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膽大的太傅
宮中空着的宮室很多,只是一半荒廢了,有些還在時常打掃着。
今年采選的計劃一定,宮裏打掃出來一半,都是敞亮華麗能住人的,莫說随意湊合一晚,便是連換洗衣物和男子描妝的用具都十分齊全。
宋雲修跟着文莺來到椒房殿,文莺道:“別的宮室冷冰冰的,這裏稍微暖和些,太傅大人稍候,即刻會有人送炭火過來。”
宋雲修道了謝,想起方在蛇門發生的一幕,愁得皺起了眉。
他為何總是惹惱陛下?連句話都不會勸,讓陛下誤解出那樣的意思,眼下的結果比他勸時還要嚴重,早知道他就不開口了。
殿外寒風呼嘯,宮人來送炭的時候,只點了一盞燈,熒燭之光僅能照亮宋雲修所在的那間屋子,可更多的地方漆黑一片,殿內又靜悄悄的,連一絲聲音也沒有。
宋雲修縮回床上拉緊了被子,目光怯怯看着黑暗處,他本不覺得什麽,可越看越覺得害怕,漸漸被莫大的恐懼萦繞心頭,蒙着被子不敢出聲。
他從小就怕黑的,這麽些年來也是福安陪着他睡在外間,這習慣前世一輩子他都沒改,重生一回,怕黑的恐懼竟愈發強烈了。
宋雲修整個人都清醒無比,他連往被子外面看一眼都不敢了,只是小心翼翼地縮着,心跳如擂鼓。
鳴鸾殿內,魏堇歆好不容易平息了怒氣,她由着文莺伺候她梳洗後,輕聲問了一句:“椒房殿,值守的侍衛似乎不多。”
文莺點頭道:“只有一隊,半個時辰才經過一次。”
魏堇歆點了點頭,道:“你再去加派兩隊人手,務必讓她們弄出點動靜來。”
“是。”文莺應了,對陛下這樣的吩咐卻是十分不解,宮裏安全得很,徒然派人過去,豈不是打擾太傅睡覺嗎?
夜深人靜,魏堇歆倒也不怎麽困乏,她再度回想起在蛇門宋雲修說的那番話,不冷不熱地笑了一聲。
想必,宋雲修也并不了解她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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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年青梅竹馬,再如何情深義重,利字當前還是作鳥獸散,這麽多年過去,她變成了這副模樣,又何嘗能要求他一成不變呢?
登基那年,她給宋雲修做了一塊那麽大的貞節牌坊,人人擡頭便可一觀,車馬皆在其下過,宋雲修的名字到現在還清清楚楚地刻在上面。
她就是要讓他嫁不出去,讓他陪着她一起心裏發苦。
孫家明明知道她當初的用意,過了三年,是她的君威淡了嗎?竟敢将主意打到宋雲修身上,她當日能留孫芹一命,已是皇恩浩蕩了。
鳴鸾殿內只燃着一盞燈,燈光昏暗,魏堇歆不喜歡太亮的地方,她覺得過于刺眼。
她躺在軟枕上,企圖讓自己生出一些睡意。
皇宮內的侍衛又加了幾班,只是陛下喜靜,她們不敢打擾,只着重走在教坊殿那邊,她們或低聲交談,或歡笑陣陣,模糊朦胧的聲音便傳入椒房殿中。
每隔一會兒,宋雲修便能聽見外面傳來甲胄摩擦的聲音和說話聲,他漸漸安心下來,調整了睡姿,聽着那些聲音入睡。
幾日後,前往瀝陽赈濟水災的古蓮終于寫了封回信,信上的字龍飛鳳舞,言明瀝陽有貪官污吏一事,實乃誤解,父母官一心為民、官民一心才是常态。
魏堇歆不動聲色看過,将邸報放置一旁,皺眉深思。
千等萬等,終于等來這份回信,宋雲修見陛下面色沉寂,想怕是正為瀝陽之事所困。
瀝陽這樁案子,并沒有表面上看着那麽簡單。瀝陽此地山水環繞,行人商隊運輸皆是水運,瀝陽城中早已自成一派,城中官商勾結,今年的水災乃是積年克扣朝廷發放的修渠銀所致。
水災頻發,受苦的皆是百姓,于城中富戶商人來說卻是發財良機,城中糧價高漲,餓殍遍地,許多百姓走投無路,便只能賣地賣房,富人更富、窮人愈窮,窮途末路之下只會産生兩個結果。
其一,是窮人與富戶簽下賣身契,富戶手下人丁新旺,加上財力雄厚,招兵買馬,做了土皇帝。
其二,窮人中有翹楚者爆發起義,只是起義的罪名卻是要安在朝廷頭上,她們自然會以為是朝廷多年不管不顧,朝廷昏庸,這場起義就算最後平息,于陛下聲譽也是大大受損。
然現在瀝陽官吏與當地財主早已沆瀣一氣,古蓮任欽差前去宛如羊入虎口,但這件事卻不能沒有人先去揭發。
前世被派去的乃是前工部侍郎劉桐柄,此人狡詐非常,在瀝陽吃得腦滿腸肥,謊報實情,雖後來經陛下查驗得出真相,卻因錯失良機,折了蛇門數人,派兵鎮壓,卻也鬧得瀝陽案滿城風雨。
外人不知此間內情,只當堂堂朝廷連一個水災都整治不好,官逼民反,加上陛下根本無心于為自己揚名立威,名聲便一日差過一日。
加上京都官吏大都是追随陛下的舊部,本就心高氣傲,官做久了手下也是愈發不幹淨,後來數次觸了陛下黴頭,被殺了幾人,便有人從中作梗,将陛下聲名傳得更加不堪入耳。
宋雲修滿面愁容,深思其中,連墨滴在奏折上散開了都未發覺,還是魏堇歆收了他批完的奏折再看時,拿着那灘紅墨對宋雲修發問。
“宋雲修,你在朕這裏時,似乎總是心猿意馬。”
宋雲修交上那本時,就想到會有此一問,雖然陛下口吻淡淡,但他卻煞有其事地跪了下來,溫聲道:“微臣自認才學不輸女子,為何陛下總讓微臣看些無關痛癢的小事。”
魏堇歆眉頭跳了一下,雙目漸深盯着宋雲修,聽聽,這竟然是宋雲修能說出來的話。
魏堇歆被這句話氣得半晌失聲,暗自平複了片刻才道:“當初,可是你自己說只要個閑職的。”
沒想到宋雲修更加振振有詞,“微臣說要閑職,與關心國家大事,并無沖突。”
很好。
魏堇歆兀自捏緊了手中的奏折,吐氣清心,耐着性子對宋雲修好言好語道:“那你想批些什麽?不妨朕這張案讓給你,你來挑一挑?”
她這話含了幾分威懾之意,稍有慧根的人就能聽出話外之音,然後伏低認錯。
宋雲修卻起身,露出一副“如此甚好”的表情,施施然來到案邊悉心挑選。
魏堇歆雙目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欲探究他的真實想法,宋雲修以前從不會如此,現今卻變得轉了性一般,膽大包天,屢屢頂撞她,現在連她的話也聽不懂了。
她看着宋雲修選,只見宋雲修目光流連片刻,最終放在被她置在案頭的那份邸報上。
“這是何物?”他修長瑩白的手指輕輕指了一下,又立馬縮了回去,好似是怕她一時想不開打他一巴掌。
魏堇歆氣笑了,懶聲道:“瀝陽邸報,按說此案太傅也是參與過的,不妨一觀。”
“是。”宋雲修毫不客氣拿起一觀,閱完上面的字後眉心緊鎖。
“陛下,那日微臣遞交的請願書确實是瀝陽百姓所寫,她們個個面黃肌瘦、十分潦倒,這些還是有能力從瀝陽城出來的人,困在城中的不知又是怎樣一副慘淡光景,古大人所言,必然有假。”
魏堇歆看着他認真分析的模樣,一時也不由為宋雲修解惑:“出發前,朕曾找過一回古蓮。”
宋雲修擡眸,澈潤的眸子靜靜望着她。
“朕與她說,瀝陽城中恐怕情勢複雜,屆時若解決順利,就讓她以楷書回信一封,若是艱難,便寫草書,朕見信便明。”
地方水患加上官吏貪腐,滋生出來的事件也就那許多,最嚴重便是派兵前往鎮壓,只要她屆時為古蓮料理周全,具體事宜,古蓮自知如何去辦。
宋雲修聽着,耳尖一燙,暗想原來陛下早有對策,他竟還在陛下面前賣弄一番......
“微臣魯莽了。”他小聲道。
魏堇歆見他方才還有理有據,現下竟是面寒羞赧,覺得有趣,她盯着宋雲修一字一句道:“無妨,若是換了劉桐柄、孫月槐她們,怕是只會高高興興讓朕放寬了心,太傅還能一心為民,實屬難得。”
她提及孫月槐,又道:“也不知,孫卿的愛女病好了沒有。”
宋雲修不知她心中百轉千回的心思,以為魏堇歆當真是關懷臣下,便回道:“已大好了,昨日還往微臣家中送了些新鮮柿子來。”
他一說完,魏堇歆就沉下了臉。
“宋家與孫家想必私交不錯。”她寒聲道。
宋雲修怔了怔,擡眸對上魏堇歆不豫的神色,連忙道:“只是幾個柿子,沒別的了,母親還将家裏的四只蟹回禮過去,沒欠人家的情。”
幾個柿子,四只蟹?
聽着這寒酸的禮尚往來,再看宋雲修認真解釋的模樣,令魏堇歆忍俊不禁。
但她還是極力板住了臉,不經意道:“說起柿子,前年孫二娘與名府花魁以柿定情,傳了一段佳話,連朕都有所耳聞。”
說完,她便從宋雲修眼中看到幾分茫然怔愣,就斷定宋雲修必然毫不知情。
竟有此事?
宋雲修确不知情,怪不得母親對那孫二娘如此看不上。
“朕今日乏了,諸事明日再議。”
二人破天荒和諧暢談了一回,宋雲修揣着心中升起的愉悅,恭敬告退,臨出門還不慎被門檻絆了一跤。
魏堇歆看着宋雲修跌跌撞撞失魂落魄的樣子,臉拉得更嚴重了。
不就見過一面,就那麽喜歡嗎?聽着她的往事連路都不會走了不成!
“文莺!”魏堇歆側目,望向緩緩行入進來伺候的人,慢條斯理道,“去拿一點賞錢。”
文莺額頭突突地跳,“不知陛下有何事吩咐?”
“今夜,你去給朕把孫家那幾株柿子樹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