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太傅也敢與人定親嗎
大半個未央宮都被夜色吞噬,月色灑在雪地上折出粼粼的光,一個身穿灰色粗布棉服的女子深深跪在雪中,雙手被凍得通紅。
“罪人冒犯聖顏,罪該萬死。”她答,聲音中卻并無惶恐驚懼,只是死氣沉沉。地上的雪化了,浸濕她的衣褲,她仍是一動不動地保持着最開始的跪姿。
“你早就該死。”魏堇歆沉聲,她甚至都不屑于回眸去看身後那個肮髒的人一眼,“朕既然讓你活着,你就該感恩戴德,為逝去之人贖罪。”
鳴柳緊咬雙唇,說了聲:“是。”
文莺站在遠處,有些不忍,她出聲道:“陛下,咱們回去罷?夜深了。”
魏堇歆深深吸了口冷氣,似乎這樣刺痛的寒意才能壓下她的怒火,她擡手,文莺便即刻上來扶她。
離開時,文莺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那個灰色的身影還一動不動地跪在雪中,不免嘆惋。
當初鳴柳是和她一同進宮,一同服侍的陛下、昔日的七皇女,若非當年未央宮宮變一案,謀逆的證據是從鳴柳房中搜出,繼而迫害了陛下的父君,那鳴柳今日也必然同她一般,做了阖宮內官之首。
下午燃香睡過一覺,再安睡已經不易,魏堇歆索性靠在床頭讀起書來。
争權奪位時她連看閑書的時間都沒有,做了陛下倒是時間一大把,有空的時候,魏堇歆就會讓文莺給她找些有趣的話本讀物,瞧瞧這世間的文人是怎樣将一段男女之愛寫得迂回婉轉。
今夜的書只讀了三分之一不到,魏堇歆突然失了趣味,她伸手拿過禮部呈上的采選名單,仔細查看。
排在名單第一的相府齊如玉已被她劃去,剩下的也大都是官宦人家的公子,只是相貌上遠不如齊如玉那般出挑了。
魏堇歆想了想,又忘了齊如玉生了怎樣一張模樣,明明白日才見,現在腦中就只餘下一片朱紅了。
最出挑的已然落選,這采選名單反反複複地看着也是索然無味,魏堇歆又丢了名單,不自覺摸上偶然所得的那本預言手記。
至今,她都沒有判斷出這本書是為誰所寫,只有一個特點十分鮮明,上面所述的全部事件,其一全是禍事,其二,全都與宋雲修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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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于部分事件都沒有提她的名字,只寫了宋雲修如何如何。
這要真是宋家送來的東西,未免也太......可這本書分明完全就是以宋雲修的角度寫成的,外人如何能得知?
魏堇歆目光落于書頁,仔細感受着紙張,這紙頁很新,甚至于連墨香都沒有散去,寫成的時間定然不超過一個月。
她在書中夾了一片色澤泛黃的梧桐葉,一件事過後,她就将這片葉子夾在那一頁上,而目前的梧桐葉,仍在提宋雲修為太傅那一頁上。
下一頁上所寫宋雲修與孫月槐之女孫芹定親,尚未發生。
魏堇歆看着那灼灼定親二字,忽覺十分刺眼。
她至今都未能選出個如意的後君,宋雲修竟敢先他一步定親?真是可笑!那三年前她在尋梓長街上親自為宋雲修立的那塊貞節牌坊豈不是白立了?!
魏堇歆目光帶笑,笑意卻冷,沒有她的允許,宋雲修休想和其他任何女人扯上關系,包括宋家,一輩子只能做個無實權的郎官,仰人鼻息。
這是她們背叛她的下場,一輩子都該當如此!liJia
魏堇歆又看了一遍那一頁的字跡,想起那日的朝堂上就是孫月槐本人不依不饒反對宋雲修做官,難不成是早就看中了這個女婿,急着娶回家不成?
孫月槐為人精明,不可能看不出她對宋家的厭惡,而孫芹又剛好是她的二女兒,這麽說,十有八.九是孫芹自己開口要求娶宋雲修了?
魏堇歆冷笑一聲,暗暗将書頁上所寫的時間銘記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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瀝陽一事,古蓮已任欽差大臣前往,魏堇歆還遣了一支護衛隊跟着與她同去,也好加快進程。
因昨夜一夜失眠,早晨時魏堇歆頭痛欲裂,便罷了早朝宣太醫前來診治。
“陛下心中憂思過度,若是能放下......”太醫嘆了一聲,道,“長此以往,必然有損鳳體啊。”
魏堇歆昏昏沉沉,她記得預言手記上所說便是她在位十三年後,便被暴民推翻,懸屍城門,若是她如此肆無忌憚下去,若是因頭風早早去了,豈非無法見證那預言的真假?
她問:“不知朕還要多久可活?”
太醫聞言萬分惶恐,立即跪下回話道:“陛下福壽無疆,只要依臣之言仔細調理,必能與天同齊!”
魏堇歆笑着擺了擺手,讓太醫開完藥下去,文莺在旁擔憂地道:“陛下究竟在煩心什麽?不如告訴臣,讓臣去替陛下平事!”
“朕的煩心?”魏堇歆頓了頓,仔仔細細在此事上思考起來。
她不知道自己在煩心什麽,只是積年累月覺得人間無趣,似乎已成習慣。
魏堇歆想不出自己滿頭華發仍在帝位統率大齊的場景,她下意識覺得那預言手記中的結局是如此地适合她。
十三載還剩十載,她都已然覺得漫長。
不等魏堇歆想起她的煩心事,殿外就吵嚷起來,是幾個侍衛的聲音。
魏堇歆皺眉道:“外面喧嚷什麽?”
文莺深吸了口氣,如實道:“陛下,是太傅大人來了。”
“宋雲修?”魏堇歆在念出這個名字的同時就沉下臉來,說,“你沒告訴他朕今日誰也不見嗎?”
“說了。”文莺神色為難,“只是太傅大人堅持不肯走,方才太醫來時,臣一并進來了,以為太傅大人也該走了,誰承想還沒有。”
多事!
魏堇歆道:“把他給朕叫進來!”
文莺領命,趕緊出去帶人,殿外馬上安靜下來,文莺卻沒再進殿,只是從外面關上了門。
魏堇歆閉目養神,在聽到輕微沙沙的腳步聲時瞬間睜眼,盯住那個鹌鹑一般的男人。
“你可是有事?”她語氣中含着一絲不耐。
宋雲修緩緩走近,懷裏卻好似抱着個什麽東西,魏堇歆沒有看清。
“走近些。”她命令道。
宋雲修剛準備行禮的身子又被這句話拉了起來,他慢吞吞地上前一步,面上寫滿了不自在。
“微臣......”
他剛想再度行禮,可魏堇歆直接打斷了他,淡聲問:“你抱個枕頭進來做什麽?”
“這是給陛下的。”他的聲音忽然小了起來,反應過來他一個男子抱着個枕頭進陛下寝殿是多麽的不成體統,于是趕緊解釋。
魏堇歆看着他渾身都不自在的樣子,便道:“是什麽樣的枕頭,勞煩太傅親自來一趟?”
宋雲修将手中的枕頭遞給她,魏堇歆沒有接,他便又只好尴尬地放在床邊的小案上。
“這裏面裝的都是安神之物,那鳳尾香藥性烈,長此下去,怕是對陛下鳳體有損,陛下還是少用為妙。”他鼓起很大的勇氣才說完這番話,前世他不知陛下頭風如此嚴重,到後來影響得陛下日漸暴戾,此生重來,他一定要從現在開始就為陛下想辦法醫治。
于是他幾夜沒睡,翻閱了許多醫術,親手做出這樣一個舒适又好聞的枕頭來。
可等他說完了,陛下也只是靜靜地看着他,一句話也不說。
寝殿之內不可久留,宋雲修站了站就伏禮道:“微臣先行告退,陛下好生歇息。”
可他才剛剛轉身,背上就被什麽輕軟之物撞了一下,他低頭看見他剛剛放在小案上的枕頭摔在地上,回眸正對上陛下厭惡的眼神。
“拿回去!”魏堇歆寒聲道,“宋雲修,別以為朕讓你進了朝堂就是寬恕了你們宋家,拿着你的東西滾出去。”
宋雲修渾身都顫了一下,他整個眼眶頓時發起酸來,他急忙錯開眼,不敢再去看陛下嫌惡的神情,卻也沒彎身去撿枕頭,轉身飛快地離開了。
好大的膽子!魏堇歆坐直了身子,盯着掉在地上的枕頭,他竟敢忤逆她!
“文莺!”魏堇歆厲聲命令,“把這殿裏的髒東西拿出去燒了!”
宋雲修剛踏出殿門,就聽見這樣一句,文莺見他面色不佳,忍不住寬慰:“陛下心情不佳,太傅大人莫要放在心上。”
“我無事,多謝文莺掌事。”
他的聲音與神态瞬間又正色過來,讓文莺以為自己方才看到的好似一個錯覺。昔日陛下與宋雲修是如何光景,文莺曾真真切切地看過,她雖想不通宋雲修後來為何要背叛陛下,可也止不住地惋惜。
她沒再與宋雲修說話,趕緊走入殿內去。
下雪之後的京都比往日更加寒冷,烈風如刀一般呼嘯在皇宮裏。
宋雲修渾身有些發冷,他快步走着,想這風再大些、再冷些,可眼角還是滑下一滴溫熱,被他快速地抹去。
不能哭,不要哭。
他反反複複地這樣告訴自己,腳下的步伐更快了些。
鳴鸾殿內傳出一陣憤怒的低吼,伴随着摔砸東西的聲音,被淹沒在風雪裏,被吞沒在偌大空寂的皇宮中。
這座皇宮內,有九成的宮室都是空的,連宮人也少得可憐,只散布着些許零星的守衛,除了鳴鸾殿前值守的幾位,沒有人知道今日陛下震怒,又是誰惹了陛下發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