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進門,病已見劉弗陵面難朝北而坐,便跪拜,叩首:“罪臣史家子病已,叩見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劉弗陵見病已禮數周全,聲腔清脆,不卑不亢,于是忙道:“史病已,快平身。”

“謝陛下。”

病已起身時,習慣性的眼前一黑,險些栽倒,劉弗陵忙命人扶住病已到他的席位上坐下,再次打量了一番眼前的少年:清潤眉眼,面色蒼白,單薄身子,偏偏如此羸弱,卻又身量修長飄逸,像極了皇兄劉據生前的畫像。

想起這少年乃是長兄劉據僅留下唯一後代,卻這般荏弱,劉弗陵心中生出幾分憐惜——皇位本就該是長兄的,長兄劉據若不遭遇奸人陷害,他的後人也不會剛出生便被打入牢獄,以至于身體羸弱至此。想到這裏,劉弗陵便想善待眼前這位病蔫蔫的少年。

憐惜歸憐惜,劉弗陵終究也是自幼見慣了朝堂之上、後宮之中的爾虞我詐,他心中對病已依舊依舊防心甚重,便笑道:“史病已,朕聽聞你琴藝了得。當日在蘅蘭坊同一位名叫王晟的姑娘合作一曲,堪稱天籁,今日可否給朕重奏一曲?”

病已自然不願已琴聲取悅他人,可眼前的是當朝天子,他只得道:“病已并非琴師,但倘若聖上喜

歡,病已自然願意。”

“那好啊,王晟朕已命人請來。”劉弗陵笑說,說罷,拍拍掌,王晟翩然而入。

病已愕然望着盛裝而來的王晟:依舊是梨花仙子的打扮,不過頭上多了白玉簪子,耳墜子也閃亮了

許多,像是不敢怠慢貴客,違心盛裝。王晟似乎也知道兩人會見面,只是掃了病已一眼,滿眼冷漠,淡然起舞。

病已這才明白,一切都是事先安排好的,只為請他入甕。

病已自知自己尚未有經天緯地之才,只不過多讀了幾本書,還不至于驚動當今皇上聖駕來問賢,覺得這事越發離奇起來,一邊撫琴,一邊揣度廣陵王和劉弗陵的心思,發現自己如何也琢磨不透其中玄機。

王晟翩翩起舞,病已以曲和之,這本是仙品般的舞蹈,劉弗陵和廣陵王劉胥卻未能認真品賞。劉弗陵先是打量了一陣病已,又斜眼掃視了廣陵王,而後,他竟然起身拔了廣陵王的劍,随着琴聲與王晟共舞!

看得病已越發捏了一把汗。

病已這才知道,今日這唱密會,乃是一場鴻門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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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許平君在外面等得焦急。

看這陣勢,平君自然知道這次病已是見了一個大人物,外面把手的侍衛們個個看似功夫不凡,就能證明這一切,然而,這只是明着的侍衛,四周暗中保護那位尊貴客人的高手,更是在四周散密布開來。

平君看到了一身便服,仔細部署着一切的霍禹。身為皇帝的虎贲中郎将,皇帝微服出行,他義不容辭。

“霍禹,你知道今天皇帝要密會病已麽?”平君笑嘻嘻地拍了霍禹的肩膀。

霍禹丹鳳目一凜,揮手将平君的手打落,嚴厲呵斥道:“叫我霍将軍。”

“是,拜見霍将軍。”平君連忙拜道:“請問這次皇帝為何要見病已?他會有危險嗎?”

霍禹板着冰山臉,丹鳳目白了平君一眼,抛出一記冰刀子:“不知。”

平君只得笑嘻嘻讨好道:“霍将軍還在生我的氣嗎?你那麽英俊,板着臉多可惜。“

霍禹的臉刷地一紅。被暗戀的人贊美,多好的事,可惜她贊美的是自己,想的卻是他人,霍禹不覺心下一酸,擡頭打量着平君:今天依舊穿一身紅衣,肌膚雪白,笑容甜如桂月,霍禹心頭又莫名歡喜起來。上次她惱了自己,多日以來,他一直後悔不已,近日兩人總算冰消瓦解,只是,作為天子的虎贲中郎将,天子的事,他說不得。

“莫擾亂本将軍執行公務!離我遠,遠些。”霍禹拔劍訓斥。

平君笑道:“對不起了,霍将軍,上次我是和你們鬧着玩的,你別生氣了,好不好,告訴我,病已他沒事吧?”

霍禹翻了個白眼:”無可奉告!”說罷,命人道:”來人,将這個野蠻的女子拿下,扔出兩裏之外!”

兩名虎贲侍衛湧上,平君只得賠笑道:“好吧,我去兩裏之外,不用扔我。”說罷,乖乖後退,一雙

眼睛仍是不安分地望着病已走入的那間客棧。

霍禹依舊專注地監視着四周,心中又似在隐隐作痛。是自己對平君态度太差,讓平君受委屈,所以心疼?是平君太過關心病已,所以心疼?他不知道。

天子依舊在舞劍。

病已一面撫琴,一面心中暗自忖度,難不成,天子是想借此機會除掉廣陵王?

只見劉弗陵身形矯若游龍,一把太阿劍舞得飒飒生風,舞了一陣,劍鋒直指廣陵王的胸膛。

廣陵王卻依舊端坐如鐘,安然拈起一顆葡萄,送入口中。劉弗陵促狹一笑,抽劍回來,又舞了一套劍法。

王晟繼續着自己的舞蹈,時不時還偷窺幾眼病已。妾本絲蘿,願托喬木,眼前這位,本非她的喬木,她的心卻早已萦繞其中,落得個金樽空對月。

而眼前幾個男人在玩什麽,她也不明白,她只看到,英氣勃勃的少年天子飒飒舞劍,先是刺向廣陵王,後又刺向病已。

當劉弗陵的劍刺向病已喉嚨的時候,王晟正在淩空飛躍,見此形狀,吓得摔倒在地:“不要啊!”王晟大叫一聲。

病已卻依舊面不改色,這一招,霍禹已經用了太多次,以至于他都把劍指喉嚨當成撒嬌害羞之舉,他分得清有無殺氣之劍。但見王晟摔倒,他還是停下了琴聲。

劉弗陵笑道:“ 終究是個女子,王晟,你下去吧。”

王晟連忙起身退下。

劉弗陵見病已依舊一臉泰然地端坐于琴前,笑問:“病已,你為何不懼?是朕的劍法不夠好?還是你不怕死?”

病已連忙起身,雙揖拜道:“回陛下,病已怕死。家中幼弟也時常拿劍吓唬小民,時間久了,病已就不怕了劍。”

劉弗陵似乎還是沒玩夠:“那你怕女人嗎?”

病已連連點頭:“怕。他們美貌又愛哭,珠淚漣漣時讓人又疼又怕。

劉弗陵哈哈大笑。坊間傳聞病已和霍禹關系不同尋常,天子早已有耳聞,對此事也本是半信半疑,

因為病已的這句話,他心中踏實了許多。

“你既心疼美人,朕做個媒,如何?”劉弗陵繼續試探:“王晟姑娘貌美傾城,你不如娶了她?”

病已連忙跪拜道:“回陛下,小民身體羸弱,還不知自己有多少時日,莫耽誤了那姑娘。”

廣陵王于是幫腔:“史病已顯然不喜歡這位姑娘,陛下不如給史病已點別的賞賜吧。”

劉弗陵點頭:“好吧,你既不要女人,太學還缺博學之士,你可願去當五經博士的助教?”

廣陵王輕啜一口美酒,眼角眉梢掩飾不住喜悅:“皇上既然賜你官職了,還不謝恩?”

皇帝有意豐滿他廣陵王的羽翼,實在是美事一樁。更何況,病已被自己舉薦,他和霍家的友好關系

自然會被瓦解。這對廣陵王非常有利。

病已在心中迅速琢磨了一下,當時就琢磨出了廣陵王的險惡用心:舉薦自己,離間自己和霍家的關系,好将他納為己用。只是,病已怎麽也琢磨不透,他一個罪臣子,如何能引得廣陵王如此大費周章,皇帝也親自前來垂詢。

“回陛下,能入太學,随着五經博士學習,是病已做夢也求不得的美事。只是……”病已面露難色,再次跪倒在劉弗陵的面前。

“只是什麽?”劉弗陵問。

“先帝曾有口谕,罪臣史家永世不得為官,草民怕是會惹人非議,病已還是做一個平民自在一

些……”病已說道。

劉弗陵這才想起,病已竟不知自己的皇家子孫身世,還道自己是史家後代。

劉弗陵尚未親政,最怕的就是做錯什麽事在霍光那裏落下口實,這次讓他忤逆父皇的口谕,實在讓

他有些為難。劉弗陵垂首望着跪在面前的病已,就覺得他在給自己出難題。

“給你女人你不願意,給你官做,你竟然拿先帝的口谕來壓朕,史病已,你就不怕朕治你個欺君之罪?”劉弗陵雙目一瞪。

病已說道:“病已并非拿先帝的口谕來欺君,只是實在無心仕途。”

劉弗陵冷笑:“無心仕途的人會夜讀《論語》?還是說無心仕途的人會報讀兵書?你倒是給朕解釋一下!”

病已思忖了片刻,認真地道:“讀書是為了明白道理。至于讀兵書,病已患病多年,仰慕兵家孫膑,實在是想有朝一日,自己身體羸弱打不得仗,也有能親自指揮的一天。”

劉弗陵揚眉:“野心不小。讓你從文職做起,你卻想行軍打仗。可是眼下天下太平,你沒有仗可打。朕也不願為了你忤逆先帝,你退下吧。”

病已忙道:“多謝陛下。”

這時候,廣陵王卻阻止道:“且慢,父皇當年只是說不準史家後人入朝為官,孤廣陵王的事,他卻

沒提過,不如,皇上就将他賜給孤當主事記掾史吧!”

病已心下一驚,廣陵王為了切斷自己與霍家的關系,竟用如此直截了當的的手段!只是,他依舊不明白廣陵王對自己的青睐所為何事。

劉弗陵似乎認真思考了一下,之後,點頭道:“既然朕不能用他,給皇兄倒也無妨。”

廣陵王勾起唇角微微一笑:“謝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病已打量着廣陵王,陷入了無限的沉思:這一切,究竟是為了什麽?

病已想到了自己的身世。劉弗陵竟似不知先帝曾有口谕降罪史家一般,竟要賜給自己微小官職,難道說,自己不是史家的人?

病已想到了自己時常會做的那個九五之尊的夢,心中升騰起無限疑惑。

見病已一臉凝重地離開客棧,許平君飛奔上前,笑容潋滟:“病已,你完好無損地出來了,太好

了!現在我們讨論下我們自己的事情吧!譬如,我們的婚事……”

病已卻答非所問:“平君,你父親在京城嗎?”

平君點頭:“在啊,咦,難不成你真的要向我爹提親啦?”

病已搖頭:“我有重要的事要問許叔叔。”

平君一臉好奇:“你有什麽重要的事情要問我爹?”

病已諱莫至深地擺手,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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