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平君萬萬沒想到,在這裏一呆,就是一年多。
這一年裏,她和病已的兒子劉奭都已經一歲,病已也登基為帝一年,本來是她和小高一起住,後來此地被病已派來的侍衛重重把關,好生看守着,病已卻一直未曾将平君接回長安。
“我的小病貓是不是變心了?他現在坐擁天下,女人要多少有多少,可能已經把我忘記了吧。”平君哄着她與病已的可愛孩兒心不在焉地玩耍着,一次又一次望向門口,望穿秋水。
平君不知道,這一年裏,病已根本沒有半絲空閑。
每日與霍光和他朝中遍布的自己黨羽們周旋,心累。
每日看霍光喝他的黨羽們欺騙自己,與之虛與委蛇,拆招過招,更累。
霍光一手提拔起來的田延年,連為衛太子修建皇陵的費用都敢貪污,他忍;霍光遇事自己說了算,病已還得忍;甚至霍光一次次要求病已娶霍小妹,病已一次次打太極,在他根基不穩之時,他哪裏敢将平君母子接回。
病已也曾想過,就這樣當一個傀儡皇帝,放棄與霍光算計,他做不到。病已為了穩住霍光,更是将全部政務的決定權都交給霍光,細水長流地,一日一日地将自己的勢力和根基穩固着,他終于将平君接到宮中,這一次見面,平君覺得,她與病已的距離,比在深山中思念他的時候更遠。
“臣妾叩見皇上,吾皇萬歲萬萬歲。”平君十分不情願地給病已下跪,病已連忙扶起她,将平君和孩兒一并抱在懷裏。
“委屈你了平君,這些禮儀,若不在人前,你不用這樣。“病已輕吻着平君的額頭,接過他從未抱過的孩兒:“我們還和以前一樣。”
“臣妾不敢。”平君說,話語裏,還有着十二分的不服氣。
平君十分不理解,她是他的發妻,怎麽稱號就得自稱為妾,也不明白,為什麽自己不是皇後,一進宮中竟然被封為三品婕妤這麽小的妃嫔名字,她卻不知,病已為此争取了許久。
“你不用自稱臣妾,你想說什麽,就是什麽。”病已抱着孩兒,牽着平君的手,一并前行。
平君更不知道,為了換取她母子平安,病已堅持了一年,終于答應贏娶霍小妹,在平君被接回宮中的當天,霍光主動把女兒霍小妹也送入了宮中。
平君只知道,病已不再完全屬于自己了,如今的他,屬于大漢江山,屬于社稷,甚至,還有一部分要分給別的女人。
病已當日只同平君和兒子玩了半個時辰,就回去處理政務了,直到晚膳時,方才再次來到平君的宮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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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君,我多想讓你和奭兒一起搬去未央宮與我同住,可是,霍光一定會害你,所以,我不能。”病已說。
“沒關系,你是皇上,哪兒有皇上和皇後用一個宮殿的。”平君說。
本是口無遮攔的一句話,沒想到,病已卻真的動心了:“你想當皇後?”
平君先是點頭,又搖頭:“是,不對,不是。”
在平君的心中,他是病已的發妻,她早在一年前病已離開的時候,就以為自己是他的皇後了,如今,等了一年,她也未曾等到,于是,她知道,這皇後之位,怕不是她的。
“如今這大事小事,朕都讓他做主,除了皇陵一事,朕未插手過什麽,自己後宮的事,這次朕必須自己做主,你給朕一點時間,你要的,朕都給你。”病已果決地說。
可病已何嘗不知道,當年霍光可是幹預劉弗陵接觸上官小妹之外的所有美人,導致劉弗陵致死沒有子嗣,死得還不明不白,可病已再也不願負平君。
平君入宮之後,病已一直把握着與之密切的度——不過分親近,也不會冷落。然而,霍小妹的宮殿,他一次都沒有去過。
病已甚至為了不讓宮中只有霍小妹和平君二人的關系,把王晟也接入宮中封為榮華,為了能封平君為皇後,他不惜私下單獨約見了許多大臣來來支持自己,甚至連富平侯張安世都親自央求了一番,然而,朝堂之上,病已封平君為後一事,還是遭到了霍光率領重臣強烈反對。
“陛下,許婕妤乃平民出身,并非飽讀詩書的大家閨秀,恐難以母儀天下。”
“陛下,霍婕妤蘭心蕙質,飽讀詩書,乃是立後的不二人選。”
“陛下,此時還得從長計議。”——意思是等霍小妹誕下子嗣。
抗議聲不絕于耳。
病已早有打算,他把寶劍從腰間拔出,道:”諸位愛卿,朕剛丢失了一樣東西,還望愛卿們幫朕找回。”
諸位大臣忙問是什麽。
病已把寒光凜凜的劍微微一亮,劍指群臣,笑道:“朕年幼貧微之時曾有一把舊劍,現在我非常懷念它,衆位愛卿能否幫我把它找回來呢?”
霍光猶豫了一下。他當即就悟出了這道聖旨的真實意味:連貧微時用過的一把舊劍都念念不忘,自然也不會将自己相濡以沫的女人抛舍不顧。
這小皇帝對自己言聽計從,什麽事情都不計較,今天卻執意向自己發這個脾氣,看來,他若不冊封許平君是不會善罷甘休,于是,霍光對諸位大臣們使了個眼色,于是,大臣們紛紛松口,聯合上書封許婕妤為後。
病已萬萬沒想到,自己對平君的允諾,卻換來了的後果。
“就算你當了皇後,又如何?許平君,你可知道,皇上對你的許諾,會給他帶來多大的危險嗎?”霍光的續弦——霍小妹的母親霍顯時不時的來宮中攪和,這一次,她帶着鸩毒而來。
“我來告訴你,昌邑王為何只當了27天皇帝就被廢。這昌邑王向來好色,沒想到偏偏看上了年僅十六歲的皇太後上官小妹,發瘋一樣想立上官小妹為後,也算是個情種了,他沒有履行立我們家成君為後的承諾,我們家老爺生氣了。”霍顯說。
“霍夫人,奭兒要午睡了,如果沒有別的事,您慢走不送了。”平君抱着孩兒,不客氣地說。
“許皇後也不用拿孩子來炫耀,是女人,誰不會生孩子?”霍顯冷笑。這一點确實有點戳她的心窩子。這位少年皇帝自封霍小妹霍成君為婕妤之後,還未曾在她的宮中留宿過,這讓霍顯每每想起來都氣炸了肺。
“我沒有這個意思,奭兒是真的困了。”平君起身要送客。
“許皇後,皇上生于民間,你覺得他的根基比先帝深嗎?還是說他比先帝更加鐵血有手腕?或者說,他如昌邑王一般能夠讨人歡心?先帝是如何龍禦歸天的?昌邑王是如何在27天內被廢的?你可想清楚了。”霍顯威脅道:“皇上想要為了你對抗的人,他完全不是對手。”
許平君愣住了。
趁此機會,霍顯将那雪白的瓷瓶放在了桌子上:“許皇後,您是個聰明人,為了皇上的人身安全,您敢不敢為他犧牲?不過,你不犧牲也沒關系,惹怒了不該惹怒的人,怕是誰也沒法子在這宮中周全了。”霍顯說完,大笑着離去,她剛走,奭兒便大哭不止,像是知道有什麽事要發生一般。
那夜,病已依舊留宿在許平君的宮中,如尋常夫妻一般,許平君也努力裝出一副開心的樣子:“皇上,我給你新做了點心,你嘗嘗!”
“皇上,我給你做成的藥丸,我不能随時跟随在你身邊,你得好好備在身上!”諸如此類,喋喋不休。許平君向來叽叽喳喳,病已開始并未察覺她的異樣,直到劉奭哭鬧不止,病已親自把他抱在懷中,不停地兜圈,又親手喂孩子吃飯,逗孩子開心的時候,平君的眼淚刷地落了下來。
“皇上,你看,奭兒可愛嗎?皇上你一定要疼愛他!以後生了新的皇子,也要好好待他呀!”許平君倚在病已的懷中,如是說。
“我們将來還會有許多孩子,但奭兒是長子,他一定會是太子,只不過,為了你們母女的安全,朕不能立刻冊封他,你給朕一點時間。”病已鄭重承諾:“就像這一次,你想要的,朕都會給。”
病已再次把母子兩人摟在懷中。
就是這個承諾,一諾傾國。
成年後的奭兒,懦弱仁孝,卻十分迂腐,他脆弱的肩膀完全不具備扛起大漢江山的智慧和能量,病已一次次想廢太子,甚至說出“亂我家者,太子也卻一次次原諒了他——若這般懦弱的人,被廢,他将何去何從他的弟弟們,将把他安置于何方?這是病已想都不敢想的事。
那一晚,平君一直同病已聊天聊了許久。
“皇上。”平君說。
“這裏沒有別人,你高興喊我什麽,就喊什麽。病已,小病貓,我許久沒聽你喊了,反而不習慣。”
“小病貓,大病貓,我的貓。”平君頑皮地擰了擰病已的鼻子,還去揉了揉他的眉心:“你看你還沒到弱冠之年,就像個小老頭一樣,有了擡頭紋,你可是要多笑笑呀。我的夫君這麽好看,非要裝作一個小老頭,可惜了。”
“好的。”病已真的就笑了:“這是你的特權,記住,你想看到我的笑容時,我就會讓你如願。
平君卻再次哭了,卻把眼淚生生憋了回去。
“不要哭,我知道你委屈,我們相處的繁文缛節讓你不舒服了,對不起。”病已拍拍平君的臉,平君忽然就十分主動地親吻着病已,主動到近乎發狂,病已雖然勞碌了一天,見平君這般反常,想到白天裏有過耳聞霍光的夫人前來搗亂,知她委屈,于是努力配合着……
兩人終于累了,病已也抱着平君昏沉睡去,第二日下了早朝,病已剛卻聽到了今生最不願意聽到的話:許皇後服毒,殁了。
病已瘋了一般沖進了平君的寝宮,床頭,依舊放着一只白瓶子,瓶子裏是病已日常服用的藥丸,還有一封密封的娟,病已拆開,只有一句話:小病貓,切勿為我再與霍家起沖突,願你平平安安。
病已當場發病,暈了過去,這一病,就是一個月。
病已病愈之後,絕口不提平君一事,乖順地封霍家小妹霍成君為皇後,卻未曾踏入過霍皇後的後宮半步,只是從此專心地寵愛照料劉奭的王晟王榮華,對王家一時盛寵。
病已的心思越發深沉,他對霍家所有人的恩寵,讓霍家所有人無所适從,霍禹的兩個侄子霍雲和霍山也封了中郎将,甚至封霍雲為冠軍侯,然而,霍禹與病已關系越發的疏遠。
六年後,霍光老死于家中,病已風光大葬,以國喪事之,并封霍禹為大司馬,然而,霍家一族卻被病已寵壞了,驕奢霸道,到最後,霍雲霍山竟然謀反,病已毫不猶豫地将霍家滅族,獨安排史高将霍禹以假死搭救,從此,霍家名義上僅剩下宮中的霍小妹一人。
因為家族的原因,霍小妹被剝奪了皇後的封號,打入冷宮,霍小妹愛了病已一世,終于不堪承受病已的一世冷漠而自殺。至此,病已終于為平君複仇。
沒有了霍家幹政,病已終究成為一代明君,亦是他在位時,全線擊垮匈奴,然而,漢宣帝劉病已劉詢之後,因為他對太子的錯誤選擇,西漢就此衰落。
病已年少時,因尋找那心中的一抹紅衣的影來到長安,他本願護佑那紅衣的人,卻什麽也護不周全,幾次還差點命也沒了,待他為了她成為天下的主人時,他卻再也沒有她。
他的天下,唯軍心不可負,然而,他的天下,卻如同他幼年時的那個夢,萬裏河山,卻痛失一臂,從此,山河無華,日月無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