生,自上次金銮殿上,斷珏絕義以後,雖只是五年的光景,卻又感覺流光飛逝,恍若隔世。
片刻後,他收回了目光,側頭向旁邊的一個藍衣書生吩咐了幾句,又倚在竹架上,重重地咳嗽了幾聲。
藍衣書生會意點頭,轉身走了兩步,向徐進施禮道:“徐大人,先生聽聞令孫出事,前來探望,請大人萬望保重,切莫傷懷誤了身體。”
徐進仍舊流淚,望着宋鴻儒七老八十,連路都走不好的樣子,卻來府中探望自己,自然感動不已,連連點頭,哽咽稱謝。
想到宋老先生年事已高,再加上身體不好,不便在堂中久留,于是徐進掙脫家人,親自上前請老先生入內堂說話。
正要起駕時,藍衣書生又頓住了腳步,他轉過身,望着蘇清朗問道:“蘇大人,既不受主家歡迎,你還不走麽?”
蘇清朗一直保持着施禮的姿勢,無人問津,猶如秋天霜降裏的黃葉,境遇凄涼又慘淡。
聞言,他又壓低了身體,向宋鴻儒拱手道:“尊師重道,見了先生理應問好,沒有先生發話,學生不敢起身。”
藍衣書生看了宋鴻儒一眼,又轉過頭來,向蘇清朗道:“先生說,他門下曾有一位學生,與大人倒是有幾分相像。”
蘇清朗擡起頭來,神情有些發懵,望着藍衣書生,像是受了恩典似的,呆呆的道:“前塵往事,歷歷在目,猶如昨日。”
藍衣書生又道:“先生說,那位學生天資聰穎,不拘世俗,性情疏朗,深得他心,若是将來行正道,做正事,必會成就一番作為。”
蘇清朗移目看向了宋鴻儒,卻見宋先生痛惜的閉上了眼眸,至今不願再多看他一眼。
他苦澀一笑,低下頭,回答道:“先生昔日教誨,清朗刻骨銘心,永不敢忘。”
一片寂靜後,藍衣書生再次緩緩的道:“先生問,時隔多年,你,仍是不悔麽?”
蘇清朗一時怔怔然,又合上了眼眸,良久,才淡淡開口:“清朗秉承國法,一言一行均是為了國事,何以言悔?”
藍衣書生頓時不說話了,半晌,才道:“先生說,大人與那位學生,眉目雖有幾分相似,性情卻大相徑庭,大人,你認錯人了。”
頓了頓,又道:“今日乃是徐大人府中舉辦喪禮,大人身為禮部尚書,理應知曉這其中的禮數,敢問大人,屬于哪一方的親戚?”
蘇清朗不回答,又聽他道:“既不是親戚,那便是好友了,徐大人,你認識這位大人麽?”
徐進陰沉着臉,恨恨的回答道:“不認識!”
“原是如此……”
藍衣書生颔着首,随後,又轉向蘇浙善問道:“蘇大人,你認識這位大人麽?”
蘇浙善的臉比徐進還黑,跟一面鍋底似的,哼了一聲,又咬牙切齒的拂了一下衣袖。
見他如此反應,藍衣書生淡淡一笑,最後看向蘇清朗道:“蘇大人,你還不走麽?”
一場戰争,對方接連痛擊,次次直戳他的心底,蘇清朗卻只能打不還手,罵不還口。
出師多年,尚書大人一直靠着口才吃飯,今日卻灰頭土臉,在衆人面前輸了個徹底。
他握緊了手指,又聽一人緩緩道:“蘇兄此來,是受人所托,為徐公子上柱香而已。”
他擡起頭來,只見梅柳生站在人群中,邁步向他走來,站在他的面前,将他護在身後,又繼續道:“徐大人若是不願,便由下官代勞吧。”
堂中的衆人一陣唏噓,在眼前這種情況下,還能站出來為壞蛋說話,可見梅狀元對蘇大人絕對是真愛。
徐靖褀的兄長,見此答道:“梅大人見諒,先前舍弟做了錯事,落至今日亦是咎由自取,祖父不會怪罪梅大人,還會因梅大人秉公執法對你禮敬有加,但這位蘇大人與我們徐家水火不容,若梅大人執意如此,請恕我們徐家不能答應。”
這回倒好,不僅蘇清朗被人嫌棄,連梅柳生也一起遭到了冷遇。
蘇清朗站在梅柳生的身後,覺着自己實在太沒骨氣,沉默片刻後,忽然笑了起來。
他擡起眸,挑聲道:“不過是上柱香而已,又不是本官願意的,若不是看在好友的面子上,你們當我吃飽了閑的,沒事來這兒找晦氣?”
說着,将梅柳生撥到一邊,走上前,看向徐進道:“我來,只說一句話就走,徐大人想聽就聽,不想聽,也得給我聽着。”
此話一說出,連梅柳生都被驚了一下,畢竟這話說出來太過無禮,即便鬧到皇上那裏,蘇清朗也讨不到什麽好處。
先前在所謂恩師的面前,蘇大人還表現得跟乖乖好學生一樣,不過眨眼的功夫,翻臉比翻書還快,簡直跟換了個人似的。
真不知道他想要做什麽……
又見蘇清朗轉過身,向靈堂走了幾步,站在徐靖褀的棺木前,一字一句的道——
“我那位朋友說,你們如今銀契兩清,以命抵命,她,不再欠你的了。”
在衆人的愕然與靜默中,蘇清朗轉身走出了靈堂,在這樣的情況下,梅柳生也不好再留下去,又見蘇清朗有些不對勁,于是也跟了出去。
兩人走出了徐府,梅柳生試探的看了看蘇清朗,問道:“蘇兄,你……沒事兒吧?”
蘇清朗默然片刻,又揚起唇角,回答道:“今日心情不好,竟讓一個乳臭未幹的小子欺辱了去,讓梅兄見笑了。”
梅柳生沒有回答,又見他呼啦一聲展開折扇,跟個沒事兒人似的,邁步走向長街。
梅狀元不知他要去哪裏,卻可以很清楚的看出,蘇大人今日的心情确實不好,無奈之下,只好跟着,一直跟到了城外的荒郊中。
冷冷清清的一片山林中,其中立着一座墓碑,墳上鋪着新土,裏面的人應該剛死去不久,再看碑上的名字,應是一名女子。
蘇清朗蹲在墓碑前,由于下過春雨,山中的土木潮濕,在他雪白的衣袂上沾上了些許泥濘。
梅柳生站在他的旁邊,見他從袖中取出一封信箋,放在墓碑前,上面染着血跡,幾行娟秀小字,依稀可見蘇清朗的名字。
蘇清朗伸出手,摸了摸新立的墓碑,似是憐惜深閨香閣裏的美人一般,淡淡的道:“話,我已經帶到,你以後,不必再等他了。”
頓了頓,似是哀嘆般,喃喃自語的道:“連一點點痛苦都不能承受,抛下自己應當做的事,總是想着一死了之,沒有擔當,不負責任,所以說……他到底比我好在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