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番外一 · ?
▍最後一眼·前世篇
墨清十三年,秋風正盛,宮廷寥落不堪言。
一修長暗青色身影快步走在宮中,神色惶惶張望,焦急着尋找着什麽。
深宮苑內,他忽然聽見有人在唱歌,是悠揚婉轉的調子,唱歌之人的心情似乎很好。
宋雲修眉心一皺,不假思索循着歌聲而去,在西華宮的閣樓上望見了赤腳紅衣的端貴君齊如玉。
“如玉!你可有看到陛下?”他心急如焚,出聲便問,并未看清齊如玉的神色。
齊如玉很是悠閑,他輕輕晃動着腳尖,不耐煩地起身,懶懶道:“我怎麽可能瞧見她?”
宋雲修面色一凝,道:“謀逆的亂黨都殺到宮外了,你還在這裏幹什麽?陛下有危險!你也會有危險的!”
他說完,齊如玉噙着淡淡的目光搖了搖頭,繼而嘲諷地笑出了聲。
“宋雲修,你要走便走,我不會有危險的。”
說完,齊如玉又躺了回去。
宋雲修擰眉,他隐隐約約,察覺到一絲不對勁。
眼前齊如玉的反應和他這些日子查到的東西逐漸連成一線,宋雲修深吸了口氣,才問:“齊如玉,你和她們是一夥的,對嗎?”
他問出口的時候,心底多少還存着一絲僥幸,然而齊如玉聽完開心地笑了起來,令他一顆心徹底沉了下去。
“是啊,很快,阿彩她除掉暴君,就會來找我了,她說很快會封我為鳳君的,宋雲修,這個位子是你肖想了很久的罷?你終其一生都沒有坐到的位置,現在卻是我唾手可得的。”
齊如玉居高臨下,冷冷地看着他,眸中帶着幾分戲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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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如玉!”宋雲修驚怒,他不知道為何,多年好友怎麽變成了這副模樣?“陛下待你那樣好,你就這樣背叛她嗎?就為了一個君後之位!?”
“只是一個君後之位嗎?”齊如玉突然起身,目光怨毒無比,“你說得輕巧,宋雲修,這麽多年了,我嫁給她整整十年了!她每次見我,每一次!!無不在說我與你究竟有多麽的不相像,魏堇歆每次看我,都在透過我看你!你是公子世無雙,你是白壁無暇,你是清風明月,那我齊如玉是什麽?連搖尾也乞求不到她垂憐的狗嗎?”
宋雲修一怔,“你在說什麽?陛下對你分明......”
她口中總是念叨着齊如玉的,她那樣記挂着他。
“笑話!宋雲修,你可知我入宮十年,都是完璧之身,封貴君那晚她來西華宮,堂而皇之拿厭惡的眼神往我身上看!你不如去問問你的好陛下,這麽多年,她有沒有拿我當過人?!”齊如玉洩憤一般叫嚣了一陣,說完這些,他似乎覺得心上終于一松,多少年沒有這樣痛快過。
于是他又笑了起來,“現在誰是笑話?是我齊如玉嗎?不,是魏堇歆,是她自己,哈哈哈,宋雲修,你還是不要在與我廢話,快去見她最後一面罷。”
“陛下在哪兒??”宋雲修口吻焦急,他幾乎要開口求他了。
但是齊如玉沒有再藏着掖着,他的目光遠眺,輕飄飄地道:“自然是阖宮最醒目的地方。”
說完,他便又唱起曲來,實實在在地為自己開心着。
宋雲修轉身便走,不敢停歇,他胸口脹得發疼,無盡的害怕湧上心頭,他太擔心他會見不到陛下了......
事已至此,他要帶她離開。
皇城裏最高的地方,那便是......
宋雲修皺緊了眉,皇宮正門處圍滿了人,有禁衛,甚至還有很多平頭百姓,雖不知發生了什麽,但宋雲修心中極度不安起來,他繞過魏彩的人,從側門溜出宮外,去看外面的場景。
宮門之上,一身着白色羽衣的女子被懸于頂端,她雙目緊阖,已了無生意,面容蒼白如雪,饒是如此,她雍容典雅的發髻也只是微微散亂。
皇城腳下聚集着很多人,上到文武百官,下到黎民百姓,無一不露出興奮的神色,沖着那具屍體指指點點。
“魏堇歆終于死了!”
“哈哈哈哈昏君絕不會想到最後會死在自己枕邊人手裏!”
“齊丞相一家高義!”
風塵仆仆趕路至京都的百姓啐上一口唾沫,“老娘日夜兼程趕了幾天的路,就為看這昏君被曝屍三日!”
混亂的人群中,一人雙腿俱軟,對着那具屍身跪倒在地,他雙目直勾勾地看着她,幹澀發白的唇縫中溢出沙啞的悲鳴。他雙頰黏着淩亂的發絲,淚漬未幹新淚又下,不顧周圍人的推搡打罵,獨跪在屍體下痛哭。
屍體上的血跡尚帶餘溫,滴在他布滿淚痕的面容上。
“他是誰?”遠道而來的百姓看着為昏君哭泣的男人眼神嫌惡。
“我聽說這昏君生前對一男子寵愛至極,可是此人?”
“不是不是。”京都看熱鬧的百姓冷笑着擺手,“人家可是昏君親封的太傅!全天下唯一的男官,現已被剝了官職,區區一賤骨頭罷了。”
此話一出,聽的人皆露出鄙夷之色,更甚者将腳重重踩在宋雲修伏于地面的手上。
一聲骨裂,宋雲修悶哼了下,疼得冷汗涔涔,卻未有分毫反抗之意,只死死盯着上面的女屍。
晚了,他已經來晚了,陛下在兩日前将他革職外放,他竟未在京中聽聞一絲風聲......
城牆上走上一人,紅衣灼灼,面容妖冶,眼神冰冷着瞧着下面發生的一切。
“宋雲修。”他開口了,“你為魏堇歆搭上了自己半輩子,如今還要搭上自己的命麽?”
跪在下方的宋雲修聲音凄厲,“齊如玉!你竟害她性命!!她縱有千般不好......”
說再多已是無用,宋雲修心中鈍痛難當,連呼吸都變得艱難無比。
齊如玉涼涼笑了一聲,瞧着宋雲修的眼中堆滿譏諷不屑,“宋雲修,這些年她給你灌了什麽迷魂湯,能讓你這麽死心塌地地跟着她?我本以為她死了你也該醒了,沒想到你還是這般執迷不悟!”
“齊如玉,自今日起,你我二人恩斷義絕。”宋雲修雙目一斂,裏面烏黑一片,再沒了半分光彩。
齊如玉面色一滞,譏诮的雙眼中出現了一瞬的恍神,随後不大的聲音飄進風裏:“我們早就恩斷義絕了。”
“來人!關城門!”齊如玉高喝一聲,轉身背向城外,向皇宮走了去。
那兒還坐着等待新扶的君王。
這時,方才礙于齊家面子不敢真對宋雲修動手的百姓們紛紛露出怨毒的神色,湧上前來将宋雲修圍住。
“他還在哭呢。”一個小童道。
“這種人,為何不讓他給昏君陪葬?”
一呼百應,無數拳打腳踢落在宋雲修身上,他跪于地面,身骨卻正,幾番從棍棒中直起身子,任人打罵,唯一不變是他那雙溫潤的眼,自始至終都看着城牆上已無呼吸的女子。
“給我狠狠地打!”衆人似乎被他端正的身形激怒,下手更加不留情面。
不知什麽人拿着棍子用力打了下宋雲修的頭,他腹腔中泛起一陣惡心,雙眼帶出一絲眼白,終于再也跪不住躺倒在地,饒是如此,卻奮力睜開雙眼,仿佛要将女子的模樣死死刻畫于心。
“還看?”有人冷笑着,“挖了他的雙眼!”
細碎的聲音和着歡聲笑語,飄揚翻飛,一切落入魏堇歆眼中。
原來人死了是會有靈魂的。
魏堇歆木着一張臉,雙眼卻緊緊盯着人群中的宋雲修。
她看見有什麽人拿了把锃亮的刀,白刃進紅刃出,被剜出的是宋雲修一雙清明的眼,熱燙的鮮血灑了一地。
清俊的皮相頂着兩個血窟窿,殘破的身軀任人捏扁揉圓,黎明百姓皆在歡笑,如同過着什麽喜慶的日子。
瞧着滲人。
這些人有這麽恨她嗎?這麽多人,她都不知道她們是誰,終其一生都不曾見過一面,她們卻巴不得她死,為她的死而歡欣鼓舞。
是做給皇城內的那位新王看的罷?
魏堇歆魂魄輕盈透明,她已沒有多少時間了,早在身死的那刻,她就該走了,此刻全憑一股執念吊着。
宋雲修,竟會因她而死。
這真是個天大的笑話。
她們青梅竹馬十數年,自幼定親,然而在未央宮宮變後,她便與宋雲修分道揚镳,累下了多少仇怨。
後來魏堇歆一心培植勢力,與六部文官、三将軍合縱連橫,僅僅兩年就幾乎将整個朝堂歸于麾下。
十七歲的魏堇歆,已是滿朝文武談之色變的“魏帝”。
全天下無人不知這位七皇女芙蓉面,惡鬼心。
而魏堇歆也将宋雲修報複得徹徹底底,她弄死了他的妻主,還為他歌功頌德,親自在尋梓長街為宋雲修立了一塊貞節牌坊,為的就是讓宋雲修再也嫁不出去。
她要讓宋雲修孤苦一生,只等着看宋雲修的笑話,誰承想宋雲修卻默然接受,後來還力排衆議參加科舉,成了站在朝堂上的第一個男人,旁人覺得他德不配位,議論紛紛。
自古以來,男子習琴棋書畫、讀《內訓》《男則》、吟花鳥風月、行三從四德,已是定論,哪有習經綸,登殿試的道理?
魏堇歆也明着暗着,給宋雲修使了不少絆子,也叫宋雲修愈發擡不起頭。
所以魏堇歆一直以為,這麽些年,宋雲修合該是恨她的,他應與萬民一起指着她的屍身笑罵,而非痛哭。
“他死了!”
人群中一聲高呼,再看時跪着的男人已經不見了,百姓蜂擁而上,嘈雜混沌,磨牙吮血,像是群魔。
浮于半空的魏堇歆,胸口像是被塞了團棉花。
身後似有風影浮動,魏堇歆側目,瞥見了前來勾她的地府鬼差。
她全然不失氣度,淡然地看了那二者一眼,用命令的口吻道:“朕還有一事,未了。”
二位鬼差勾魂數百千年,還是頭一回瞧見如此不馴的魂魄,一時不由問:“什麽事?”
“朕要換他一命,條件随你們開。”魏堇歆道。
她垂眸俯瞰衆生,能入眼中的卻只有那具已然肮髒不堪的屍體。
那人生前是最幹淨,最好看的人,不該落得如此下場。
鬼差冷嗤:“你以為你是誰?說換便換嗎?”
魏堇歆回身,冷冷地注視着她,道:“憑朕是帝王,是人皇。”
......
新皇的登基大典還未完成一半,宮裏的鳴鸾殿突然開始坍塌,榫卯侵蝕、瀉土如注。
“怎麽回事!?快去看看!”魏彩大叫。
在坍塌的鳴鸾殿內,一華衣女子走筆如飛,極快地寫着什麽。
她把她所銘記的事件一一寫于一本手劄之內,只是時光如飛,她的記憶也開始混沌起來,漸漸地,她不知道自己在寫些什麽,甚至忘記了自己是誰,只是習慣性地描摹着宋雲修三個字,竭盡全力寫盡自己要寫下的東西......
“一定要...護好他。”她輕聲呢喃。
鳴鸾殿外接連跑來許多禁衛,一門之隔,她們似乎看到殿中有一道鬼魅似的身影,對着她們遙遙一笑,然後頃刻消失在了她們眼前。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