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行至一處上等鋪面的酒舍,名曰“德澤酒舍,”酒舍門口水洩不通,停了琳琳朗朗的華麗或樸實的馬車,人群圍了裏三層、外三層。許多人達官貴族家的子弟亦冒雨趕來,手持美酒瓶壇,仿佛能看到什麽非凡之人一般。
更有達官家的千金小姐男扮女裝來到這“德澤酒舍”,似是來見心儀的男子,廣陵王便心生好奇,命歐侯坤下車問詢。
歐侯坤向一位面上堆笑的華服少年行禮道:“這位兄臺,請問你們是趕着來見何人?”
手持桂酒的少年一臉的驚詫:“先生是外地來的吧。”
歐侯坤忙道:“正是。上次來京城還是八年前的事了。”
桂酒少年道:“我們自然是來聽先生講故事的。小先生最喜美酒,為他獻上香飄千裏的美酒,他便多講幾個有趣的好故事。”
歐侯坤又問:“那位先生年紀甚小麽?為何他的故事如此引人入勝?”
桂酒少年道:“那先生雖相貌老成,卻也不過是個未加冠的少年郎,他讀書甚多,你若提得出題目,他便講得出各種妙趣橫生的故事。他似乎什麽都知道。”
歐侯坤略思忖了片刻,笑道:“是麽?市井家長裏短,雞鳴狗盜的故事,他也講得出?”
桂酒少年搖頭:“家長裏短就沒有,孟嘗君憑雞鳴狗盜之徒脫身的故事,先生倒也講過。先生講故事有四大原則,一非治國故事,他不論,二非兵家之故事,他不講,三非法家故事,他不言,四非縱橫家故事,他不語。尤其是兵家故事,他總能說的繪聲繪色,親身見過打仗和朝堂之上的場面一般。”
“如今的少年小哥們真是了不起,你們如此好學,實在是國家社稷之幸事呀。”歐侯坤有些半信半疑。貴族少年們血氣方剛,不鬥雞走狗逛樂坊、不打架鬥毆已是萬幸,天天送上好酒聽同齡人講課的,未有耳聞。
桂酒少年羞澀一笑:“不光如此,那少年先生幾杯酒下肚之後,描述絕世美人也是一絕。”
歐侯坤心道,果不其然。
桂酒少年雙眼迸射出陣陣綠芒:“從周幽王烽火戲諸侯讨褒姒一笑,到吳王夫差寵幸西施鄭旦,再到幫孟嘗君脫身的秦昭王寵妾燕姬,西楚霸王的紅顏知己虞姬,他都能描述的惟妙惟肖。”
歐侯坤哭笑不得:“還是離不開美酒佳人。先生知道你們的趣味所在麽?”
桂酒少年道:“自然是知道的,可那少年先生見了上等的美酒就什麽都忘記了,借着酒意,他講故事則更妙絕……不說了,先生快要快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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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罷,桂酒少年趕忙入了酒舍。
店家早已為這貴族小哥準備好了二樓的上等雅座,剛好能在最佳位置把那一樓正中央之事看個一清二楚。隔壁一桌皆是貴族女子,早已雙眼泛桃花,還有一位流出了口水。
“史病已先生,吾之愛!“那花癡女子自樓上扔下了鮮花。
聞聽那先生會講兵家故事,廣陵王心中又生了三分好奇。聽說那先生會模仿女子音容笑貌,又忍不住眉心一簇,心生三分鄙夷,這反讓他更加疑惑:何人飽讀詩書卻如此厚顏無恥?莫非,這說書先生無法入仕?
廣陵王大步流星步入這酒舍,歐侯坤忙給撐起一把繪了金粉猛虎的油紙傘,被他擺手制止。
廣陵王自持身材高大,相貌英俊魁偉,就算微服出游,也總會被路人側目仰賞,更有不少女子紅着臉偷窺他,但這次,他華步向前,竟無一人留意他英姿。連樓上的花癡女子們都沒留意酒舍內出現了這等傲岸美男子。
酒氣四溢,酒香彌漫于整個酒舍,舍內的少年子弟們個個伸長了脖子,帶着家丁書童,仿佛來聽故事是一種身份的象征。酒舍裏琴聲悅耳,有歌女漫歌:
南有嘉魚,烝然罩罩。君子有酒,嘉賓式燕以樂。
南有嘉魚,烝然汕汕。君子有酒,嘉賓式燕以衎。
南有樛木,甘瓠累之。君子有酒,嘉賓式燕綏之。
翩翩者鵻,烝然來思。君子有酒,嘉賓式燕又思。
廣陵王先就冷笑了一聲。
酒舍中的酒氣,有自家新釀的桃花酒味,有舊年的醴酪,高粱酒香,還有宮中上好羊羔酒的味道,綿柔甘醇之意,塞滿唇齒,更有藥用的菊花酒,桂花酒,茉莉花酒氣摻雜其中,宮廷醴酪之濃香,棗集美酒之馥郁,惹人流連。
廣陵王心道,孤年少時嗜酒,未免酒後鞭名馬,驕奢之餘,痛失江山,此人竟在白日裏飲酒縱歌,竟全然不在乎?
“湛湛露斯,匪陽不晞。厭厭夜飲,不醉不歸!“
廣陵王聽到了一聲溫柔的吟誦。好熟悉的聲音,莫名的,廣陵王就覺得兒時聽過他的聲音一般,然而,這聲音聽上去最多不過弱冠之年,年齡卻又不相符。
廣陵王越發想與這少年先生一會。
三杯下肚,少年先生道:“多謝請在下飲酒的友人們。昔日老子奉上棗集美酒以款待孔子,孔子曰:唯酒無量不及亂,而今,在下只願逮為樂,當及時!”
衆人鼓掌,紛紛道:“先生開始講故事吧!我們可等了許久了!”
送酒的少年道:“先生既飲下在下送的酒,今日可否講一講範蠡勾踐夫差的故事讓我們見識一番?”
少年先生笑道:“十分抱歉,兄臺若是想聽在下對獻上美人西施的範少伯美言贊賞,怕是尋錯了人。”
獻酒少年道:“先生只管講故事,我們聽個新鮮。”
那少年先生把那春秋末期的範蠡、西施,越王勾踐、吳王夫差之事好生描述,意外的是,他竟對後來敗失江山的吳王夫差好生褒揚。對卧薪嘗膽的勾踐頗有微詞,認為他勝之不武。
廣陵王心道,何人如此不通實務?終于按捺不住,單手将一衆人群推開,卻見到了一位年不過十七八歲的白衣衫少年,他不羁地斜坐在酒舍中央,左手執酒壺,右手捧一部竹簡,桌上還擺滿了大小酒壇,金、銀、碧玉酒樽。
這少年先生也似乎發現了有人正頗有深意地望着他,霎時與廣陵王四目相對。
這一眼,廣陵王胸似萬熊撓心,又似萬劍穿心,他雙目血紅,恨不得拔劍刺死那少年。廣陵王只覺得天降霹靂,要把他劈裂,這一眼,惹得穹隆之上也雷電交加,好長的一個悶雷,把整個陰暗的天空都照亮了。
“好像。“廣陵王在心中驚呼。
少年的相貌恰似多年前那捭阖于東宮的皇長兄,那個曾經當過許多年太子,現在已經死掉十幾年的人。
多年前,廣陵王還是個懵懂的孩童時候,就在東宮第一次見到了正在與父皇交談的皇長兄。
“拜見父皇!大皇兄抱!“小小的他跳到了皇長兄的膝蓋上。
“胥兒乖。胥兒先給父皇、母後行禮。“皇長兄笑着把他抱下膝蓋。
爽朗清舉,肅肅如松下風。與這位少年一般。
當年的皇長兄一般目似秋月,笑似春光,俊朗的姿容,不凡的氣度似一位仙人。更相似的是,這少年也如皇長兄一般,滿口荒唐可笑的仁義禮智信,年紀輕輕卻像個迂腐老頭。
偏偏乖戾的父皇最寵愛他皇長兄。父皇愛他的長子,愛他的五子,就是不疼他這個老四。這是廣陵王心中永遠最說不得的事。
廣陵王第一眼就恨上了這個笑得欠殺的美少年:俊美,荏弱,仁慈,堅韌,那個自刎而死的皇長兄,恰是這種眼神。
廣陵王最恨別人所謂“不以成敗論英雄”的調調。他氣血湧上,欲要拔出自己腰間的太阿劍,他要斬了這個口吐狂言的少年,再割下他的舌頭。
太阿劍出鞘,寒光四射。
此劍乃戰國時期歐冶子與幹将兩大劍師聯手打造,後被一統天下的秦始皇陪葬。項羽火燒阿房宮之後,取得了此劍,後來,這傳世名劍幾經流轉,來到了他廣陵王的手上,莫不斬殺了些個可恨之人。
歐侯坤忙攔住了廣陵王。
廣陵王雙瞳迸射出陣陣寒光,如冰刀:“攔我者死。”
“大王,您第一天來京,不宜殺生,更不宜張揚。”歐侯坤鬥膽道。
廣陵王猶豫了片刻,收劍入鞘。
廣陵王依稀記起,皇長兄的後人早已死絕,這個少年也僅僅是樣貌生得像皇長兄而已,天下之大,容貌相似的人千千萬萬,殺他一個又如何。
只見這少年左手搖白扇,右手舉一金樽,神采飛揚地聲讨着春秋末期的古人,越王勾踐:“堂堂九尺男兒,勝之不仁,更勝之不武啊。勾踐之罪其一,傷及百姓。吳國将大粒的好糧
借出,結果,越國還吳國糧食時竟以炒熟的種子還糧,餓死了大批吳國百姓……”
廣陵王不忍再聽下去,轉身就走。
仁義對他來說有如草芥,這種荒謬的言論,他不願意再聽半字。
廣陵王不知道,之後他與這少年的命運,卻緊緊聯系在了一起,從此,榮辱生死,總是錯綜複雜地糾纏。
廣陵王更不知,幾日之後,這個老成少驚險而非凡的人生,從此變得更加波谲雲詭,從此,他和他身邊的所有人,都再也回不去了。
史病已。
廣陵王咬着牙根記下了這個名字。
“歐侯坤。“廣陵王吩咐道:”幫我查下這個少年的身世。“說罷,轉身離去。
正在說書的病已亦是十分好奇。
那個眼中充斥着殺氣的傲岸貴族男子,他似乎幼年時見過。雪亮的刀刃,惡狼般的黑瞳,他亦莫名有印象。此人面相尊貴無比,想是王侯身份,病已立刻想到那位傳聞中骁勇好鬥的廣陵王。
此人桀骜狷狂,當遠離之,病已心道。
此時,許平君剛路過這德澤酒舍。
聞聽此地有先生飲酒說書,平君本是十分好奇,沒想到剛到門口,就見到一名纨绔子弟在調戲路邊的姑娘。
“幹什麽你!本少爺最恨人欺負姑娘了!”許平君擎起了長鞭。
“少爺?哈哈哈,小姑娘,你算哪門子少爺!莫非,你也想和本少玩玩?”那纨绔子弟嘲笑道。
“玩玩就玩玩!”
許平君将那纨绔少年收拾了一頓之後,本想回去聽說書,卻被父親喊住了:“平君,去買兩條魚,爹晚上想吃魚了。“
“這麽巧,我也想吃魚了!“平君擦了擦口水,轉身去往相反的一頭街市,買魚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