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迷惘

此時,天色漸晚,長廊中已經升起了燈籠。

透過昏暗的燈光,梅柳生望着蘇清朗的臉色,但見他一直低着頭,神情恍惚的模樣,這才确定他已經醉了。

他嘆了口氣,心平氣和的說:“蘇兄,天色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

蘇清朗卧在桌子上,枕着手臂,含糊不清的道:“梅兄若有急事,便先行離開,我待會兒再回去。”

梅柳生無法,只能繼續耐心的等着。

他耐心,不代表別人也耐心,酒肆的老板見天色已晚,急着回家陪老婆,又見蘇清朗喝了一壇又一壇,生怕他鬧出什麽事情。

于是走過來,向梅柳生道:“這位客官,小店就要打烊了,您看看……能不能帶您的朋友先走?”

梅柳生看了一眼蘇清朗,見他伏在桌上沒有反應,不由又嘆了口氣,向老板致歉後,扶着他離開了。

蘇大人醉得糊塗,整個人靠在梅柳生的身上,跟一灘爛泥似的,但腦子尚且保留着一絲清醒,被梅柳生扶起的時候,還不忘将桌上喝了半壇的烈酒拎走。

兩人行在長街,此時路上已經沒有了人,梅柳生扶着他走過石階,正要邁上石橋,卻被他攔手一擋。蘇清朗用力推開他,手裏拎了一壇酒,徑直朝着石橋走去。

梅柳生心怕他醉酒,待會兒摔出個狗啃泥,于是連忙喚了一句:“蘇兄……”

卻見蘇清朗腳步踉跄,一步一步的向前走,他行至石橋的最高處,倚着身後的圍欄,單手挑着酒壇,神情迷醉的打量着。

片刻後,半是苦澀的冷笑了一聲,朗聲道:“長安煮酒,往事悠悠,不見江水流;歲歲年年,年年歲歲,白了少年頭。”

梅柳生正在前進的腳步頓在原處,他望着蘇清朗,見他仰頭猛灌了幾口水酒,又轉過身趴在石欄上,重重地咳嗽了幾聲。

明月皎潔,懸挂在天際,銀白的月光灑滿了天地,穹空萬裏無雲,唯有幾點星子靜靜閃爍。

不遠處的人身形瘦削,倚在石橋上,宛若一只斷線的紙鳶,掙紮沉淪,随時都會消散在晚風中。

梅柳生走過去,站在他的身邊,看了他一會兒,才慢慢地伸出手,按住了他的肩膀。

他遲疑片刻,才道:“蘇兄,你到底在難過些什麽?”

舉世聞名的禍國奸臣,只要想着怎麽結黨營私,陷害忠良就好,可是為什麽,為什麽現在看到的他,卻是這樣難過?

為一蹶不振的南唐朝廷,為爛泥扶不上牆的未來主君,還是為了那些曾經的,已經逝去再也無法回頭的過去與曾經……

蘇清朗冷呵一聲:“有心的人才會傷心,我本是失心之人,既已無心,又何來的傷心?”

他轉過身來,雙眼通紅的望着梅柳生,不知何時,淚水已經打濕了臉面。

淩亂的墨發緊貼着側顏,被淚水浸濕,顯得更加凄楚決然,似是向他求救一般。

修長的手指,指着自己的胸口,一點一點,失魂落魄的道:“我的心沒有了,你能幫我找回來麽?”

梅柳生一時啞然,還未回答,便聽他自嘲的苦笑了一聲,喃喃道:“你不能……”

他倚着石橋,垂着頭,神情逐漸變得孤冷:“生死有命,決定于天,便是皇帝,都逃不過一個死字,你能做些什麽?”

梅柳生望着他,良久的說不出話。

他能做些什麽,他能做些什麽呢?

很久以前,在那個案子沒有處決之前,他是能做些什麽的。

那時候,他剛在邊關站穩腳跟,卻因勢力發展太快,遭到宣國的注意。

溫世良是何人,不安好心的老狐貍,一直都懷疑他未死,發現端倪,自然很容易就聯想到他的身上。

布下天網,企圖将他從暗處拉出來,他雖不畏懼宣國,卻也不想這樣快就暴露行蹤,于是連長安城裏發生這麽大的事情,都沒有露面。

他與謝家,并沒有過深的交情,當年被皇帝囚禁于皇宮時,與謝将軍也只是簡短的說幾句話,記憶中的謝遠。

與很多官員不同,在宮中碰見,對他的态度嚴謹客氣,沒有勢利到對他這個「反賊餘孽」冷若冰霜,但若說完全不避諱,卻也不現實。

畢竟衆所周知,他是皇帝的眼中釘,誰跟他走得近了,就會變成皇帝的肉中刺,謝遠在朝中浸淫多年,自然心知其中的道理。因此,關于那些年的記憶,他總是感到陌生而又疏離。

但是,謝玉畢竟對他的皇叔有恩,當年靠山王李奭謀反,是謝玉出面,保住了皇叔的家人。

李奭是什麽人,他父親同父異母的兄弟,而且這個異母,還是出自同宗的,自然比其他的皇子親近。

當年,他的父親與皇帝争奪皇位,李奭便是站在他們這邊的,即便後來的謀反,也是為他父親報仇的成分居多。

便是為這,他也該對謝家心存感恩,謝家蒙難,他怎麽說,也該出面解救的……

可是,他受了那麽多苦,就是為了報仇,為了從皇帝的手中,拿回屬于他的東西,沒到最後結局,又如何能輕舉妄動?

他想要這江山,想要這天下,步步為營,如履薄冰,沒有一百,便是九十九分的把握都不行。

況且,退一萬步來說,即便他當時回了皇城,又能阻止得了麽?

以他當時的處境,即便全力以赴,只怕也不是皇帝的對手吧,最終只能是魚死網破,除了搭上他自己,不會改變任何結果。

只是,如果這件事情,換做了讓謝玉來決定,以他的性情,肯定會選擇與自己完全不同的道路吧。

他是見過謝玉的,那時候,他剛剛十七,還沒被送往宣國為質,有次路過禦花園,看到謝玉和蘇清朗兩個。

蘇清朗自是不必多說,經常來往于皇宮,而且每次總要鬧出些動靜來,生怕旁人不知道他蘇大公子是個混世魔王似的。

倒是謝玉,不常出現在皇宮,因此看着有些面生。

他們出現的地方,距離他的住處很近,想想就知道有多偏僻了。

園裏的草木,由于位置偏遠,沒人打理,凄涼荒蕪,頗有瘋長的趨勢,倒是有幾株杏樹,亭亭玉立,十分喜人。

蘇清朗是最先來的,站在杏樹下來回踱步,似是在等待着某個人。

蘇少爺向來是不安分的,尤其在等人的時候,十分沒有耐心的跳來跳去,拿扇子去打垂下來的樹枝,見牆頭上站着幾只麻雀,又撿石子追着麻雀滿院跑。

那時候,他應該才十二三歲吧,眉目已經非常精致漂亮,性子卻還是青澀稚嫩的很,見等的人遲遲不來,還很生氣的舉着扇子對天大喊,說什麽謝玉如果我喊到一百,你再不出現,以後就要把人家怎樣怎樣,任性蠻橫,不可一世,猶如炸毛的孔雀。

然而,他站在樹下數了幾百個九十九,最後趴在桌子上,從炸毛的孔雀,變成蔫了吧唧的小麻雀,那個人還是沒有出現。

直到傍晚,謝玉才匆匆趕來,而那個等他的人,卻已經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那時候,他躲在不遠處的一棵大樹上,由于怕宮裏的人打擾他讀書,還特意挑選了一個隐蔽的位置,被蘇清朗叽叽歪歪煩了半晌,等到混世魔王消停睡着,好不容易才清淨一會兒,見到又有人過來,于是忍不住好奇的勾頭去看。

謝玉并沒有發現他的存在,看到蘇清朗正恬靜安然的睡着,明顯刻意的放慢了腳步,走到他的身邊,然後緩緩傾下身,對着他的臉頰親吻了一下。

他比謝玉和蘇清朗都要年長一些,見到這樣的舉動,自然知道意味着什麽。

因此,自那以後,每次見到謝遠,他腦子裏首先冒出來的一個念頭,便是:你兒子是個斷袖,喜歡蘇家的那個臭小子。

一直以來,他都以為是謝玉自作多情,畢竟在他所能回想的記憶裏,那些充滿寵溺的愛意,時刻緊随着的目光,都會被某人沒心沒肺的忽略過去。

在南唐,斷袖是很禁忌的事情。更何況,斷袖的主角,一個出身官宦名門,一個來自世家武将。

所以,他偶爾想起來的時候,便會為謝玉感到不值,一個本該有着大好前程的少年,何其不幸,讓他遇到了蘇清朗,看上他,愛上他,鬼迷心竅,無法自拔,最後斷送了自己的性命,也賠上了那麽多人的一生。

已經死去的人,又如何回得來呢?

是你殺了他,那個曾經最愛你,視你如生命的少年。

這句話,他很想對蘇清朗說。可是,卻又如何都不能說出口。

對于這裏的人來說,他已經是個死人,關于這裏的紛紛擾擾,他本就毫無瓜葛,連點評的資格都沒有。

在他離開的這些日子裏,他們之間又發生了許多事,有人堅守,有人退縮,有人赴義,有人偷生,本以為是場純粹的背叛,現在想想,又好像不是那麽回事。

蘇清朗曾經愛過謝玉,關于這點,他可以确定。

只是這種愛,是可以超越生命,還是最終向現實低了頭,他尚且分不清楚。

他同樣分不清楚的是,在這場計劃中,他所扮演的位置,究竟是一個地獄歸來的複仇者,還是一個替天行道的故人?

抑或,本是極為簡單的事情,卻被他想的太過複雜,世事未曾改變,真正迷惘不定的,只是他的心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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