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蜉蝣
第二天,蘇清朗便抱着一個錦盒進了宮。
沒有去找萬玉貞,首先來到了去往王美人宮殿的必經之路。
他站在鵝卵石鋪就的小路上,旁邊是一座精巧的涼亭,院內紫薇花盛開,與周圍的花草一起,營造出十分繁茂的景象。
來往王美人宮裏的內侍,見到他趕忙施禮道:“參見蘇大人。”
蘇清朗看了看來人,雖叫不上名字,卻是個熟悉的臉孔,手中端着一個藥壺,裏面熱氣騰騰,氤氲着濃郁的藥香。
他笑了笑,道:“王美人近日身體不适,辛苦你們了。”
內侍得到尚書大人的體恤,很是寬慰,低身謙虛答:“大人言重了,都是做奴才的本分,沒什麽辛苦的,只要美人痊愈就好。”
頓了頓,又道:“大人,要往宮裏看看麽?”
蘇清朗道:“不了,美人生病,還是多休息為好,我就不去打擾了,倒是我府中,有幾盒補身子的血燕,回頭讓人送來。”
內侍聞言,十分歡喜道:“那就多謝大人了……這些年來,咱們宮裏的人,承蒙大人照拂。”
蘇清朗微微一笑:“一家人,何須說兩家話,我雖為美人做過一兩件事,但美人亦是助我良多,都是應該的。”
他搖着扇子,詢問了王美人的病情,随後才轉入正題道:“但不知,如今給美人診治的,是哪位禦醫?”
內侍哦了一聲,回答道:“蘇大人有所不知,貴妃娘娘得知美人生病,于是将她宮裏的禦醫調來,現在給美人診治的,正是從前服侍貴妃娘娘的何禦醫。”
美人如蠍,她萬玉貞雖不是什麽壞人,卻也不是什麽熱心大姐。
從前對王美人,不仗勢欺人打壓人家就算了,什麽時候這樣關心過她的死活?
蘇清朗想到此,又笑了笑,道:“何禦醫醫術高明,且一直為宮裏的娘娘治病,周到細心,有他照顧美人,我也就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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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侍又答了聲謝,再聽他問:“禦醫今日來給美人診治了麽?”
“還沒有……”內侍說着,看了看天色,又道:“不過,這個時辰,何禦醫應該也快到了。”
蘇清朗默默颔首,又道:“如此,那你快去吧,美人還等着喝藥,藥涼了,成效就不好了。”
見內侍走遠,蘇清朗又在路邊站了一會兒,這才等到何玉山匆匆忙忙的趕來。
“何禦醫……”
何玉山正往寝宮趕着,卻忽然聽到有人叫他,停下腳步,四下觀望,只見一叢紫薇花中,蘇清朗走了出來。
一襲绛紫色的官服,外攏着一層素色的輕紗,雲巾護額,網冠束發,本是朝廷統一的樣式,硬生生被他穿出了別樣的風華。
他連忙拱手道:“原來是蘇大人,不知大人今日怎會在此?”
蘇清朗走過去,回答道:“今日入宮拜見娘娘,無意走到此處,碰巧遇到何禦醫。”
萬玉貞的宮殿,與王美人的宮殿,一個天南,一個地北,距離十萬八千裏,便是迷路走到這裏都很難,尚書大人的「無意」,實在有些牽強。
于是,何玉山上下打量了他幾眼,說道:“蘇大人,是有話想跟下官說吧。”
見他看出自己的心思,蘇清朗卻也不甚尴尬,點了點頭,道:“何禦醫果然是聰明人,今日清朗來此,确實有件事想向你請教。”
他頓了頓,又說道:“聽聞你被娘娘指派到王美人這裏了,現今留在娘娘身邊服侍的,是陳禦醫。”
何玉山點了點頭,又聽他道:“我記得,這陳禦醫還是何禦醫你的徒弟,果然年輕有為,這樣快就可以為娘娘診治,我先前倒與陳禦醫見過幾面,還是在何禦醫的身邊,不曾深交過,實在有些遺憾。”
何玉山不知他說此話,目的何在,只能謹慎的答:“文宣雖然師從于我,但醫術絕不亞于下官,這點,還請大人放心。”
蘇清朗笑了笑,道:“你何禦醫的徒弟,我當然放心,只是不知為何原因,娘娘要将你們調換過來,所以有些擔心,前來問問,這其中是否有些誤會,若真是如此,清朗也可在娘娘面前,為何禦醫美言幾句。”
聽到蘇清朗的話,何玉山簡直受寵若驚,趕忙道:“蘇大人誤會了,下官與娘娘之間,并無什麽誤會,只是王美人病了,娘娘擔心美人的身體,讓下官前來照拂,文宣他刻苦勤奮,能有今日,下官身為師者,只有欣慰,沒有矛盾,多謝蘇大人關懷。”
原來,這個陳文宣一直是給宮裏的其他人看病的,在禦醫中官職品階很小,平時連娘娘的面都見不到。
某天,貴妃娘娘忽然心絞痛,他家師父碰巧不在,宮裏急成一團亂麻,陰差陽錯,只能讓徒弟上場,結果陳禦醫醫術高明,堪比華佗在世,不僅治好了娘娘的心病,還一鳴驚人,受到娘娘的青睐。
又聽說王美人病了,貴妃娘娘體恤王美人的身體,于是沒過幾日,便下旨讓何玉山照顧王美人,又把陳文宣提到自己身邊。
聽了這話,蘇清朗不禁對何玉山心生敬佩,這侍奉娘娘,和侍奉美人,層次肯定不一樣。
這何玉山如今被自己的徒弟搶了飯碗,還能說什麽只能欣慰,沒有矛盾,可見何大人心胸寬廣,堪比撐船的宰相。
該套的話已經套完,蘇清朗也不打算糾纏,于是道:“如此,那清朗就放心了。”
說着,又向何玉山拱手道:“陳禦醫如今升遷,改日我們一起喝酒,為他慶祝一番。”
何玉山也向他回禮:“多謝大人。”
蘇清朗笑了笑:“大家同為娘娘做事,何必客氣,以後應該多些來往才是。”
何玉山再次拱手:“一定一定。”
兩人就此告別,蘇清朗這才抱着東西,前往萬玉貞的宮殿。
當今皇帝昏庸無道,萬玉貞也好不到哪裏去,衣食住行幾近豪奢,全然不考慮朝廷如今已經入不敷出的窘況。
諾達的宮殿內,珠簾翠幕,金碧輝煌,狻猊銅鑄的香爐中,徐徐燃着銷沉香,地上鋪着數十張狐皮縫制的毯子。
宮女內侍,恭恭敬敬的站在兩側,而他們的貴妃娘娘則坐在中央,面前擺着酒樽佳肴,雲鬓半偏,看着似乎已經醉了。
蘇清朗走了進去,站在殿中向她施禮道:“微臣蘇清朗,參見娘娘。”
萬玉貞端着酒杯的手一頓,看向蘇清朗緩緩道:“蘇大人,你來啦……來,陪本宮喝酒。”
宮殿的兩側,擺着七八桌宴席,席間并沒有人,冷冷清清,真正在喝酒的,只有她一個人。
“今朝有酒今朝醉,莫使金樽空對月,本宮最怕寂寞,每次喝酒總要擺這幾桌,正愁無人做伴,可巧今日你來了。”
望着她醉成爛泥的樣子,蘇清朗接着道:“微臣來給娘娘送昨日說得那對玉梳。”
說着,走向旁邊的宴席,傾身落座,将手中的錦盒交給随侍的宮女。
宮女捧着錦盒,呈到萬玉貞面前,一對精巧的玉梳,潤白玉質,不見半分瑕疵,上面鑲着金片,金片上雕刻着龍鳳呈祥的圖案。
萬玉貞微微擡眸,嫣然的紅唇間蕩開詭豔的笑意,道:“蘇大人,果然深谙女人心,每次送的東西,都讓本宮歡喜。”
蘇清朗也笑了笑:“娘娘喜歡就好,只要娘娘開心,便是微臣的榮幸。”
萬玉貞聽此,端起面前的酒杯,向他道:“如此,那就多謝蘇大人了。”
蘇清朗将面前的酒樽一飲而盡,又抿唇道:“娘娘宮裏的酒,微臣向來不敢碰,太烈了,蝕的人心疼。”
萬玉貞接聲道:“烈酒入懷,心中有傷,才會蝕的人心疼,蘇大人,知道疼,說明你還活着。”
蘇清朗的容顏間,綻開雪蓮花般的笑容,卻依舊有種奸滑的味道。
反問道:“時人經歷不同,感觸不同,不知娘娘你,品出的又是何種滋味?”
“我?”萬玉貞微微挑眉,緊接着,端起案上的一杯酒,微微仰頭,将它送入口中。
“枯骨蜉蝣,醉生夢死,既無未來,何不珍惜眼前,抓住現在,好好享受。你說,本宮……品出的是什麽?”
采一片月光,就着往事下酒,喝下去的是潇灑,流出來的卻是傷心。
東街的大娘賣唱,西街的大爺打烊,人生蒼茫,誰能沒有一段過去的悵惘?
蘇清朗嘆了口氣:“娘娘,微臣早就說過,人生在世,本該活在當下,展望未來,你竟還放不下那些麽?”
萬玉貞輕哼一聲:“蘇大人所言甚是,只是,人生在世,也該有自己的堅持,追名逐利,确實可以令人振作。然而,名,本宮有了,利,本宮也有了,卻不見得有多好過。”
她頓了頓,又問:“我且問你,倘若本宮變成了你說的那樣,你,還會聽本宮說話,與本宮做朋友麽?”
蘇清朗沉默片刻,簡短的回答:“不會……”
聞言,萬玉貞輕嗤了一聲,單手撐着太陽穴,打了一個呵欠,懶懶道:“這不就是了。”
蘇清朗沒有回應,良久,才意味深長的道:“陳禦醫,已經離開了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