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勸說
衆人行了半日,仍未到達驿館,見天色已晚,便找了個客棧住了下來。
蘇大人風流騷包,向來是個愛幹淨的,于是剛在客棧歇下,便讓人準備熱水沐浴更衣。
躲在房裏洗去一身灰塵,最後整理儀容從門中走出,卻見好友孫子仲正等在外頭。
蘇清朗的腳步一頓,随後向他走過去,打着呵欠問道:“子仲舟車勞頓,不去房中休息,怎得守在我這裏看門?”
孫子仲看向他,微微颔首:“我有話想對你說。”
蘇清朗一怔,淡定的把呵欠打完,無奈聳了聳肩:“好吧……”
閃身列開,将孫子仲請到房中,此時內室擺着一個浴桶,桶中的洗澡水還未來得及清出,髒穢衣服散落一地。
蘇大人向來臉皮厚,況且孫子仲又是自己親密無間的好友,因此被人撞見這個場面,仍是神态自若,招呼小厮過來收拾。
孫子仲欲言又止,本想與蘇清朗說些什麽,但看到房中有第三個人在,便咽了下去,默默坐在凳子上,靜候小厮離開。
蘇清朗單手支頤,翹着二郎腿,坐在孫子仲的身邊,由于剛剛沐浴出來,口有些渴,便擡手拎過茶壺,給自己斟了一杯。
擡眼見到小厮倒完髒水,又将手伸向了自己的衣服,趕忙起身阻止,向他道:“衣服放在這裏,你先出去吧。”
小厮站直身體,向他道:“老板娘說,大人一路奔波,想必已經累了,她可以為大人清洗衣服。”
見到對方如此周到,蘇大人簡直受寵若驚,驚完以後,最終,還是淡定的回答道:“算了,多謝老板娘好意,衣服我自己洗,不勞煩你們了。”
小厮這才告退離開,蘇清朗将衣服疊好,放在木架上,轉身向孫子仲走了過去。
“子仲,你算算以我們如今的行程,要多少日才能到達邊城?”
孫子仲想了想,道:“如果不出意外的話,大約一個月罷。”
蘇清朗唔了一聲,思忖道:“若是回程押着一個棺木,想必行程會更慢,只怕回來時已是盛夏了。”
孫子仲聞言問:“清朗,很想早點回來麽?”
“當然了……”蘇清朗擺出一副當然的表情,又道:“長江後浪推前浪,指不定哪天我就被人一浪拍下去了,不好好看着怎麽行?”
聽到他的回答,孫子仲偏過了頭,語氣冷淡淡的:“我不覺得皇城有什麽好,如果可以,寧願你永遠都不要回來。”
蘇清朗靜默下來,望着他道:“子仲此言我聽不太懂,你到底想說什麽?”
自從上次迎接宣國使臣,孫子仲就有一肚子的話想跟蘇清朗說,奈何一直沒機會,現在自當抓住時機。
他頓了頓,又道:“清朗,你能不能跟皇上請離,哪怕調往外地都好,再也不要回長安來。”
蘇清朗翹起腿,撐着下颌:“說說看,我為什麽要這樣做?”
孫子仲低下了頭,聲音很輕:“我……秦桓不懷好意,我不想讓你跟他在一起了。”
“就為這?”
蘇清朗挑了挑眉,回答道:“子仲,只有小孩子才分好與不好,你我都已不是當年的毛頭小子了,喜歡誰,不喜歡誰,接近誰,疏遠誰,再也不能全依自己的心意而定,你入職官場多年,想來也學到不少東西,到如今的格局,還是限制于此麽?”
“可是……”
孫子仲一時情急,差點說漏了嘴,他停滞片刻,最終道:“高官厚祿,權勢地位,對你而言,真的那樣重要麽?”
蘇清朗點了點頭,出乎他的意料:“重要,很重要。”
孫子仲瞬間愣住,又聽他道:“子仲,你沒有經歷過絕望的時候,所以根本不會明白我現在的感受,高官厚祿,權勢地位,在我眼中曾經一文不值,後來呢?
出了事,老爹和二娘都被押在天牢中,身為人子,我連見他們一面的能力都沒有。
從那時起,我就發誓,如果我能活下來,如果還有機會,我一定不會再讓自己,再讓他們陷入那種可悲的境地。”
他望着孫子仲,蒼白的容顏裏,竟露出淡淡的微笑:“你能明白麽?在那個天牢裏,連一絲活下去的希望都沒有,不知明天與死亡,到底哪一個最先到來,不知自己的家人,是活着還是已經死了,醒着痛苦,就連睡着,也全是那種可怕的噩夢,被人打,被人逼着承認那些莫須有的罪名……那種境遇,我死也不想再經歷第二次。”
在他的話語中,孫子仲漸漸低下了頭,他閉目落下了淚:“清朗,抱歉,我……”
低沉生澀的話語,最終湮滅在無聲的哽咽中,他咬了咬唇,有些話,還是沒能說出口。
“你有什麽好抱歉的呢?”
蘇清朗的聲音很輕,宛若一片輕羽,靜靜敲打在他們的心中。
“在那樣的情況下,就連先生他都沒有辦法,時至今日,你我應該慶幸,幸好沒有牽連到你,否則……”
他說着,輕輕嘆息了一聲:“有多少人想要我死,他們都想要我的命,子仲,我已沒有辦法回頭了。”
孫子仲一陣靜默,望着蘇清朗的面容。随後,又慢慢地移開了視線。
“覺得失望麽?”蘇清朗這樣問他。
“沒有……”孫子仲果斷接聲,又十分認真的道:“我知道,你也很難過。”
蘇清朗哼了一聲,微微勾唇:“當一個人經歷過最艱難的時候,難過與不難過,對他而言,已經沒什麽所謂了。”
“清朗……”孫子仲聞言,不忍心的喚了他一聲。
蘇清朗看向他,又道:“你不必安慰我,我也沒有什麽可被你安慰的,過去的事情已經過去了,我現在活得好好的。
即便想起那些痛苦的日子,也只會讓我更加确信自己現在的路,想要安全,想要不被人宰割,唯有一步一步向上爬,如此而已。”
孫子仲皺了皺眉,心知蘇清朗決心已定,自己不可能再撼動,只能道:“我能幫你做些什麽?”
蘇清朗笑了笑,半是感慨的道:“罷了,你到現在,還能陪在我身邊,對我而言,已是最好的幫助了。”
孫子仲沉默下來,良久:“清朗,有件事,我一直想要問你。”
蘇清朗看向了他,又聽他道:“那個梅柳生,你究竟是怎樣想他的?”
蘇清朗一怔,不知他為何問出這樣的問題,孫子仲繼續道:“也許是我多心,但是他與謝玉……清朗,謝玉已經死了,梅柳生并不是他,也不會成為他,任何人都沒有可能,你……不要自己傷了自己。”
短短的幾句話,他卻說得十分艱難,因為他明白,自己是在往蘇清朗的心裏戳刀子,刀刀見血,就像要了他的命。
蘇清朗沉默片刻,才問:“你以為,我拿他當做謝玉的替身?”
孫子仲擡頭看向他,又聽他苦笑了一聲:“怎麽可能……”
他站起身來,踱步走到窗邊,似是自言自語的道:“或許,從一開始見到他,就好像看到了謝玉的影子。可是,只要相處下來,你就會明白,他與謝玉終究是不同的……沒有人可以替代他,成為他,即便梅柳生也不可能。”
記憶中的少年,總是親近而又溫暖,他拿他當作自己的命,所以當他受到威脅的時候,甘願犧牲性命,也要保全他。
在這個世上,他已經找不到第二個人,也再找不到第二個謝玉,可以待他到如此地步。
究竟哪裏不同呢?
或許就是這種親近,他與謝玉,早已血脈相連,彼此之間,可以拿生命來交付,可是梅柳生,他連最起碼的信任都沒有。
最後,蘇清朗輕輕地道:“子仲,你認識我多年,應該知道,我從不是自欺之人。”
“靠近他,幫助他,或許,只是不想看到他重蹈我們的覆轍罷了。”
孫子仲嘆息一聲,最終離開了蘇清朗的房間,蘇清朗送他出來的時候,卻見到不遠處的梅柳生。
此時,他站在客棧的窄廊下,身邊跟着那位名叫承影的護衛,正向他的房間走過來。
蘇清朗頓住腳步,向他道:“梅兄……”
梅柳生淡淡一笑:“我來找蘇兄,商讨明日的行程。”
目送孫子仲走遠,蘇清朗走到他的跟前,側手将梅柳生引到院中,道:“你不來,我正要去找你,聽子仲說,照我們現在的行程,要一個多月才能到達邊城。”
梅柳生默默颔首,跟着蘇清朗往下走,承影則一言不發的跟在他的身後。
客棧的內院中,置着一方石桌,四個石凳,不遠處的牆根邊,栽着幾株槐樹,夕陽漫過屋檐,落在地上緋紅一片。
他在石桌邊坐下來,緩緩道:“這地方,我也算熟悉,若是走近道的話,興許能省上幾天的時間。”
蘇清朗眼光一亮,正想說話,卻見客棧的小厮匆匆忙忙過來。
他走到跟前,向梅柳生施禮道:“大人,門口來了一位客官,自稱是您的同鄉,想要面見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