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拒絕
尚書府中,蘇清朗自一陣頭痛中清醒過來,睜眼便看到了床榻邊的李賽賽。
武陽郡主,當今皇帝的親侄女,何等尊貴的人物,從小到大,受盡萬千寵愛,連一點苦楚都不曾承受。
現在卻守在他的床榻邊,單手撐着頭,從夜半三更等到破曉黎明,疲憊勞累到坐着都能睡着。
蘇清朗躺在床上,靜靜地觀望着她的臉,昏暗的光線下,褪去了平日裏的淩厲跋扈,看起來跟一個尋常的小女孩沒什麽分別。
他一動未動,混沌的神思開始恍惚游移,回想到自己與李賽賽初識的時候,她也不過十多歲而已。
和現在一樣的驕縱蠻橫,跟個帶刺的仙人掌一樣,獨來獨往,乖戾孤僻,一言不合就要與人動手,長安城裏與他們年齡差不多的少年,幾乎被她拿鞭子教訓了一遍,搞得大家拿她當做瘟神一樣,紛紛對她避讓不及。
一天天,一年年,總以為時間過得很慢,不成想,晃眼之間,昔日不可一世的小丫頭,也長成了如今這般……
蘇清朗輕輕起身,蹑手蹑腳的從床上站起來,看了一眼李賽賽,又随手拿起架子上的披風給她蓋上。
走出房門,正迎上府中的管家,管家見到蘇清朗一怔,趕忙道:“大人,該上早朝了,小人正要叫您呢!”
蘇清朗漫不經心的嗯了一聲:“跟宮裏的人說,我今日身體不适,便不去早朝了。”
管家哎了一聲,正要下去,卻被蘇清朗攔住,蘇大人臉上的神情有些不自然,糾結了半晌,才問:“那個……群主怎會在此?”
管家愣了愣,立即回過神來,回答道:“哦,那個啊……昨兒晚上便是群主娘娘送您回來的,本來小人們是要伺候大人的,可是群主娘娘說,我們粗手粗腳,別怠慢了大人,堅持自己照顧。”
關于昨天晚上的事情,蘇清朗就如餃子湯裏和稀泥,一塌糊塗,只記得自己拉着梅柳生去喝酒。
至于為什麽喝着喝着,身邊的人換成了李賽賽,他卻是一點兒印象都沒有。
只能向管家道:“罷了,你先下去吧。”
唉聲嘆氣,轉身走進了房間,卻見李賽賽已經醒了,手裏拿着他的披風。
披風整整齊齊的疊着,搭在她的手臂中,微微貼着她的身體,可以看出她對于披風主人的珍惜和愛重。
她站在內室的一扇窗戶旁,窗扉開着,正對着長安的城郊,視線的盡頭,是一座郁郁青青的山峰,在晨起的霧霭中,若隐若現。
一般人若是進了蘇清朗的內室,肯定會覺着奇怪,蘇大人極為擅長園林工事,可是這幾扇窗戶開在這裏,要多違和就多違和。
然而李賽賽,卻一直靜靜地觀望着,一動未動,眉目間含着淡淡的哀愁,仿佛透過那層層的薄霧,看到了曾經的某些人……
蘇清朗見到她的背影,腳步一頓,立即換上一副笑臉:“群主,你醒了。”
李賽賽轉過身,又見他拱了拱手:“微臣醉酒失态,昨晚多謝群主照顧。”
他說話的時候,李賽賽依舊站在原處,只是抱着披風的手,微微動了動。
她望着蘇清朗,良久才道:“清朗哥哥,你……一定要這樣對我麽?”
蘇清朗直起腰身,面上依舊保持着微笑:“群主想讓微臣,怎樣對你呢?”
聽到他的話,李賽賽的心中猛然沉痛,像是被人打了一拳似的。
她是那樣心高氣傲的人,在遇到蘇清朗之前,除了父親和弟弟,以及那位死去的姐姐,任何人即便是那位高高在上的皇帝,她也不曾放在眼中,這麽多年了,丢去女兒家本該有的矜持,跟在蘇清朗的身邊,掏心掏肺,最終換來的,卻是這樣一句麽……
她慢慢低下頭,片刻後,又擡起頭來,清麗無暇的臉上,流露出沉痛之色,眸中噙着淚水,紅通通的。
她凝望着蘇清朗:“清朗哥哥,你是否也覺得賽賽不知羞恥,整天纏着你,追着你,明明……你都不喜歡我的。”
看到她的淚水,蘇清朗微微心疼,遲疑片刻後,還是嘆了口氣:“賽賽,你是個好姑娘,不是我不喜歡你,而是我根本配不上你。”
李賽賽的神情激動,走上前幾步,聲音帶着哽咽,向他急切道:“我說配得上,那就是配得上!”
聲音戛然而止,沉默片刻後,又緩緩問道:“清朗哥哥,我問你,如果沒有什麽配不配得上,你會娶我嗎?”
蘇清朗不說話,在李賽賽的注視下,下意識的側身避開她,低下了頭。
李賽賽見此,悲涼苦澀的呵了一聲,喃喃的道:“不喜歡就是不喜歡,還說什麽配不配得上呢?難道賽賽在你心中,是那樣軟弱經不起打擊的人,要你委屈自己給我臺階才能下來?清朗哥哥,你以前從來都不是一個愛說謊的人……”
蘇清朗蹙起了眉,他依舊沒敢看李賽賽,半是嘆氣的說:“賽賽,你既知如此,又何必再折磨自己?”
聽到他的話,李賽賽終于落下淚來:“情由心生,我也想斷了這一點孽障,可這心裏的東西,又如何能由自己做主?清朗哥哥,你只會勸我放手,我若當真能做到的話,你是否也可改變自己的心意,轉而喜歡上我?”
蘇清朗依舊沒有回答,将頭埋得更低,李賽賽見此,倏忽展開了笑顏,凄楚決然,美麗而又清豔。
她喃喃的輕念着:“既是如此,那麽,清朗哥哥,你就沒有資格勸我回頭……”
她向蘇清朗走進了幾步,仰頭望着他的側臉:“當初,是你說要娶我,因為你說會娶我,我便相信了,清朗哥哥,對賽賽而言,最殘忍的事,不是你說謊哄騙我做夢,而是當我沉浸在美夢的幸福中時,你又覺得愧疚,試圖再把我從夢裏叫醒。”
“既然給我了希望,又為何讓我絕望,我寧願抱着你的諾言,欺騙自己一輩子,都不要你做這個好人。”
她丢下這句話,轉身繞過蘇清朗,向門口走去,留下蘇清朗,站在屋內,猶如秋風掃黃葉般的凄涼。
李賽賽走到門口,又停了下來,她頓了頓,又問:“我問你,你喜歡的人……是不是姐姐?”
內室中,蘇清朗擡了下頭,又慢慢地低了下去,默然良久,才回答:“是……”
只有最愛的人,才有機會傷你最深,這個人,總能準确把握到她的七寸,将她傷得鮮血淋淋,還喊不出疼。
如果今日,蘇清朗說出「李妍妍」之外的任何名字,她都有勇氣再将他搶回來,唯獨自己的姐姐……
她呵了一聲,仰頭不讓眼淚掉下來,低低的聲音道:“原來如此……”
邁步走出房門,留給蘇清朗一個起初決絕的背影,蘇清朗站在原處,望着她離去的方向,良久的沒有回神。
院內花團錦簇,卻都在她的一襲紅衣中,失去了所有的光彩。
在他最好的年華裏,這個明媚豔麗的女孩,她像清晨裏旭日初升的萬丈朝霞,浩浩蕩蕩的闖進了他的世界,當時年少輕狂,拿諾言當放屁似的,總以為不過一句戲言,不成想,自己不着心的一句話,竟讓人惦念至此。
直到現在,他才明白,自己的嬉笑玩鬧,遇到了她的剛潔貞烈,本身就是一種罪過。
蘇清朗慢慢移回視線,緩步走到內室的窗戶邊,望着遠方的山巒,喃喃的道:“謝玉,我将來……是要下地獄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