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 ?

▍妻

承光殿內,宋雲修看着那個距離陛下如此貼近的位置,悄悄握緊了手。

去......去嗎?

他垂眸遲疑了一瞬,才緩緩往前走。

案後只有一張坐席,若他要坐,就只能跟陛下貼在一起。

宋雲修猶豫了一瞬,在旁邊跪了下來。

魏堇歆有些不悅,“太傅離得那麽遠,如何看得到?”

宋雲修卻說:“微臣目力很好,看得清的。”

“怎麽?”魏堇歆沉聲,“太傅這是在忤逆朕了?”

于是宋雲修又不敢,起身乖乖地坐了過去。

他坐得極為端正,本來就沒有多少的位置,生是被他坐得和魏堇歆隔開了一條縫隙。

“這是邗溝渠近況。”魏堇歆遞給他一份邸報。

宋雲修接過一觀,上面言明被困百姓皆已獲取物資,邗溝渠的修複也推上進程,優先疏通道路,再過半月,就能解救百姓出縣城了。

想到此景,宋雲修寬慰一笑,承光殿內光線略微昏暗,魏堇歆一直注視着他,那抹笑容又淡又淺,散着一股溫柔。

他素來都是溫柔的,從小便是這個性子,很小的時候,她和宋雲修只是玩伴,并沒生那些男女之情的心思,于是便時常有分歧,她又素來得理不饒人,于是每一次宋雲修都會讓步。

魏堇歆忍不住想,她對宋雲修的喜歡,好像是天長日久、自然而然地生成了,那麽宋雲修對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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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對她究竟是因為母父之名不可為,自然而然地認了命,還是真的有那麽一點喜歡她?

魏堇歆回憶往事,好像都是她在欺負宋雲修,欺負完不免要哄一哄的,但是她好像真的沒有對宋雲修怎麽好過。

宋雲修喜歡過她嗎?

魏堇歆竟是第一次認真思考這個問題。

當年未央宮出事後,宋雲修是不是覺得豁然開朗,發現他突然有了一條可以自己抉擇的路,于是他毫不猶豫地去了?

除了宋雲修之外,魏堇歆極少接觸過其他男子,她覺得宋雲修看見她會羞怯,她親他的時候他會支支吾吾不知所措,這些難道不是喜歡的表現嗎?

魏堇歆迷茫起來。

“陛下。”宋雲修看完邸報,道,“雖邗溝境況已有好轉,但水患未絕,還是不能掉以輕心。”

現下他擔心的兩件大事均已順利解決,卻不知魏彩怎麽突然沒了消息。

按理來說,這次魏彩在邗溝渠一案□□勳卓著,要被封為刺史的。

“嗯。”魏堇歆收起心思,道,“修渠工短缺一事,太傅可有建議。”

此事宋雲修心中早有決策,他道:“瀝陽水患使得不少百姓喪失家園,流民數量并未下降,不若就将這些人收錄過來,每日管她們飯吃,就能填補不少空缺。”

“嗯。”魏堇歆又應一聲,同時又交給宋雲修兩個新的朱色奏折,道,“這裏面有幾樁要事需要決策,太傅不妨為朕解憂。”

能為陛下解憂,宋雲修求之不得。

可他面露猶豫,望着那兩本奏折道:“陛下,微臣只是一介男臣,若是讓別人知道微臣過問朝中要事,怕是......”

“朕讓你看,她們還敢有異議不成?”

宋雲修輕輕搖了搖頭,他不是怕別人議論他,而是怕別人會議論陛下。

“宋雲修。”魏堇歆抿唇,“你既已入朝堂,不論你是男是女,和她們都是一樣的,今後想做什麽,便去做,不必顧忌她人眼光。”

“是......”宋雲修輕聲回答,聲音含着幾分令人難以覺察的哽咽。

他眼底淚光閃動,再次低低垂下眼去。

剛剛那幾句話,讓他恍惚想起八歲那年,歆兒還不怎麽喜歡他,只将他當作一個普通玩伴,他雖對歆兒也談不上有多情根深種,但婚約一定,他勢必要嘗試着去喜歡她的。

有次他入宮小住,饞了尚食局的栗子蒸糕,歆兒還未下學,梅君在房中繡花,他便沒有打擾,自己走着去尚食局拿了。

回來了路上,不巧遇見剛剛下學經過的五皇女魏冉。

“喂,本殿瞧着你眼生,你是什麽人?”

宋雲修從小膽子就不大,尤其是他的父親曾對他千叮咛萬囑咐,千萬不要在宮裏得罪人,否則會給家裏帶來無盡的麻煩。

宋雲修當時就站住了,好好向魏冉行了禮,道:“我叫宋雲修。”

“宋雲修?”魏冉目光懷疑地看了他幾眼,突然嗤笑一聲,“哦,原來你就是那個送上門來給七妹玩的童養夫。”

這話說得太難聽了,宋雲修臉色差了幾分,到底是沒有發作,手裏捧着點心僵硬地站着。

魏冉顯然也注意到了他手裏的點心,她一把将點心盤子奪了過去,聲音忽然大了起來:“怎麽?你偷東西?”

宋雲修面色一變,大聲否認道:“我沒有!這是尚食局的人給我的!”

“誰能給你作證?”魏冉不懷好意地笑着,“本殿是皇女,她們那些人會為了你這樣低賤的東西得罪本殿嗎?”

宋雲修唇色發白,不作聲了。

如果真的去對峙,恐怕真的不會有人給他作證的,魏冉的父君月君位份很高,而且很得聖寵。宋雲修幾乎能想到,如果他去,會是怎樣一個自取其辱的結果。

魏冉忽然湊了過來,在他耳邊道:“本殿以前覺得七妹真是腦子有問題,娶一個賤門男子過來,不過本殿今日見你,忽然曉得她是為什麽了。”

那年,魏冉十四歲,月君已然給她收了一個伺候的通房。

宋雲修心裏害怕,他心裏對魏冉的靠近感到厭惡,可又不敢表現出來,只能于心中默默祈禱五皇女能大發慈悲,放他回去。

顯然魏冉并不是那等良善之人。

她靠近宋雲修,用更低的聲音道:“本殿的華萊居就在附近,不如,你陪本殿玩玩?”

宋雲修怎會不知她的用意,他慘白着臉搖了搖頭。

魏冉森森地笑了幾聲,伸出手來不輕不重地打了幾下宋雲修的臉,“你敢不聽我的,若是本殿告訴這宮裏的人,說七妹的夫郎偷東西,你覺得別人會怎麽看她?”

宋雲修一顆心沉得更深了,他覺得眼前的魏冉好像一個惡毒的女鬼,他已經怕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魏冉見他不作聲,伸手就要抓着他回去,正這時,她們身後響起一個聲音。

“五姐姐這是要帶着我的人去哪兒啊?”

宋雲修至今都記得,那一刻他聽到這個聲音的時候有多慶幸、有多激動,簡直要喜極而泣。

但是很快他又擔憂起來。

魏冉極受皇帝器重,這後宮之中人人皆以魏冉為尊,若是歆兒因此得罪了她.......

宋雲修連忙對她搖了搖頭。

可歆兒并沒有看他,她只是盯着魏冉淺淺地笑着。

“喲,七妹。”魏冉甩開了宋雲修的手腕,道,“不過是瞧他...得很,逗逗他。”

“什麽?”歆兒幾步走上前來,笑意不減,“五姐姐捋直了舌頭說話。”

魏冉笑起來,附耳在歆兒耳邊念了一句。

宋雲修聽見了,她說騷。

他聽見了。

幾乎在同時,他擔心起來,歆兒不會以為是他勾.引的魏冉罷?

然後還不等宋雲修着急,兩聲清脆的耳光聲音就響在他耳畔。

他震驚地看向歆兒,只見魏冉捂住雙頰,也不可思議地看着她。

“你、你敢打我?”魏冉驚怒道。

歆兒的神色卻沉了下去,她道:“方才我一直看着呢,五姐姐的手真髒,我家雲修的臉都被你摸花了。”

她一把将宋雲修護到自己身後,魏冉足高出她半個頭,她卻一點也不害怕。

“那時我便想,哪兒的野狗發瘋,如此無狀,不知是什麽奴才生養的下賤東西跑了出來。湊近一觀,大為震撼。”歆兒道,“這不,看五姐姐粉黛未施,我親自給你上幾分胭脂。”

“你!魏堇歆!你等着!”魏冉驚怒起來,手指着歆兒發抖。

那個時候,宋雲修不明白,魏冉明明比歆兒高出那麽多,便是打了她,她還回去不就是了?怎麽還舍得咽下這口氣,轉而去叫人呢?

話音未落,歆兒一步上前,又甩了魏冉兩巴掌,宋雲修都看呆了。

“啊,好像有點不勻。”歆兒笑音道。

魏冉氣得尖叫了一聲,轉身就跑了。

宋雲修心頭松了一口氣,卻又擔心起自己來,歆兒打別人打得那麽兇,她若真以為是他勾.引......

還沒多想,歆兒卻轉身一把将他抱住了,手心輕輕拍着他的腦袋,道:“走吧,我帶你再去尚食局拿盤新的點心。”

宋雲修怔怔點着頭,嗅着歆兒身上幹淨的暖香,突然無比安心下來。

那時他忽然有了一種很奇妙的念頭,他看着歆兒,默默對自己道,這是他的妻,他宋雲修的妻。

回到未央宮後,誰也沒有向梅君提及此事。liJia

直至有一日,學院第二日休沐,宋雲修歡歡喜喜去學府接她,懷裏還抱着一袋山楂糖。

誰知走到半路,在一個無人的地方,魏冉不知從哪兒沖了出來,将她們兩個人圍住了。

宋雲修吓得不知所措,歆兒将他推遠了些,二話不說就上去和她們打在一起。

那是宋雲修第一次看見歆兒打人,她靈活有力,總能輕易躲開那些人再快速反擊。

魏冉帶來四個人,都是她的伴讀,一眨眼的功夫就被歆兒打到在地,然後歆兒抓着魏冉的頭發将她的腦袋往牆上撞。

看着這些,宋雲修忽然明白那日魏冉為什麽不找歆兒當場換回去了,她不敢。

這事後來鬧大,很是磋磨了一陣,最後宋雲修的父親也知道了,私下拉着宋雲修訓話:“好端端的,怎麽惹下這樣的亂子來,我聽說七殿下可是為了替你出頭。”

“我......”宋雲修也知此事因他而起,沒了話反駁。

事後,卻是歆兒拉他回房中道:“你記着,不論別人怎麽說,這件事不是你的錯,下次魏冉再欺負你,你就抓花她的臉,天塌下來我給你頂着!”

“是......”宋雲修沒什麽底氣地說話,歆兒輕輕摸了摸他的臉。

月君鬧完未央宮回去後沒多久,他的華萊居就着火了,聽說是魏冉房裏的燭火燃着了窗簾,魏冉差點被燒死。

宋雲修聽到這個消息,心想真是壞人自有天罰,可他回頭看見歆兒聽到這個表情時陰冷的表情時,這個想法就泯滅了。

時間回到今時今日,宋雲修回答了和當年一模一樣的話,身為陛下的歆兒,卻再也不會親昵地用掌心蹭蹭他的臉了。

宋雲修一直知道,陛下的性格并不是大多數人眼中的好,她性情暴躁,報複心重,但是她們相處得那麽多年,陛下從未對他說過一句重話。

每次他犯了什麽錯,打翻了她的東西、或是弄髒了她的衣服,還是壞了她的事,她都會哀傷地看着他,用無比嫌棄的口吻道:“怎麽娶了你這麽一個小笨蛋。”

每次宋雲修聽着,都會偷偷開心好久。

另一側,魏堇歆說完了話,正等着宋雲修的回應,轉眼卻見他神色有些不對,瞧樣子好像快哭了。

魏堇歆奇怪,她剛剛說了什麽重話嗎?

“宋雲修?”

宋雲修身形一顫,連忙道:“是,是,陛下。”

瞧着他的模樣,魏堇歆暗覺好笑,“朕說什麽了?你便應着,賣了你都不知道。”

宋雲修低着頭,他确實沒聽清剛剛陛下說了什麽。

不過方才陛下那話似乎有些調侃意味,宋雲修悄悄動了動耳朵。

“看完了嗎?”魏堇歆敲了敲桌子,指着給他的兩本奏折。

“看完了。”宋雲修幹巴巴地道,看是看了,可他還沒來得及想對策。

見他如此呆傻,魏堇歆心想大約是還在受病拖累着,也不立刻讓宋雲修給出對策,耐心道:“看完了,就回去。”

宋雲修眨了眨眼,起身道:“是,微臣告退。”

魏堇歆瞧着他的身影,真怕他再在門檻上被絆一下。

·

入夜時,文莺急匆匆走來,面色不佳。

魏堇歆剛沐浴完畢,披着濕發淡淡看了她一眼,道:“說。”

文莺道:“陛下,古蓮大人的長女古婉清,怕是要不行了。”

魏堇歆蹙眉,“什麽?”

“前日,古婉清去冰嬉,冰凍得不嚴實,掉進了冰窟窿裏,昨兒個今兒個大夫診治了整兩日,人愈發地不行了。”文莺道,“古家現在一片哀戚,已經在準備後事了。”

“這個季節去冰嬉?”魏堇歆古怪道,“之前孫芹冰凍三尺,掉進護城河都相安無事,古婉清怎麽就不行了?去太醫署找位醫術高的,現在就去古家瞧瞧。”

“是。”文莺匆匆離去。

魏堇歆神色微凝,古蓮是她中意的良臣,若真痛失愛女,真要好好撫慰一番才是。

第二日早朝,魏堇歆特意問了古蓮長女的情況,古蓮一臉喜色:“陛下,今晨犬女病情竟有好轉!臣要多謝陛下派來的太醫妙手回春了!”

這倒是出乎魏堇歆意料之外,不過是喜事。

“有用便好,古愛卿乃我朝股肱之臣,朕也不願見愛卿痛失愛女。”魏堇歆客套了兩句,正要将此事作罷。

誰知古蓮又道:“陛下,犬女醒後,得知是托陛下鴻恩,想親自入宮拜謝。”

魏堇歆沉吟一聲,并未拒絕:“她既有此心,便讓她來罷。”

“是!多謝陛下!”古蓮一拜,便退下了。

後續又談了邗溝渠諸事,敲定了地方處理方案,大臣們便紛紛散去。

魏堇歆剛回鳴鸾殿換下了朝服,就聽文莺道:“古婉清已經到了,就在承光殿等候。”

“這麽快?”魏堇歆倒是對這位古家嫡長女生出幾分好奇之心。

默了瞬,文莺又小聲道:“太傅...也在承光殿。”

魏堇歆黑着臉加快了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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