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美夢

蘇清朗問:“殿下是自己出來的麽?”

李承懿搖了搖頭,随後看向另一邊的街道,道:“喜寶他們就在不遠處,我怕招搖,就沒讓他們跟來。”

蘇清朗朝着李承懿所指的方向看了一眼,随後轉向梅柳生道:“我先送他過去,梅兄先回去吧。”

梅柳生接聲道:“太子身份尊貴,若是暴露,恐生出是非,我還會些武功,便與蘇兄一起吧。”

蘇清朗想想也是,自己一個弱雞書生,萬一半道上跳出來半把個刺客,有十條命都不夠丢的,于是點頭默許。

他轉身離開,始終沒看太子一眼,李承懿自知犯了錯,耷拉着腦袋像是霜打的茄子似的,跟在蘇清朗的身後。

三人一前一後,一個走在中間。不一會兒,便來到地方,只見街角的巷子中,一輛馬車停在暗處,喜寶公公神色焦灼,身邊還跟着幾個護衛模樣的人。

見李承懿回來,他連忙走上前:“哎呦,殿下,您可回來了……”

正說着,見到李承懿身邊的蘇清朗,當即愣了一下,面色尴尬:“蘇……蘇大人,你怎會在此?”

蘇清朗彎了彎唇角,陰陽怪氣的打擊道:“我還以為喜寶公公膽大包天,豬油蒙了眼,看不到本官。”

喜寶連忙賠罪道:“蘇大人恕罪,奴才擔憂殿下安危,剛才一時心急,忽略了蘇大人。”

話剛說完,就聽蘇清朗哼了一聲:“放着好好的宮裏不待,偏生把殿下往外面帶,公公這句「擔憂」,說得可真是輕巧。”

喜寶吓得往後縮了縮,連聲向蘇清朗賠罪,李承懿站在旁邊,看了看喜寶,又看了看蘇清朗,欲言又止,最終沒有說話。

但是梅柳生,在此時接聲道:“時候不早了,殿下也該累了,公公還是快帶殿下回去吧,若是晚了,皇上該擔心了。”

喜寶這才領着李承懿上了馬車,臨行的時候,望着蘇清朗臉比茅坑臭的表情,李承懿很是心虛,但又不敢與他說話。

只能向梅柳生道:“這位大人,少傅這邊……你多照顧着點。”

梅柳生嗯了一聲,目送李承懿放下車簾,朝着皇宮的方向行去。

這才看向蘇清朗道:“蘇兄,殿下年齡尚小,須得耐心教導,你可別因此氣壞了身子?”

蘇清朗又哼了一聲,挑眉道:“爛泥扶不上牆,我看起來很閑,理他作甚?”

雖嘴上說着不在意,心裏卻是在意的很,饒是梅柳生,都看出他心情不好,被李承懿此舉徹底傷透寒了心。

因送李承懿,兩人又繞了些路,兩人走在街上,看到一條河岸上建着長廊,廊下的一角,挑着一塊酒氈布。

蘇清朗頓住腳步,道:“梅兄可急着回府?”

梅柳生搖了搖頭,又聽他道:“既然如此,不知梅兄可願與我對飲兩杯?”

心知蘇清朗心情不佳,梅柳生只能答應,兩人走向那個長廊,找了一個方便的位置坐下。

周圍客人很少,稀稀拉拉只有兩三個,由于将要打烊,老板的态度也倦怠了不少,上了兩三壺酒,連個招呼都沒有。

酒剛上來,便見蘇清朗拿了一壺在手中,拔出塞子,咕咚咕咚喝了半壺。

梅柳生默默坐在一旁,見他盡興後。啪的一聲,将酒壺擱在桌子上,大喊道:“老板,再拿烈酒來,要更烈的酒!”

周圍的客人,被他的動靜吸引住目光,紛紛轉頭看向他,面面相觑,不知這人是怎麽回事。

老板還以為他不滿意自家的酒,故意鬧事砸場子的,于是将抹布搭在肩上,走了過來。

站在他們這桌的旁邊,道:“這位客官,我這裏倒是有烈酒,只是烈酒傷身,只怕客官受不住。”

蘇清朗揚眸哦了一聲:“我只知道,酒釀出來就是給人喝得,既然你能釀的,為什麽我卻喝不得?”

梅柳生無奈,只能拿出兩錠銀子,向老板道:“勞煩閣下,再上兩壺烈酒來。”

雖然不大情願,但也不能跟銀子過不去,老板将銀子接下,轉身離開。

不一會兒,便抱了兩壇子的烈酒,上好佳釀,濃郁香醇,隔着酒壇子,都能聞到刺鼻的酒勁。

梅柳生皺了皺眉頭,見蘇清朗伸手去拿,連忙阻止住他:“蘇兄,你這樣喝,會醉的。”

蘇清朗的手,僅是頓了一下,便将酒壇子拎在手中,道:“人生在世,之所以勞累痛苦,便是因為人總是清醒的時候多,你看那街頭的垂髫稚子,無知傻子,從來不知道憂愁為何物,所以說,醉了好,醉了好,醉了醒不過來最好。”

說着,仰頭灌了幾口,烈酒入喉,辛辣無比,饒是蘇清朗,都忍不住咳嗽了幾聲。

梅柳生見此,輕輕地道:“蘇兄曾說,若是有何不平之事,一定會找我吐吐苦水,蘇兄覺得難過,柳生願為蘇兄分擔一二。”

蘇清朗聞言,擡頭看了梅柳生一眼,之後又把目光,轉向了不遠處的一個樓臺。

面南背北,臨水而建,蘇州雅韻的建築,紅漆的木柱上,縛着淡青色的紗帳,一個酒桌擺在中間,每當傍晚,夕陽落在裏面,意境悠遠,說不出的古樸精致。

一個墨衣的少年站在中間,與其他兩個人說說笑笑,臉上的笑容,在夕陽下顯得明媚而又燦爛。

而另外一個,身着皎白似雪的衣袍,手裏掂着一把折扇,翹着一個二郎腿,坐在酒樓的憑欄下,望着他的眼神充滿了笑意。

那時候,他問謝玉,明明出身武将世家,為何還要去考文試。

謝玉想了想,溫雅回答:“我不想只做個武将,整天打打殺殺,若是可以,我寧願不動一兵一卒,即可以輔佐皇上治國平天下。”

那個人的性子,從來都是這樣溫和的,身為武将,卻不想以武力解決問題,更不願看到流血傷亡,心軟至此,一點兒也不像謝遠将軍。

曾經有段時間,跟随謝将軍出征邊關,在戰場上看到一個敵國兵将,死時手中握着一個嬰兒的肚兜,之後對着營帳難過了幾宿。

謝玉曾說,那些在戰場上拼殺的,抛開立場不言,哪個不是有家人有朋友的,任何人死了,都會有人傷心。

若是有一天,天下平定,可以不用打仗死人,便是要他回家,賦閑種田都可以。

對于這樣的想法,他以前總是覺得,謝玉的想法太天真。

他不像謝玉,從小跟在皇帝身邊,見慣了他的雷霆手段,也見慣了血雨腥風,表面萬事不入心,實際內裏冷靜的很。

在他看來,在這個世上,有人就會有矛盾,有矛盾,就會有戰争,不是誰想不想,願不願意就能決定。

在歷史前進的齒輪中,有多少人命都填在其中,昙花一現,稍縱即逝,累累白骨鋪墊出的道路,卻不見史書上有他們的一筆。

每個人的命運不同,這本是無可奈何的事,縱使他們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兼顧到那麽多人。

然而,卻是這樣的天真,把他變成了一個傻子,寧願跟着謝玉一起做夢,也不想把他從美夢中叫醒。

後來,靠山王謀反,謝玉果然不忍殺他,更不忍看到山河破碎,生靈塗炭。所以,寧願一死,也想阻止那場戰争。

後來,謝玉果真死了,也是從那時起,他才真正的體味到,一個人的死亡,原來竟是這樣痛徹心扉……

所以,那些散落在長安街巷裏的回憶與曾經,被他一點點的拾起,堅守着那人曾經的「美夢」,繼續發瘋,繼續任性。

謝玉說,清朗,生我者父母,養我者百姓,人生在世,總該做一些有意義的事,不能只顧着自己。

謝玉說,清朗,給我五年,只要五年,一定可以輔佐皇上鏟除積弊,恢複國力,內憂解決,外敵再也不敢來犯。

謝玉說,清朗,給我五年,只要五年,我就從朝中請辭,到時我們離開長安,我陪你看遍天下大好河山。

謝玉說,清朗,大丈夫,行于世,立于心,我從不後悔,只後悔連累家人,讓謝家背負了謀逆的罪名。

謝玉說,清朗,殺了我,從此以後,好好的,好好的活着……

這些掩埋在過去裏的字句,就像留存在他內心的蠱毒,一點點的侵蝕着他的心,他甘之如饴,又如何能向旁人提起半分?

古人雲,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流年飛逝,故景猶在,故情猶存,一切恍然如夢。

滾滾長江,東流逝水,歲月無情,卻好像只錯漏了他一人,讓他一直不停的向前走,卻也從始至終的活在過去中。

蘇清朗苦笑一聲,半是嘆息的道:“人生,最煎熬之事,莫過于堅守着一個永遠也不可能的夢,一直睡着不願醒,欺騙自己,一天天,一年年,到底何時才是個頭呢?

說什麽給我信念,給我希望。最後,還是竹籃打水一場空。既是如此。當初,又何必給我希望,現在卻又讓我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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