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根源
原是一本萬利的計劃,他起初也是這樣打算的,卻不知為何,面對裴延的提議,梅柳生竟然猶豫了下來。
他沉默片刻,才道:“五皇叔和李吉那邊,你準備的怎麽樣?”
見他避開了自己的話題,裴延的心中略有詫異,但還是收斂住神色。
畢恭畢敬的回答道:“常山王府那邊,老臣還沒敢動手,畢竟王爺和小王爺,手握城中重兵,而且一直對皇帝忠心耿耿,想要他們投靠到我們這邊,只怕還需要點時間。”
梅柳生點了點頭:“如今僅存的皇族中,猶數五皇叔的權力最大,他日本王若想起事,少不了他的支持,你安排下去,再過些時日,本王要親自面見皇叔,與他商讨我們的大事。”
裴延驚了一下,趕忙道:“殿下,如今準備尚不充分,這樣去見王爺,是否有些冒險?”
“的确……”
梅柳生淡淡的道:“在他們心中,本王早已是個死人,若在此時暴露了身份,便是欺君之罪,本王必會招來殺身之禍。
不過,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既然想讓他們跟着本王做殺頭滅族的事情,本王怎麽說,也該擔些風險才行。”
裴延想了想,還是有些不放心:“殿下如今是我們唯一的希望,這樣做太危險了,常山王和小王爺那邊,還是交給老臣吧。”
梅柳生搖了搖頭,道:“算了,以皇叔的固執,除了本王,想來也沒有人可以說得動他了,你放心,皇叔向來公平持正,且最在乎宗族之情。
即便本王在他面前暴露行蹤,他為了保全本王的性命,也會隐瞞此事,不會跟李豫說的。”
李豫,便是當今皇帝的本名,排行老三,并不是先皇确立的太子。
當年先皇病重,李豫掌控宮闱,與當時的二皇子,也就是梅柳生的父親李泓争奪皇位。
盡管李豫占盡了先機,但先皇最終還是決定将皇位傳給二皇子李泓,得知自己落敗,李豫聯合宮中的內侍,将真正的遺诏毀去。
在先皇彌留之際,利用其神志不清的契機,又僞造一份遺诏,将權力重新奪回到自己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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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皇子李泓被殺,全家蒙難,也許是因為自己得來皇位的手段不幹淨,在之後的歲月中,李豫性情大變,總是疑心底下的人想要謀反,對待同宗同族有可能繼承王位的皇室成員,越發的嚴厲苛刻,生怕他們會成為第二個自己。
當年,靠山王李奭看不慣他打壓同族,于是連同幾個皇室宗親舉兵謀反,當時負責鎮壓他們的,便是謝玉和許瀚文。
兩人領兵到達房州,卻發現李奭和那幾個皇室成員并不是真的想要謀反,一切尚有挽回的餘地,謝玉不知皇帝往日的恩怨,在圍困住反兵以後,向皇帝上書請求,皇帝見了奏表,答應若是反兵投降,便可法外施恩,從輕發落。
于是許瀚文以勸降的名義去見了李奭。
這許瀚文文弱書生一個,卻有着十分的膽色,口才極好,天生的使臣,見到李奭以後,在衆多反将面前,刀斧脅身而不退,陳明利害,作出承諾,只要他們答應招降,便讓皇帝履行諾言,對他們從輕發落。
李奭敬佩謝玉的領兵才略,又被許瀚文的風度和膽色打動,最終答應投降。
但是沒想到,皇帝所說的從輕發落,只是跟他們玩了一場文字游戲,僅下旨赦免了底下謀反的兵将,卻将李奭等人打入天牢,最終靠山王李奭,以及那幾個參與謀反的主犯,被押到刑場上問斬。
而他們的家人,則在謝玉和許瀚文等人的堅持力保下,免去死罪,一個個被發往邊疆,境遇悲慘,九死一生,便是死了也不得赦免。
謝玉兩人,因此愧疚于心,認為是自己無德無能,害死了靠山王,皇帝則因他們保下反賊親眷的事,對謝玉和許瀚文産生不滿,也就是從那時起,在心底暗暗埋下懷疑的種子。
而後,秦翦忌憚謝玉許瀚文和柳靖之三人,刻意僞造往來的書信,誣陷他們與靠山王謀反的事情有關。
而且因靠山王的事,一直對皇帝懷恨在心,企圖卷土重來,為靠山王等人報仇雪恨。
這就是三英逆反案的根源,與其說皇帝忌憚謝玉他們三個會謀反,倒不如說,他心中真正害怕的,是曾經的自己。
在這之後,皇帝心中的猜忌更盛,以各種緣由不動聲色的除掉了不少皇室宗親,除了常山王李贽,城中的皇親已經少之又少。
梅柳生慢慢道:“五皇叔只效忠朝廷,且對皇位沒有觊觎之心,所以,他才活到了現在。”
裴延嗯了一聲,又聽他道:“可是他千算萬算,還是少算了一件事,便是再怎麽忠心的人,也有難以觸及的底線,這些年來,他殺了那麽多人,做錯了那麽多事,動搖國之根本,只怕早已引起五皇叔的不滿,只是看在他是皇帝,又是手足的份上,一直忍耐着罷了。”
他的唇角微勾,優雅中帶着些許涼薄:“所以說,一個人的忍耐,就像酒杯,酒倒多了,終有一天會傾灑出來,而我們,按兵不動,韬光養晦,就是在等它接近邊沿的時候。”
裴延拱手稱是,頓了頓,又向他道:“殿下,老臣今日還得知了一件事。”
梅柳生看向他,只見裴延的神色略顯憂愁:“聽說,宣國的使臣要來了。”
梅柳生挑眉,哦了一聲:“不知今次前來的使臣,又是誰?”
裴延低下了首,簡短的答:“聽聞,是他們的禦史大夫,溫世良。”
梅柳生聞言,默然片刻,才緩緩道:“本王記得,上一次出使來此的,亦是此人。”
裴延嗯了一聲,又道:“老臣記得,上一任的禮部尚書底氣不足,被他好生羞辱。”
梅柳生若有所思,又喃喃的道:“十年過去了,如今朝局更替,蘇清朗對溫世良,究竟結果如何,本王倒是有些期待。”
裴延遲疑一下:“只是老臣有些擔心,宣國使臣來此,會對殿下的身份産生不利。”
梅柳生輕哼了一聲,回答道:“他們是對本王當年的死産生過懷疑,只是這麽多年了,追查至今也沒發現蛛絲馬跡。更何況,本王已經容貌大改,別說是他們了,便是如今站在皇帝和五皇叔的面前,就連他們也已經認不出我來。”
裴延聽此,半是慨嘆道:“也是,只是沒想到,當初殿下的計劃可謂天衣無縫,他們竟還會懷疑,對殿下的死一直追究不放。”
想起當年的事,梅柳生的神情變得有些冷峻,他負着雙手道:“溫世良本就不是一般的人,本王當年雖計劃缜密,但時間還是倉促了點兒,騙過一般人很容易,想要瞞過他卻很難。更何況,這件事是橫在兩國之間的鴻溝,若是不調查清楚,誰知将來會引起什麽禍事?”
裴延表示贊同,畢竟當年他們的翌王殿下,在前往宣國的途中,突發意外「死」在行館中。
這件事,一直是兩國百姓心中的肉刺,若是哪天朝廷忽然想起來,以為翌王殿下報仇雪恨為由,起兵攻打宣國,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又聽梅柳生道:“你且去安排一下,宣國使臣來此,他們又是本王的老朋友,便是為了昔日的交情,本王也該好好招待他們一番。”
裴延拱手告退,梅柳生依舊伫立在庭院中,良久,承影出現在他的身後。
梅柳生側了側目,問道:“裴延走了?”
承影嗯了一聲,又聽梅柳生問道:“承影,你覺着裴延這個人,怎麽樣?”
承影想了想,冷漠回答道:“他不像好人,對公子亦不是真心,我不喜歡他。”
梅柳生輕輕一笑,語氣溫柔而冷冽:“只有小孩子才分喜歡不喜歡,在大人的心裏,沒有永遠的朋友,也沒有永遠的敵人,有的,只有眼前觸手可得的利益,他利用我,是因為我能給他想要的東西,我利用他,是因為他能幫我完成我的事情,不過有一點你說對了……”
他頓了頓,又繼續道:“這個裴延,确實算不上什麽好人。”
“在這個世上有兩種奸臣,一種如秦翦這般,争權奪利,野心勃勃,一心想着謀取皇位,一種如裴延這般,沒有十惡不赦,甚至看起來與忠臣無益。
然而,心裏想着的,卻并非家國百姓,即便朝代更疊,也要保住家族的權力,他不會想着當皇帝,只會因為,這個皇帝保不住他的富貴,而處心積慮的更換下一個皇帝。”
承影沉默片刻,又低下頭,冷冷道:“那,承影替公子殺了他。”
梅柳生又是一笑:“殺死一個人的方法有很多種。比如,有的人死了,他卻還活着,而有的人活着,他卻已經死了。”
承影迷惑不解,又聽梅柳生半是喟嘆的道:“其實有時候想想,我與他,為權力不擇手段,又有什麽不同呢?”
“不是。”
承影皺了皺眉,斷然否決了他的話,之後,又緩緩的道:“公子,你比他有感情。”
梅柳生一時怔然,回過身望着承影,片刻後,又轉過了身,似是嘆惋般,喃喃的輕念着:“原來,我還有感情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