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太傅他哭了起來
京中發生了一件怪事,刑部侍郎孫月槐晨起于院中散步,忽然嗅見一股怪味,她尋味而去,只見原先種着三株柿子樹的地方烏黑一片,院牆上一片漆黑隐約成一人形,還長着兩只空洞大眼。
孫月槐被吓了一跳,叫來了數人觀看。
孫家長女上前一經查看,碾了碾手中的黑灰,道:“娘,這是起火了。”
“胡說八道!大冬天怎麽會起火!那牆上的黑影如此怪異!說不定是鬼魅作祟!”孫月槐面色難堪。
孫二娘孫芹瞧了瞧,道:“娘,哪兒有邪門事,這馬上就是上元節了,一定是昨天夜裏哪裏來的渾孩兒點煙花燒了咱家的樹!”
孫月槐面色痛苦,心疼地望着那堆黑灰,轉身對孫芹道:“我看那宋雲修就是個喪門星!頭回要去他們家,你就落水了,現在咱家的樹就莫名其妙地沒了!之前是不是你去給人家送的柿子!”
孫芹面露不悅,“娘說的這是什麽話,那次是我腳滑,這次也是頑童作祟,跟宋家八竿子打不着呀!”
孫月槐憤憤幾聲,轉身去上朝了。
今年上元節,魏堇歆大發慈悲,放了所有人兩日休沐,往年只有一日,弄得各位大臣上元團圓夜連酒都不敢喝。
朝堂之上,她們都由衷地跪下來道謝,順帶再表表忠心,對魏堇歆道賀了一番後,紛紛回家去與家人團圓了。
處理完政務,魏堇歆正要嘆一句她倒也得了兩日好睡,轉眼見宋雲修竟還杵在原地。
她挑眉道:“太傅何故不回府?”
宋雲修踯躅一番,小心翼翼道:“微臣還想一問...瀝陽的案子如何了。”
魏堇歆不知他竟這般體貼民生,這份心思雖然更像是匹夫之仁,但不知比她朝中那幾個只知吃喝的酒囊飯袋好上多少。
她倒也不逗他,認真道:“朕已傳密報前往雲州,令雲麾将軍去處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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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麾将軍手下人多,想必瀝陽那些貪官污吏已是不成氣候。
聞言,宋雲修松了一口氣,然而魏堇歆見他還是原地站着,似乎不打算走。
“還有事?”
這一問,他突然垂下眼,耳尖也紅彤彤的,小聲道:“微臣...微臣家中包了些浮元子,是去夏采的桃花作餡,不知陛下可想......微臣想......送、送......獻于陛下一些。”
見他說得支支吾吾結結巴巴,魏堇歆覺得好笑,本想一口拒絕,轉念卻是想起每回文莺煮的芝麻糊泡面團給她端來,輕咳一聲道:“允了。”
“啊。”宋雲修似乎驚喜起來,面色不變,眼神卻亮了亮,溫聲說:“那微臣回家讓人給送來。”
魏堇歆和顏悅色地回了他一個“好”字。
好像自從他向陛下分說了瀝陽之事,陛下就對他寬和了不少,宋雲修想到自己親手包的浮元子也能讓陛下一嘗,心中歡喜起來,這才心滿意足離去。
宮裏是不興過年的,尤其是上元、中秋這般阖家團圓的節日,在陛下早些年還是魏帝時,聽說有一官員趁着中秋上門拜會送禮,不但門都沒進去叫人給轟了出來,後來連降三級,谪去地方苦幹了。
從那以後,京都便有了不成文的規定,旦逢年節,就不要去惹陛下的煩心,宮中膳食局也是從來都做尋常吃食,什麽粽子月餅之類的從未有過。
也就是文莺仗着自己的陛下身邊的舊人,嘗試動手一做,月餅烤糊了七八回,粽子每回都煮成甜米粥,至于這浮元子便全靠運氣,運氣好了,就能撈着幾個囫囵的,運氣不好,一言難盡。
文莺做吃食的熱情空前高漲,魏堇歆每回看着她呈上來的東西都右眼直跳,但好歹是身邊的舊人,她也沒搏文莺的面子。
剛跨進鳴鸾殿的大門,就見殿中廚房的地方炊煙升起,魏堇歆一陣頭疼,面無表情地跟人說:“去告訴文莺,說今年浮元子有人送來,不必忙了。”
“這怎麽行!?”
還沒走兩步,魏堇歆聽見裏面傳出文莺的聲音:“別人送的,哪有咱自己做的好!”
“......”
于飲食此道,文莺似乎十分自信。
上元佳節盛舉三日燈會,滿京城金燈代月、商市人流絡繹、寶馬香車屢見不鮮,街上嬌娘郎俊相偕,一片盛景。
宋家坐落于城南,于這份熱鬧遠了些,只上元當夜空中煙花不斷,時時耀目,宋雲修在廚房裏忙活着,恬靜面容不時被天上火光一耀,眸中流光溢彩。
水開了,幾只浮元子浮上水面,掀開鍋蓋便嗅見清雅花香陣陣。
這些浮元子都是桃花釀汁、摻入蜂蜜使晶液粘稠,點上少許白芝麻,咬開一個口子,漿粉的汁液流出,花香四溢,漂亮又好味。
宋飛雪一板正經等在堂中,宋雲棠與宋雲寄早已忍不出扒在廚房門口看,宋雲寄個子小瞧不見,口水卻是一點沒少流。
宋雲棠笑道:“哎呀,哥,怎麽今年有了興致下廚?不做黑芝麻不做花生,偏偏別出心裁做得這樣一道美釀,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
宋雲修被她兩句話說得面色微紅,只是廚房火光不盛,誰也沒有發現。
“我做好了。”宋雲修擦去水蒸氣氲在鼻尖的濕意,從那口大鍋中撈出數枚,盛入一個漂亮的鍋子裏放起來,又将調好的梅子湯汁倒入,一碗粉水中浮起雪白的圓子,看着便叫人胃口大開。
他将鍋子裝入食盒中抱在懷裏,轉而對宋雲棠道:“鍋裏的你們自己分了,我出去一趟!跟母親說一聲!”
宋家兩姐妹眼睜睜看着他跑了,宛如懷着春情的少男,似乎是開心極了。
宋雲寄眨了眨眼,“哥哥去哪裏呀?”
宋雲棠敲了一下她的腦袋,“笨啊!笨!剛剛過來的時候娘不是說孫家那小娘們要過來嗎?”
“哦......”宋雲寄拖長聲音應了一聲,“咱們不去看看嗎?還沒給哥哥把關呢!”
“今兒是上元節,咱們有什麽好去的,主要還是看咱哥喜不喜歡,縱是以後成了親,有你我在,還怕那小娘們欺負咱哥不成!”
宋雲寄一想覺得有理,吵着要宋雲棠趕緊盛一碗花釀浮元子給她。
因着怕母親說他,宋雲修沒去前面知會,而是一個人偷偷溜出了府,今日街上熱鬧,四處都有人,想來是不會有什麽危險。
宋雲修懷抱着食盒走在路上,想到一會兒陛下就能嘗到,甜絲絲地笑了笑。
宋府側門外,一輛馬車停靠,從下面走下來一個白衣女子,遠望着宋雲修離去的身影。
“那不是雲修嗎?”孫芹手執一把折扇往自己手心打了一下,不滿道,“怎麽我剛來,他就走了!”
身邊的小厮道:“許是去送東西呢,我瞧他抱着個食盒,咱們下午就遞了拜帖的,這東西莫不成是送給二娘您的?”
孫芹稍想一番,覺得不是沒有這種可能,她跳下馬車道:“走,跟上去瞧瞧。”
上元節夜人流如海,坐馬車去怕是行不通,萬一堵在路上不知要到何時了,宋雲修想了想,決定坐車到二巷,再撿一條清靜的路繞過去。
身後緊随的孫芹看了一會兒,道:“這不是去孫府的路啊。”
“二娘稍等,小的這就去攔住他!”
“哎!”孫芹叫住她,“人家好歹是太傅,先瞧瞧他想去哪兒。”
這二人跟在宋雲修身後,見他先是上了輛馬車,到了二巷交口又下車,望了眼對街繁華燈市,轉而往一條清寂的巷子裏去了。
孫芹身邊的小厮道:“看他這偷偷摸摸的樣子,怕不是去私會什麽情娘?”
孫芹目光微沉,道:“這條巷子的住的可都是些平民百姓,我倒要瞧瞧是哪家的寒酸女子敢跟我搶人!”
下了馬車後,宋雲修小心翼翼打開蓋子,碰了下鍋子的外壁,見還燙着,總算放心,帶着往皇宮的方向走去。
相比起京都華燈盛景,皇宮反倒星燈寥落,隐沒在一片夜色之中。
文莺立在鳴鸾殿,不知是第幾次偷摸摸看向陛下。
魏堇歆終于不耐道:“有話直說。”
文莺道:“臣也不是沒有做面團,現在下還來得及!”
魏堇歆埋頭看話本,頭也不擡,“朕不是說了,有人送來。”
“誰送的啊陛下?”文莺聲音有些委屈。
魏堇歆擡眸,朝她深意一笑:“宋家。”
哦!!!文莺來了幾分精神,一時也不再心心念念給陛下下浮元子了,而是吩咐人去瞧瞧,這宋家的人究竟到了沒有。
宋雲修終于送至皇宮腳下,正待讓侍衛通傳一聲,還沒上前一步,身後忽然有人道:“宋雲修!”
他腳下一頓,轉而回身,見孫家二娘身穿白色長衫,站在馬車上望着他神色不豫。
想起前世此人種種糾纏,宋雲修面色微沉,道:“孫姑娘有事?”
孫芹跳下馬車來,冷哼了一聲,卻是她身邊那個小厮開口:“我們二娘今日明明去宋府遞了拜帖!不知宋公子明知二娘要來,卻還擅自離府是什麽意思?”
兩番對話,聲音不小,宮門口的侍衛聽得清清楚楚,着一人去宮裏通報。
宋雲修眉心緊蹙,道:“孫姑娘到府上想是尋母親有事,緣何宋府阖家都要前去迎接?”
這話聽得孫芹十分不滿,“你明知我娘打算去你家提親的!上元佳節,我放着家裏的安生日子不過,大冷天過來尋你!你竟說出這種話!”
她說話間走上前來,瞥了眼宋雲修懷裏抱的東西,提聲道:“這是什麽?”
“沒什麽。”宋雲修轉過身去,臉色不大好看,已是不欲再理孫芹,動身就要往宮裏走。
孫芹見他态度冷漠至此,一時覺得在小厮面前失了面子,一把拽住宋雲修扯回他來,“我問你那是什麽!”
“放開!”宋雲修掙紮一番,眼中浮起一股厲色,只他記挂着懷裏的鍋子,掙紮的幅度不大,沒能從孫芹手中掙出去。
“我今日偏是要看看!”孫芹覺得自己竟被一個男人嘶吼,若不就此立威,以後傳出去豈不笑話,她伸手便搶,可這宋雲修力氣竟也不小,死死抱着懷中的食盒不放。
她看着宋雲修倔強的神色心中火起,左手用力猛推了宋雲修一把,右手緊緊抓着食盒竟是将那東西搶了過來,只是宋雲修沒有站穩,一下子摔倒在地。
孫芹不知裏面是何物,拿到手中竟很有分量,裏面的鍋子失去平衡一滾,從食盒側面的開口滾出來,摔了個粉碎,裏面的梅子花釀浮元子自也灑了一地。
宋雲修怔怔看着,眼圈驟然一紅,心裏面又急又氣,直想沖上去和孫芹拼命,他還沒來得及起身,眼淚就滴答滴答流了出來,滿心可惜地看着那些浮元子,這可是今日做的最好的一批了。
孫芹見她打碎的不過一碗浮元子,神色仍是僵着,冷聲道:“好啊,你個小娼夫大晚上跑出來是給誰送吃食?難怪你心心念念想要入朝為官,名節都不要了......”
她話未說完,突然感覺到一陣寒意,她順着那寒意的來源猛然擡頭,對上一雙陰沉可怖的鳳目。
“文莺。”魏堇歆森然出聲,“去讓孫芹跪在此處,找幾個人扇她耳光,扇到上元燈會結束。”
文莺毫不猶豫應下,帶了幾人過去擒住孫芹,孫芹顯然還在狀況之外,愣愣看着宮裏出來的女子,她并未見過魏堇歆,只見此女穿着一身朱色勁裝,長發高高束起,面相淩厲、氣度華貴,不知是不是什麽侍衛長。
宮中禁衛比起朝臣可更得皇帝信任,孫芹猶豫了一會兒,好言開口道:“這位......這位姐姐,我是孫家二娘,我不是成心在宮門口鬧事的,您看......”
孫芹匆忙使了個眼色,她那小厮就緊趕着上去送錢。
魏堇歆看也未看,更是沒聽她說什麽,垂目瞧了眼散了一地的浮元子,道:“竟不知太傅是親自來送。”
她說完,目光落在宋雲修臉上,只見男人匆忙地擦着眼淚,兩尾眼角紅通通的,哭得十分可憐。
“不就是一碗浮元子,至于麽?”她聲音猶冷,面色卻柔和幾分,又站了一會兒,見宋雲修猶是坐在地上傷心欲絕,只得彎下腰輕聲道,“起來罷,朕請你吃芝麻糊泡面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