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廣陵城,熊苑別館。
鼓瑟吹笙,簫琴和鳴。
歌姬翩翩起舞,身後是一座巨大牢籠,關着各式各樣的熊,它們時不時咆哮着。歌姬們覺得自己也是籠內關着的窈窕的愚蠢的熊,被困,卻只能賣力舞蹈。
只有在廣陵王異常寂寞想鬥熊時,才會讓他們歌舞一番,不經意地看她們幾眼,也不過是風前桃瓣,轉眼零落成泥。
大王對女人向來異常挑剔,多年來,竟未在後宮多納一人,專寵的郭美人,據說只因為郭美人像極了他少年時的舊情人。
“大王,您還有心情與熊相搏?都出大事了!”
一位白衣的儒雅秀士匆匆趕到熊苑別館,面對依舊懶散地半卧在青黃玉龍螭紋榻上的抱擁郭美人的廣陵王,他焦灼不已,早已滿頭大汗。
廣陵王每次在熊苑別館欣賞舞曲之後,就要鬥熊,不用刀劍,徒手與熊相搏來一逞英雄,可現在真不是玩熊瞎子的時候。
“什麽大事?孤怎麽不知道。”廣陵王劍眉一揚,漆黑的瞳子已迸射出可斬星月般銳利的利光。
白衣秀士固執着不語。
“你們先退下,乖。”
廣陵王将淩厲目光收回,凝注在身側郭美人的花顏上時,眼神瞬間如漾了水光的絲綢,郭美人率領歌姬們恭敬退下,廣陵王悠悠然從塌上起身,魁偉傲岸的身姿恍似天間戰神。他俯瞰着白衣秀士,一臉靜觀風雲變幻的從容不驚。
“看你急的,老虎追在你身後嗎?”廣陵王道。
“比十萬只老虎和熊一起追在身後都急!皇上知道大王與剛捉到的叛軍頭領是舊交,他借這個機會昭您歸京,屬下怕這次聖上要,要……”白衣秀士咬唇,不敢繼續說下去了。
他覺得廣陵王似乎沒有意識到事态的嚴重性。這次皇上召他回京,怕是早已打算請君入甕了,廣陵王卻跟沒事的人似的。
廣陵王冷笑一聲:“你怕我那皇帝弟弟借此機會削藩麽?倒是個好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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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衣秀士打量着廣陵王身後的一樣樣物品,不住搖頭:僅那件九龍戲珠琉璃屏風,就價值連城,更不用說那軟塌上的珊瑚枕,榻旁邊的五層金博山香爐……奢侈,比皇帝都富有。
作為封戶最多、封地最大、最有錢的一位藩王,廣陵王骁勇善戰,文韬武略,那個少年天子不及其十分之一。
八年前,武帝病危之際,世人皆以為風華正茂的四皇子廣陵王會一登大統,京城的廣陵王府門檻都被要被送禮的大臣們踏平了,誰知道,武帝卻傳位給了他年幼的五皇子劉弗陵,一個年僅八歲的孩童。
小皇帝劉弗陵即位之後,似乎也感受到了四哥廣陵王痛失皇位的遺憾,對皇兄封賞不斷,可是,又有誰能保證小皇帝和輔佐他的大臣們不是想把廣陵王先養肥,再宰殺?尤其是那個權臣霍光,他獨攬朝政多年,豈能讓他這個最大的藩王安枕?
“想鏟除孤,也得有這膽量。”廣陵王冷哼一聲,已将目光投向了熊苑裏最健碩的熊王,熊王似乎也感受到了廣陵王的殺意,仰天咆哮,沖撞牢籠。
“大王果真要進京面聖麽?”白衣秀士雙目充滿憂慮。作為廣陵王的謀臣,他這些年來可是沒少為這位桀骜的蕃王擔憂。
“孤意已決。”廣陵王道,說罷,已經盯上了那頭熊肥碩的熊掌。
“那屬下歐侯坤願誓死追随左右,肝腦塗地,再所不辭。”白衣秀士嘆息一聲,鄭重行了一個拜禮。
都說廣陵王是武帝最英武神勇的一位皇子,郎豔獨絕,世無其二。
廣陵王自出生時就比其他嬰孩高大些,哭聲嘹亮,近乎熊嗥,他的哭聲吓得接生女醫官當場跌坐在地,人都結巴了。
廣陵王七八歲之後,更是生的昂藏骨格,挺拔秀美,風姿英華無人出其右,武帝卻不大喜歡這位一出生時就似有狼子野心的皇子。
廣陵王十三歲已是弓馬娴熟,上林苑狩獵時,他徒手與熊相搏,單手将一頭足粗壯的灰熊舉起,救下了武帝最愛的小公主,武帝歡喜之餘,将冠軍侯霍去病生前一把心愛之弓箭賞賜于他,之後,廣陵王半生嗜好與熊相搏,卻沒有再贏得武帝的一絲垂青。
春風吹來,垂絲海棠花瓣紛紛揚揚灑落。那是粉色的花瓣,如羞紅的人面,如處子的嬌羞,他鐘愛之,愛極了它酷似某人的笑容。
廣陵王摯愛垂絲海棠,便将垂絲海棠種得全廣陵城都是,熊苑別館也不例外。春風一過,滿苑籠中的黑熊棕熊身上也落了粉色的花瓣,熊王竟然以海棠花為食,想必更為肥美。
“孤要它。”
廣陵王鳳目一凜,往籠中輕輕一指。
“王,萬萬使不得!它可是熊王啊……”歐侯坤連連阻攔。
“反正孤或将死在它的掌下。”廣陵王一臉的無畏。海棠花熊掌,我來了。
歐侯坤臉色頓時煞白。
當年神卦先生夏侯勝為廣陵王占得一卦,認為廣陵王若非死于熊掌之下,必将死于孫輩手中。廣陵王得知之後,卻在封地上建了熊苑。世人皆道廣陵王荒弓馬娴熟,骁勇好鬥,卻不知廣陵王離開了熊苑之後,卻每日苦心研習霸術,勤懇演戲治國,幾八年風雨無阻。
灰熊之王被放了出來,它足有一丈多高,身形似一座高塔,每走一步,整個熊苑都被震三
震。饒是廣陵王身材軒昂偉岸,在這巨熊面前也略顯單薄了些。
“嗷吼——“
灰熊發出了低沉的吼聲,它呼哧呼哧地粗喘着,獠牙如刀鋒,它“嗖”地站立起牆般的巨大身軀,揮起大巴掌,想将廣陵王扇倒在地。
誰曾料想,廣陵王竟單手抓住了它渾厚的巨爪,一腳将它山牆般的身子踢飛出去,它巨大的
軀體落地時,無數垂絲海棠花瓣碾落成泥。
煙塵四起,整個熊苑都在顫抖,其他籠中的熊們亦咆哮不絕。熊嘯聲震徹八方。似連穹隆之上都感受到了這浩浩巨獸的憤怒,流雲也行得飛快。
風雲變幻之間,一個黑影肅然遮天蔽日而來。正是那被擊倒的灰熊。
它仰天怒吼着,瘋了一般撲向了廣陵王,它巨大爪子鋪天蓋地撓向廣陵王的每一個要害,廣陵王面不改色,輕晃長身,輕松躲過,灰熊從未見過這般敏捷的獵物,霎時猩紅了雙眼。
“嗷吼——”
灰熊之王用盡全力,一丈高的身子傾然撲上來,巨塔一般将廣陵王結結實實地壓在了身下。
侍者們全都吓得傻了眼。侍衛們紛紛手持長戟和大刀□□,欲要把灰熊千刀萬剮,又怕傷了生死未知的廣陵王,遲遲不敢動手。
“大王!”侍者和侍女們驚得叫聲發抖。
歐侯坤跪倒在地。神卦先生的話在他耳畔不斷回響:“廣陵王,你或将死于熊掌之上,或将死于孫輩權柄之下……”
郭美人哭得梨花帶雨,跪倒在圍欄之外。這位王溫柔時比誰都溫柔,他的鴻鹄之志,他的霸道溫存,她還沒奢享夠。
灰熊肥碩的身軀早已将廣陵王蓋的嚴嚴實實,哪裏還有一絲王的影子。
”嗷吼!”意外地聽到灰熊之王慘叫一聲,血如泉湧,從脖頸處噴薄直上雲霄,濺染了一樹樹的粉色花瓣。
海棠霎時如血梅。
衆位侍者侍女再看一眼,只見廣陵王滿臉滿身鮮血站起,左手持細薄的魚腸劍,右手拖一顆暗紅色的大物,乃熊之心髒。
绛色的壯碩心髒,足足将廣陵王的大手占據滿,它跳躍律動着,鮮活有力。廣陵王吩咐侍從道:“拿去炙之。熊掌當悉心炖之。”
侍者接過時,廣陵王又補充道:“讓人放一把火,把熊苑也燒了吧。”
歐侯坤吓至慘白的臉色稍稍恢複了血色,他松了一口氣,心道,主公終将不會葬身于熊掌之下了,既而,他憂心再生——神卦先生所謂的廣陵王之孫輩,又是何人?小皇帝劉弗陵今年不過十八歲,還未有子嗣,其他藩王家的孩子,莫不是頑童,就是纨绔。廣陵王也曾派人去暗殺過成年的王族,然而,神卦先生雲,此人仍在。
火光四起。火舌如龍。
燃燒的木屑和柳絮吹到了廣陵王飛揚跋扈的臉上,他用血淋淋的手拭臉之後,火光映得他面目妖冶如鬼魅。
穹隆之下,廣陵王聲如龍吟:“孤會好好的。無論現在,還是今後的百年,千年!乃至萬世!”
廣陵王進京的那日恰逢谷雨時節,雨疏風驟。
長安城內,一樹樹槐花的白色花瓣雨被行人和馬車碾成了灰泥,人也倉皇,馬也倉皇。清香的花瓣從此不再。
行至一處上等鋪面的酒舍,名曰“德澤酒舍,”酒舍門口水洩不通,停了琳琳朗朗的華麗或樸實的馬車,人群圍了裏三層、外三層。許多人達官貴族家的子弟亦冒雨趕來,手持美酒瓶壇,仿佛能看到什麽非凡之人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