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諾言
下人将字帖送來,蘇清朗伸手接過,遞到孫子仲的手中,正是顏公的《顏勤禮碑》。
孫子仲愛不釋手,神情難掩激動:“你是從何得來的,我從前尋找多年,一直沒有消息。”
蘇清朗見他喜歡,心裏自然高興,笑着答:“前些時日,抄沒劉在元的府邸,無意中翻出來的,知你喜歡,所以向皇上讨了來。”
想起自己從前,從皇帝的禦書房中,看到一本《熹平石經》,軟磨硬泡了半個月,皇帝都不舍得給,現在卻如此闊綽。
孫子仲故作吃味的道:“也的虧是你,若是我去要,皇上肯定不會給我。”
蘇清朗哎了一聲,連忙辯解道:“說得好像我面子多大似的,我還相中了一個雪映梅花的玉屏,磨到現在,他都不肯給我,咱們皇上,那是出了名的小氣,你又不是不知道。”
“好啊,你竟敢在背地裏說皇上的壞話。”
孫子仲眸中含笑,故意打趣道:“我可要告到皇上那裏,看你還敢不敢這樣說!”
“哎,別別別……”蘇清朗趕忙攔了他一下,道:“我跟你道歉還不行麽,你若真告到皇上那裏,他肯定又要罰我。”
說完,兩人相視一眼,又同時笑了起來。
孫家的少爺孫子仲,自幼擅長工筆字畫,尤其臨摹仿寫的功底,連他家祖父都自愧不如。
少年時,與蘇清朗他們幾個一起讀書,暗地裏沒少給他們代寫課業,再加上孫少爺自幼勤奮刻苦,在祖父的督促下,發奮讀書。
因此要論起成績來,除了天生聰穎的蘇清朗,謝玉他們幾個還當真不如。
只可惜,孫少爺雖然書讀得好,奈何命不好,好似與科考有仇,每次考試總要生病,躺在家裏連床都下不來。
大夫說,孫少爺這是心病,對新科考試有陰影,沒有辦法,若要強求的話,只怕連命都保不住,孫家人只好認命,任他去了。
所以當年,謝玉他們幾個參加科考,三子登科的時候,孫少爺連考試的大門都沒進,後來,蘇大人朝廷新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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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同雨後的春筍,官職一階階的往上爬,孫少爺還保持着現在的位置,連個功名都沒有。
蘇清朗問:“新科考試,你以後都不打算參加了麽?”
孫子仲嗯了一聲,又道:“你也知道我的,連考試的大門都進不得,更別說其他了。”
蘇清朗聽了直嘆氣:“以你的能力,若不是有那個魔障,何以至此。”
孫子仲笑了笑,又道:“其實,對我來說,真的沒有什麽。甚至,還曾為此感到欣喜。”
蘇清朗一怔,又聽他道:“從小到大,祖父對我甚是嚴格,因我是孫家獨子,全家人的希望都壓在我身上,正因如此,時常感到喘不過氣來,心裏也活得比一般人辛苦萬分,會養出那個毛病也不是沒有原因的。
不過,雖然這樣說有些不負責任,但正因為我得了這個病,沒可能取到功名,肩上的擔子倒是輕松了許多。”
他說着,又低了下頭,道:“我不像清朗你,雖說心向自由,卻依舊惦記着朝廷中事,更不像謝玉與翰文他們,一心想着入仕報效朝廷。
從一開始,我就不想入朝為官的,讀書只為一時興趣,但拗不過祖父的堅持,現在這樣,我已心滿意足。”
說完這些,又苦澀的一笑,問道:“我這樣,是不是挺沒有骨氣的……”
蘇清朗搖了搖頭,回答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追求,大家志向不同罷了,能夠堅持自己心中所想,便是一種勇氣。”
壺中水沸,咕嘟咕嘟的冒着熱氣,蘇清朗墊了一張白布,将它拎了下來。
由于蘇大人對烹茶外行,因此只能交給孫子仲,經過好幾道工序,才算真正的完成。
蘇清朗耐着性子,見他拎起茶壺,溫了溫茶杯,又将裏面的水傾倒出去,開始真正的斟茶。
新茶入杯,猶如青螺入水,澄澈清明,在細白的陶瓷中,泛着嫩綠的顏色。
他端起杯子,慢慢抿了一口,向孫子仲道:“此次回到家鄉,可有什麽有趣之事?”
孫子仲搖了搖頭,苦笑道:“我從出生時便在皇城,鮮少回去,連人都認不得幾個。”
蘇清朗默默颔首,又道:“我也是,這幾年都是在城中祭拜母親,已經很少回去,前一次回去時,那裏還有一個看家的老伯,七十多歲,一個人孤苦伶仃,怪可憐的,不知如今可還健在。”
蘇清朗的母親,出身商賈名門,也算一個大家閨秀,可惜福薄命淺,在他七歲那年離世。
死後安葬在他們老家,從此每年清明,他們父子都要幾經輾轉回去祭拜,如今已有十幾個年頭。
因這幾年蘇清朗的名聲變壞,旁人回家衣錦還鄉,他卻被人暗地裏戳脊梁骨,不願給死去的母親抹黑,于是也就不再回去。
孫子仲道:“我記得,清朗你的老家是在青州,當年讀書的時候,曾聽你提起過。”
蘇清朗點頭,又聽他道:“青州路途遙遠,當年不如将伯母葬在皇城,還能時常拜見。”
蘇清朗笑了笑,無奈道:“沒辦法,老家規矩,非要講究個葉落歸根,魂歸故裏,便是我,以後也要回去。”
“胡說!”
見他這樣說,孫子仲皺眉有些惱怒,不高興道:“好好的,做什麽說這種不吉利的話?”
蘇清朗被他吼得一怔,又緩顏道:“是我不好,一時失言,大意了。”
孫子仲頓了頓,再問道:“此次清明,伯父也回去了麽?”
蘇清朗嗯了一聲,又聽他勸慰道:“既是如此,你該與他一起回去,也好培養培養感情。”
蘇清朗聽此,沒好氣的輕嗤道:“都培養二十多年了,還能培養個什麽,況且我老爹的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說出的話,就像潑出去的水,再也收不回,他心裏恨我,情願沒我這個兒子,我又何必再跑到他的跟前置氣?”
想起蘇浙善對他的态度,孫子仲嘆了嘆:“父子之間,哪有隔夜仇,我相信伯父他是在意你的,你先邁開一步,才能解開誤會,若一直這樣耗着,何時才有和解的機會?”
“和解……”
蘇清朗念了一句,又苦笑一聲:“其實,只要他與二娘平安就好,其他的,我已不再奢望。”
他站起身來,走到涼亭的邊沿,微風襲來,撩起了素白的衣擺,像是悄然綻放的雪蓮。
“那天在徐家,他不肯認我,甚至幫着別人羞辱我,我心裏明白,這輩子,便是我死了,他都不會原諒我了。”
他們之間,從來都不是不能隔夜的仇,而是今生今世都無法橫越的血債。
幾百條人命,幾百個親朋,一夕之間,他的雙手沾滿了鮮血。
旁人總說,人生若只如初見。然而,毀去的房屋可以重建,山川變成荒漠,亦有可能再變回山川,已經過去的歲月,又如何回到從前?
正如多年前,在那個金銮殿上,昔日尊重崇敬的恩師,憤然摔斷玉珏,珏者,絕也,其中的意思,他當然明白。
世人皆以為他狼心狗肺,在他的心裏捅上幾刀,又踩上幾腳還嫌不夠解氣,總要讓他痛了又痛,生不如死才會甘心。
可是,他的心,又不是石頭做的,當然知道疼,知道冷,然而,又能如何呢?
将要做的事情,不可能停止,現在的情景,也不可能有任何的改變,他想死,卻連死的權利都沒有。
良久,孫子仲黯然道:“當年,謝兄他們被打入天牢,證據确鑿,已是回天乏術,我信清朗你不是貪生怕死,有意背叛他們,只是伯父與二娘年事已高,他們養育你多年,如何能讓他們受到牽連,為了家人,做出違逆心意的事,這種感覺,我也明白。”
他說着,擡起頭,又露出淡淡的苦笑:“我想,謝玉他們也是心甘情願。否則,他不會在臨終前,與我說出那樣的話。”
那年的天牢,死氣沉沉,到處都布滿了陰寒。
哭聲,喊聲,呻吟聲……宛如地獄而來的厲鬼,在腐朽惡臭的氣息中,彌漫在整個空間。
他邁步走向牢房,只見謝玉跪在地上,臉色慘白,氣息奄奄。
兩道碗口粗的鐵鏈,從他的琵琶骨中穿出,原本英武清俊的面容,染着狼狽的血污,身上被打得皮開肉綻,讓人不忍再看一眼。
他垂着頭,聽到他的動靜,才慢慢的擡起了雙眸,雖然受着重傷,卻依舊笑得溫暖。
他說,孫兄,謝玉無能,未能忠君報國,還連累家人與我一同赴死,今日淪落至此,謝玉罪無可恕,只是清朗……你可要代我照顧好他,千萬不要讓他做了傻事……
他沒有問謝玉,在那樣的情況下,為什麽沒有恨,反而讓他照顧蘇清朗。
因為他知道,他只是愛上了一個人,甘願為他生,為他死,為他做一切可能或者不可能的事。
不見清朗終生誤,一見清朗誤終生,既是青睐,又是深愛,這種感覺,對于女子而言,又是什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