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朕今天相親
春寒未盡,兩人行至梅林深處,襲來一股更深的寒意。
魏堇歆聽着齊如玉講述從穿衣到描妝,他需要多繁瑣多奢侈的東西,沒覺得聒噪,思緒卻是漸漸飄遠了。
她記得宋雲修對這些,似乎都十分随意。他喜歡穿青色的衣服,不曾見過他描妝,就連這日的上朝,他也是粉黛未施。今日魏堇歆聽齊如玉說了這麽多,才知道原來男孩子是這樣的。
宋雲修好似一直是個例外,他從小就不喜歡珠寶首飾,乖乖跟在她身後和她一起讀書。
也是,能一意孤行入朝為官的,哪能是尋常男子?
說到至性處,齊如玉好似突然忘了自己最初的目的是什麽,講得越發繪聲繪色起來,然後一陣風襲來,他狠狠地打了個寒噤。
魏堇歆餘光一直在注意着他,見此便順手解下自己的披風,親手給齊如玉罩上了。
“正月裏天寒,小公子可不要凍着了。”
齊如玉鼻尖凍得通紅,一直叽叽喳喳的嘴突然就靜了下來,他呆呆地望着陛下,嗅着陛下衣服上暖融融的鳳尾香,腦子裏忽然像斷了弦一般,滿眼只剩下陛下輕柔替他系着披風的手,以及陛下明媚澄澈的雙目。
他以前,從未好好看過陛下,只因他知道,那是雲修哥一直喜歡的人,他不該去看。
今日或不得已而為之、或有意無意地,他看了陛下好幾眼,起初只覺得懼她,京中關于陛下的傳聞,真的非常可怕。一開始說話時,他連聲音都隐隐發着顫,怕自己沒有招來陛下的嫌惡,而是招了陛下的怒氣。
可這一路走着,陛下總是含着淺淺地笑意,安靜地聽他說話,他一直在觀察着陛下的神情,陛下從未露出過一絲不耐。
他把自己說得那樣讨厭,陛下卻還将自己的披風解下來親自給他罩上。
陛下怎麽知道他冷了?她是不是一直在看着他?
齊如玉望着陛下身上柔滑的朱色綢緞,忽然想伸手去摸一摸。陛下是大魏天子,是天下人可望不可即的人,此時此刻卻就站在他面前,他只要一伸手,就能碰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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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天子,今日卻一直在遷就他。
齊如玉雙頰有些發燙,他等陛下給她穿好了,才輕聲地道:“多謝陛下。”
魏堇歆看了他一眼,輕聲地笑。
“朕帶你來的是綠梅林,怎麽小公子頰邊卻生出紅梅來。”
她的口吻淡淡的,聲音像冰雪一般,只因染了那絲笑意,就勾得齊如玉心跳都快半拍。
他下意識後退了兩步,支支吾吾地不知道怎麽回話,卻被腳後一塊凸起的石子絆了一下,就整個人往後仰了過去。
在掉地前,齊如玉下意識伸手抓了一把。
但魏堇歆沒有伸手,她只是神色平靜地眼睜睜看着齊如玉仰面摔了下去。
唰地一下,齊如玉整張臉都漲得通紅。他覺得自己丢人極了,都不敢擡頭去看陛下的臉色。
陛下一定第一次遇到他這般沒規沒矩的男子罷?陛下會不會笑話他?嗚嗚,他要把陛下親手給他穿上的披風弄髒了。
齊如玉一下子站起,低聲說了句:“我、我失儀了......”
然後轉身飛快地跑了。
魏堇歆看着他離去,然後無謂地轉身,繼續向梅林深處走去,腦中浮現出齊如玉方才的模樣。
他十七歲,顯然是個跳脫的性子,似乎并不适合待在宮裏。
梅林的盡頭,是一株梧桐巨樹,這棵樹與周圍清秀低矮的綠梅林毫不相襯,突兀地立在那裏。
魏堇歆走上前,柔荑輕撫堅硬的枝幹。
“陛下!”身後傳來文莺的聲音。
魏堇歆回眸,看見文莺懷裏抱着的狐裘披風。
文莺緊着給她穿上,道:“陛下可不要着涼了,這林子裏寒氣重的很。”
魏堇歆笑眼看着文莺的表情,聲音卻是平靜的,說:“怎麽送這個過來了?”
文莺神色如常,回禀道:“臣看齊公子身上穿的是陛下的披風......”
“這個時候,齊如玉應該還不曾跑到承光殿。”魏堇歆冷聲打斷,文莺噎了一下。
幾乎在話音剛落的同時,魏堇歆猛然擡眸,往梅林中的一個方向望去。
那裏已經沒有人站着了,唯有花枝輕顫。
“文莺,下不為例。”她的聲音比上句更寒一分。
陛下最不容欺騙,她卻做下這樣的事。文莺面色慘白,低聲應是。
再回承光殿,裏面的人和她離去時并沒什麽兩樣。
魏堇歆狀似無意地瞥了眼宋雲修的方向,對齊晖敏道:“齊相帶着公子回去罷。”
齊晖敏即刻起身,笑容卻有些幹巴巴的。
那這算怎麽個說法呢?陛下是滿意,還是不滿意?她無法從陛下的口吻中聽出半分情緒。
齊晖敏側目掃了眼自己沒規沒矩自己跑回來的兒子,見兒子面如紅霞,暗暗嘆了口氣。
應該沒出什麽問題罷?
“老臣告退。”齊晖敏行禮辭別,齊如玉緊緊跟在母親身後,不忘回頭多看了陛下幾眼。
待人走了,魏堇歆才對文莺道:“明日去相府傳旨,今年宮中禮聘不會送去齊家。”
文莺頓了頓,忙應聲稱是。
坐在另一邊的宋雲修卻震驚地直起身子,他不敢将情緒表露得太過明顯,可這結果實在太出乎他的意料。
分明前世也是這樣,齊伯母帶着如玉入宮,與陛下見了一面,只他一直與齊伯母留在這間殿中,沒有跟去。後來如玉也是提前跑了回來,她們走後,陛下什麽都沒說就走了,這回為什麽不一樣?
宋雲修百思不得其解,目前為止,并未有什麽發生變化,怎麽如玉突然就不必入宮了呢?
“朕乏了。”魏堇歆看了宋雲修一眼,“太傅若是無事,就回去罷。”
宋雲修立即起身相送,可魏堇歆沒有給他說話的時間,而是直接大步離去了。
“陛下可要回鳴鸾殿小憩片刻?”文莺輕聲問。
今日的折子都批完了,倒也沒什麽要緊事,足足空出半日的閑暇時光。
這樣閑散的日子令魏堇歆心生倦意,但她又不得不如此渾過。
“嗯。”
文莺服侍魏堇歆擦了手和臉,又蓋好被子,正欲端着水盆離開時,身後傳來吩咐。
“梅林盡頭的左數第十七株梅樹上有一并蒂的花枝,你去給朕帶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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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節還沒過,眼下是朝中最忙碌的時節,宋雲修出宮時,得知戶部尚在點算開支和年節的封賞額度。
“哥!”宋雲棠坐在馬車車夫的位置招了招手。
宋雲修加急步伐,道:“我自己回去就可以了,勞妹妹親自過來。”
他上了馬車,剛走進車中,卻見宋飛雪正坐在裏面。
“母親。”他驚喜又意外,安順坐在宋飛雪對面。
“回去罷。”宋飛雪看了兒子一眼,沒覺出有什麽不對勁的地方,倒也不曾多問宋雲修今日是如何當的太傅,母子幾人便安安靜靜地回了府。
只一處的茶攤上,一女子目光不善,盯着宋家駛過的馬車,冷聲道:“瞧見麽,那是宋家的二女兒宋雲棠。”
另一人道:“想必馬車裏就是宋雲修了,宋雲棠竟親自來接他,算他走運!”
說話的兩人各人手邊放着一把長刀,泛着森森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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鳴鸾殿的鳳尾香有安神之效,從很多年前,魏堇歆還不是皇帝的時候,就已經需要靠這種燃香來入睡了。
雖然鳳尾香是天子專屬之物,但當時的魏堇歆已位同天子,滿京都只知奉七皇女魏堇歆為魏帝,不知皇位上真正坐着的人是誰。
鳳尾香雖好,但也只是外物,治不了根本,魏堇歆雖借它得幾個時辰的安睡,但睡後卻是多夢,她做得最多的夢,便是一個什麽也看不清的夢,只知道很吵,吵得她頭痛。
“雲...雲......”她呓語着,眉心緊縮,極是不安分地抽動身軀。
守在外殿的文莺聽見響動,悄聲走了進來,她緩緩靠近魏堇歆,正想為她輕輕撚一下被子。
然下一秒,魏堇歆卻猛然睜眼,赤紅着雙眼拔劍相向,一劍指向文莺頸側。
冰涼的寒意刺向頸間,直削斷了文莺頰邊的一縷散發。
“陛...陛下......”文莺驚得屏住呼吸,輕聲道,“臣是文莺啊。”
只在她眼中,魏堇歆發絲散亂,目現兇光,仿佛一個剛從地獄回來的煞神。
魏堇歆皺了皺眉,眼前的一切好似漸漸清晰起來,焦點彙聚于文莺震驚的面容上,她立即收起了劍,揉了揉昏沉的額頭。
“朕做了個夢。”她道。
文莺這才松了口氣,走上前在魏堇歆身後墊了幾個軟墊,柔聲問:“陛下,不如出去走走,也好醒神。”
魏堇歆蹙眉,輕聲說:“好,朕想去一趟未央宮。”
文莺有些意外,但什麽也沒說,只伺候魏堇歆穿暖了,跟在後面。
外面不知何時又下起了雪,天色已經黑了,雪下得格外的大,從鳴鸾宮到未央宮一個在南一個在北,這麽遠的路,魏堇歆一直堅持要走着去。
未央宮的宮門鎖着,鑰匙由魏堇歆親自保管,她打開門,一切熟悉的感覺湧上心頭,她好像一下子變回了小時候,每個晚上下了學,高高興興跑回來,在院子裏大喊大叫。
父君很疼愛她,同時又極為嚴格,小時候她帶着宋雲修一起玩,要是出了什麽事,父君從來都是教訓她,轉向宋雲修時,父君又會變得極為溫柔,囑咐宋雲修:“雲修是男孩子,以後可不能跟着這丫頭胡鬧了。”
後來魏堇歆自诩成熟穩重了幾分,終于不再帶着宋雲修去爬山下水、摸狗逗貓,兩個人便蹲在未央宮種樹。
父君的手很巧,做出的糕點漂亮又好吃,她們便在一處牆根下種了兩株桂花樹,每年花開的時候,整個未央宮花香四溢,晚上三人便在院子裏賞月吃桂花糕。
魏堇歆目中有了一點細微的笑意,她下意識看向當年種樹的牆角,樹還在,只是已完全枯死了,八年前未央宮發生宮變之後,這片院子就再也沒有人來過了。
她也不知自己是怎麽了,明明覺得自己已經什麽都忘了,什麽都放下了,今日卻怎麽都忍不住,好想過來看一看,故地重游。
院子裏有個結了蛛網的水缸,父君在裏面養過兩尾紅鯉,後來魚死了,她高高興興地養了一只烏龜,那烏龜後來生得極大,還咬了宋雲修的手指,他疼得直掉眼淚,她拿着機關鳥逗了宋雲修小半個時辰。
一面牆上用石子刻着歪歪扭扭的曲線,是父君給她和宋雲修量身高的時候留下來的,父君的力氣不大,每次都要劃上好多下才能在牆上留下痕跡。
......
魏堇歆覺得眼眶發酸,往昔那些事,好像是珍藏的霜糖,只是舍不得剝開,存放了這麽些年,不知何時變成了粗粝的鹽,狠狠蟄在她心口上,又苦又澀。
“陛...陛下!”身後傳來一聲驚呼,緊接着什麽人急急忙忙地跪了下來,身子伏低到連頭也不敢擡。
魏堇歆被驚動,不耐地回眸看了一眼,語氣不善道:“鳴柳,多年不見,你還是毫無長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