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男子入仕

混沌的火光忽明忽暗,嘶喊聲由遠及近,是什麽在耳邊炸開,然後聽見無比清晰又可怖的笑聲。

一人在笑,多人随着他笑,得逞的、狂喜的,夢魇一般纏着她。

她看見鮮血從一片白皙中流下,然後驚呼了一聲,驚醒過來,大汗淋漓。

“陛下?”掌事女官文莺掌燈行入,關切地看着象牙床上驚魂未定的女子,問,“您又發夢了?”

魏堇歆點頭,她鳳目陰沉,臉色發白,眉宇間沉着一股戾氣。

若是旁人見到如此模樣的魏堇歆,多半會吓得匍匐在地,哆嗦着說不出一句話來。

然而文莺是伺候在魏堇歆身邊的舊仆,她心知陛下多年被噩夢纏身,加上頭風之症日漸加重,使得陛下脾氣暴躁不已。

“臣去膳房為陛下取一盞熱湯。”文莺小心提議,見魏堇歆并未說什麽,便放心去了。

魏堇歆面色沉郁,正想再阖目養神片刻,眼睛還沒閉實,就聽見一聲異動。

“誰!?”魏堇歆警覺出聲,睜眼卻什麽也沒看到,仿佛剛剛聽到的只是她的幻覺。

沉默了一瞬,魏堇歆覺得可能是自己多慮,她搭在床沿的手指上移,正想去摸藏在枕下的匕首,可她卻碰到一個寒涼之物。

那是一本再普通不過的奏折,朱色封皮上還帶着嚴冬的寒氣。

想起方才那聲響動,魏堇歆皺眉翻開第一頁,只見扉頁上一行字,行筆陌生,所寫的乃是:切記執行,否則萬劫不複。

威脅她?魏堇歆冷笑一聲,暗道此人竟能入她殿中,神不知鬼不覺地在她眼皮子底下放上這樣一本奏折,說明輕功了得,不知是何人豢養的暗衛。

“陛下?”文莺手拿食盒推門而入,魏堇歆便順手将那本奏折放在身側。

Advertisement

“方才可有異動?”魏堇歆掀眸看了文莺一眼,不過她看文莺如此氣定神閑地走入,多半是沒有看到那人。

文莺将熱湯送入魏堇歆手中,才問:“并無異動,陛下這裏可是出了什麽事?”

想了想,未免打草驚蛇,魏堇歆搖頭令文莺退下,她飲下熱湯,趁着夜深人靜,翻開那本莫名出現的奏折。

再打開之前,魏堇歆猜想過或許是何地的冤情,或許是何方密事,可她一打開,一個意想不到的名字映入眼簾——宋雲修!

魏堇歆與這姓宋的一家頗有淵源,以至于在她第一眼看到這個名字的時候便渾身一緊,連抓着奏折的手都用上幾分力,仿佛此人就在眼前,恨不得将之殺之而後快。

再怎麽想,宋雲修也不在她面前,縱有恩怨也是陳年舊事,魏堇歆吐出一口濁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她目光飛快掃過有關事跡,只見下一頁便寫:魏堇歆因暴戾行事,殘忍無度,于墨清十三年被推翻統治、懸屍城門,太傅宋雲修殉身。

太傅?宋雲修?殉身?

短短七個字,連在一起竟讓人發笑。

且不說在魏朝能入仕者只能是女子,何況宋雲修此人,當年為名為利舍棄了與她多年青梅竹馬的情意轉與她人定親,如此之人怎可能因她殉身?

然這只是第一頁上的內容,興許背後還有什麽別的隐情。魏堇歆只當偶得一話本,耐心接着往下看。

下面的時間又退回從前,到了魏堇歆尚為七皇女時,寫了幾樁她四處奔走參與奪嫡所做下的事。

這本不是什麽稀奇,可魏堇歆看得連連皺眉。

這裏面提到的很多事,都是十分私密的,并無多少人知曉,知悉之人如今非富即貴,絕不會寫出這麽個東西來送到她面前,遑論還有意威脅。

而且這上面行筆潦草、用詞混亂,瞧着不像是飽學之人寫出,倒是什麽人胡言亂語了一通,想到什麽寫什麽,将魏堇歆當年那點事寫得七七八八。

魏堇歆不動聲色,只繼續往下看此人究竟有何意圖,只見書上又話鋒一轉,略去了數段事跡,直寫現今發生的事了。

第一件便是說魏堇歆自稱帝以來,頭風頻繁發作,屢治無效,又因噩夢纏身,鮮少安睡。

若說頭風此事,尚有宮中太醫知曉,可噩夢一事,除她之外知道的就只有文莺,何況魏堇歆從未跟文莺提起過她夢中的內容,可這書上寥寥幾筆,卻是寫了個大概。

魏堇歆心尖滲出一股涼意,覺得自己好似從內到外都被人扒開看了一遍,心思秘密巨細無遺地暴露與人。

魏堇歆心中甚躁,又連續翻了幾頁,直至看到一行:正月二十三日殿試,宋雲修入宮。

這一行字與之前太傅二字聯系一處,不難想出宋雲修是入宮來做什麽,魏堇歆一邊覺得不可思議,一邊卻是明白了寫下此書之人的用意。

此人先寫前事,再寫今事,是為了博取她的信任,往後提預言未來之事,大約是為了讓她相信,提前預防。

魏堇歆看着這本書陷入沉思,她開始懷疑起來,剛剛是否真有什麽人闖入殿中放下此書?如若如此,門窗為何紋絲不動?便是再絕世的輕功,真能如此出神入化嗎?

難道是神祗之物?因她掌管人間鳳脈,便降書指引?

魏堇歆細想一陣,覺得并非沒有這種可能,當初奪嫡之争中,她已将同姓宗祠中人殺得一個不留,正統的鳳脈傳人可就只剩她一個了。

然而不論是何種猜想,都大為荒唐,魏堇歆素來不是信命之人,深想一番或許是什麽人亂編一通,以此亂她心神也未可知。

轉眼已是上朝時間,魏堇歆聽聞殿外傳來清脆的明鈴,緊跟着文莺的聲音便再度響起:“陛下,已備好梳洗之物,請陛下移步清鸾殿。”

“知道了。”

魏堇歆雖為陛下,卻從不習慣由人伺候她周身,洗漱更衣一應規程都是由她自己一人做完,再前往朝露殿上朝。

不日便是殿試,今日吏部應将入宮士子的名單交予她過目。

魏堇歆拿着名單一一看過,然後在倒數第二行的宋明二字上頓住。

通篇下來只有一個宋姓考生,她忍不住浮想這會不會是宋雲修?宋家難道真有這麽大的膽子,明目張膽犯欺君之罪嗎?

思罷,她深邃目光落于隊列之中禮部尚書宋飛雪身上狠狠一掃,宋飛雪似有所察,身形微微一顫。

“爾等都下去,留宋飛雪一人問話!”魏堇歆簡單命令一聲,無人敢多問,立即轉身齊齊整整離開了大殿。

至于宋家麽,她們都是知曉的,陛下與宋家素有舊怨,宋飛雪也不是頭回被留着問話了。

說是問話,但不少朝臣心中猜想,多半是訓責。

這大魏,開罪了誰,也不能開罪這位睚眦必報的女皇陛下啊。

朝露殿內,宋飛雪跪在清冷地面,身形不卑不亢。

魏堇歆掃了眼那張看之便令她十分厭惡的臉,寒聲質問:“宋飛雪,你家中應有一個女兒到了入仕的年齡,不知今年可會入宮?”

宋飛雪喉間一哽,梗着脖子道:“小女今年并無入仕打算。”

魏堇歆冷笑一聲,接着道:“你最好實話實說,朕若查出今年入宮者有你宋家的血脈,你一家四口不被滿門抄斬也要流放邊疆!”

宋飛雪渾身一顫,擡眼看向陛下眼中的陰郁。

·

宋飛雪出宮已是黃昏。

宋府坐落在京城之南,不是什麽繁華富庶之地,每次宋飛雪回家,都要走上一個多時辰。

她歸家已至午時,見小厮們都開始往飯桌上擺菜,兩個豆丁大小的女兒眼巴巴盯着最中間放着的一道醉蟹,卻不見兒子身影。

宋長雪将臉一沉,“去問問公子,我這個當娘的都進了門,他連個面都不露,卻是為何?”

其中一個小厮忙跑着去公子房中叫人了。

宋府中僅一個公子,年已二十歲,遲遲不曾出嫁,沉迷于飽覽群書已經到了廢寝忘食的地步。

“公子!公子!”小厮邊跑邊叫,還沒來得及拍門,被門口的福安喝住了,福安壓低聲音道:“你做什麽!公子在裏面讀書!莫要攪擾!”

小厮哭喪着臉答:“大人回府了,說要見公子呢。”

“那我去叫吧!”福安便送走了小厮,轉身推門而入。

此乃南廂房,春冬之日陽光甚好,白日裏便算是不燒炭,屋子裏也暖融融的。

屋裏東北角有一張漆木書案,書案上伏一身着青衣的俊美男子,正攬卷研讀,神情頗為專注。

福安小心翼翼地進去,悄悄看了眼宋雲修所讀之物,小聲道:“公子,大人回來啦,喚咱過去。”

“嗯。”宋雲修應聲,堅持看完了最後一點,才起身出門。

待到前廳中時,母親與二位妹妹已就座了,正等着他。

宋雲修便加快了步伐,聲音和悅道:“母親回來了。”

宋飛雪掀起眼皮,沒好氣地看他一眼,道:“等你知道,我都要入土了!”

宋雲修溫溫柔柔笑起來,“母親這是說的什麽話。”

“怎麽?你還要指責我不成?”宋飛雪擡高了聲音。

宋雲修連忙認錯:“孩兒不敢,只是今日讀到《通鑒》,頗有感悟,便耽擱了一會兒,請母親見諒。”

宋飛雪不再言語,只示意讓他入座。

桌上的醉蟹還冒着熱氣,正好是一家四口一人一只。

宋雲修看着那盤蟹,道:“這個時候,母親哪兒尋得的蟹?”

“是你吳叔送來的,她們家養,送來八只,其餘四只還在廚房。”

吳叔是宋雲修父親的陪嫁,父親去世後,宋家便出了一筆錢,給吳叔找了戶好人家栖身,幾年前這家人南下去做了水産生意,聽說日子過得不錯。

“哦。”宋雲修應着聲,見母親已然夾了一只醉蟹給他。

宋雲修有些別扭,安靜觀察着這只蟹該從何處下手,宋飛雪見狀,冷笑一聲道:“雲棠,你給他拆!”

宋雲棠嘿嘿一笑,便拿過宋雲修盤子裏的蟹,仔仔細細拆分開來,挑出蟹肉裹了蟹黃,才放進宋雲修盤子裏。

“哥,來!吃!”

宋雲修被弄得更加不好意思,只溫吞地道:“多謝妹妹。”

雲棠是大的,小的叫雲寄,看着宋雲修直笑。

宋飛雪無奈道:“唉,就你這副樣子,你讓我怎麽放心叫你去參加殿試。”

一說到這個,宋雲修頓時收起了呆呆的樣子,認真道:“母親!今年的殿試我非去不可的!”

“知道了!”宋飛雪冷哼一聲,飯桌上其樂融融一片。

然而宋飛雪卻味同嚼蠟,始終忘不了在朝露殿中陛下陰沉帶笑的神情,說的那句:“朕等着宋大人好好将兒子獻上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