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煩惱

袁媽媽還是死了。

她被捆得很結實,嘴也被帕子塞着,兩個婆子寸步不離地守在旁邊,讓她沒有任何機會撞牆投水。她安靜地躺在地上,閉着眼睛,悄無聲息地停止了呼吸。

皇甫潇只看了一眼就清楚了她的死因。

毒發而亡。

這個年過四十的粗使婆子的一生看起來就是個悲劇,幼時父母雙亡,賣身為奴後始終在最底層打轉,而她逆來順受,既沒怨天尤人,也沒挖空心思往上爬。自她進府後,從掃地丫鬟到洗衣的媳婦子,再到守角門的粗使婆子,始終默默無聞,從沒有人注意過她,唯一一次在主子面前露臉,做了一件了不得的事情,生命也就随之而完結。

她來見安王妃和公主之前就服了延時發作的劇毒,沒有給自己留下任何退路。通常這樣做的人叫作死士,危險無比。

皇甫潇和皇甫澈的臉色都不大好看,安王妃更是面如金紙,搖搖欲墜,明月及時伸手扶住她,把她交給趕過來的大丫鬟春蒲與夏蕖。

皇甫潇吩咐守在院子裏的随從去刑部叫仵作:“別聲張,悄悄帶進府來。”

那人領命而去。皇甫潇讓安王府中的人繼續守着死了的婆子,然後回到正廳,坐下來喝一口已經涼了的茶水,淡淡地道:“澈弟,此事蹊跷,暫時先按下,我會查個清楚明白的。”

皇甫澈立刻點頭:“全憑王兄安排。”

皇甫潇轉向明月,神情變得柔和起來:“公主可曾受驚?”

“不曾。”明月爽快地笑道,“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不會讓我受驚的。”

皇甫潇知道這位異國公主好武,尤喜騎射,等閑之輩是不會給她造成威脅的。燕國女子都弱不禁風,以柔婉為美,可他每日忙于國事,實在沒有時間和精力去安慰那種迎風流淚對月吐血的弱女子,瞧着眼前的女孩大方爽利,遇到意外也能從容應對,不來梨花帶雨柔弱無助那一套,讓他感覺很輕松。

他緊抿的唇角浮現出一縷微笑,溫和地說:“那個楚小姐,我會把她帶走仔細詢問。一旦結果出來,我就派人告訴你。”

“好。”明月沒有異議。

她将楚燦華的出現和說過的話全部告訴了攝政王,卻對那個婆子話裏藏刀污蔑大妃的事只字不提。安王妃當時也聽到了,肯定會私下裏告訴安王,皇甫潇自然也會知道,用不着她來重述一遍,沒得污了自己的口,還讓母妃跟着再受一回委屈。想着這些,她心裏恨極,等皇甫潇查出幕後是誰指使,若是那人勢大,能逃脫了性命,她就要想辦法動手,非得出了這口氣不成。

Advertisement

皇甫潇雖不是拘泥之人,但是大面兒上的規矩卻是要守的,給公主道了惱,又軟語安慰了幾句,便對安王妃說:“弟妹這兒在開賞花會,還是別耽擱,免得讓人猜來猜去,以為澈弟家中出了什麽事,散布點兒謠言出來,反為不美。”

安王妃對這位嚴峻冷厲的攝政王一向心中暗懼,以往都是安王陪着在前院說話,難得見到,此時坐在一間屋裏,雖有安王與公主在側,卻也忐忑不安,生怕攝政王為公主而遷怒于自己,聽他發了話,讓自己出去繼續主持賞花會,顯見是沒有怪罪,于是喜出望外,連忙起身行禮,與公主一道出了房門,往花園行去。

雨後初霁,地上還有些微濕,淡淡的陽光卻好,照着院子裏的紅花綠葉,将明月身上的淡金色衣裳襯得更見華美,垂下的流蘇在微風中輕揚,讓她更多了幾分飄逸。

皇甫潇端着茶碗,穩穩地坐在椅子上,透過敞開的窗戶看着明月高挑的身影,眼裏閃過一絲暖意。

勇毅親王府正式下聘後,神鷹汗國的大妃派信使快馬趕來,給他送來一封信。厚厚的幾頁雪金象牙灑金箋上一手簪花小楷穆若清風,卻不是單純的寒暄,也沒有鄭重其事地托付女兒,反而跟他說了幾件要緊的大事。

神鷹汗國龍城與蒙兀帝國的王廷都距燕國甚遠,彼此之間卻比較近,于是互相派遣細作刺探軍情,又讓軍隊僞裝馬賊,越境騷擾商隊,搶掠牧馬牛羊,一直打個不停。前兩個月,明月公主的哥哥率軍在邊境剿滅馬賊,卻不防抓到幾個重要人物,順藤摸瓜,竟把沿着燕國邊境到神鷹汗國再到蒙兀邊界的一大幫子暗探一鍋端了,一審之下,得到不少有關燕國的秘息。若是以前,他們自是不加理會,樂得在一旁看大燕的笑話,可現在公主嫁過來,燕國又給予糧草,有締約之意,大妃也就順水推舟地把這個大人情送給了女婿。大妃旁觀者清,在信中冷靜地分析了燕國朝中的局勢以及蒙兀帝國的謀算,對勇毅親王諄諄叮囑,倍加關切,從頭至尾未提女兒一句,但拳拳母愛之心卻躍然紙上,實是無聲勝有聲,別說皇甫潇心裏舒坦,就連他的頭號智囊看了信後都對大妃的智慧推崇備至。

看着公主沿着回廊走出月洞門,皇甫潇才低下頭喝茶,臉上的神情重新恢複了嚴肅冷峻。

安郡王皇甫澈是标準的文人性情,最喜歡袅袅婷婷風流妩媚的嬌柔美人,因而瞧着公主很一般。雖說應邀做了男方的媒人,他卻認為兄長在這樁親事上吃了大虧,不過親王娶正妃自是要講究個身份門第,又是兩宮太後的意思,皇帝頒旨賜婚,給了天大的體面,也沒法子拒絕,好在兄長府中女人成群,有位分的姬妾都占得滿滿的,倒比自己府裏還要齊全,也就罷了。此刻陪着皇甫潇在屋裏喝茶等人,他渾沒察覺兄長的目光一直在追着公主的背影走,心裏想着今日裏這些煩心事,不由得也有些惱怒。

“王兄,我看那挑事的人竟是想将我們兩家王府一勺燴的意思,你估摸着是何人有那麽大膽子?”皇甫澈生得清秀雅致,二十多年來過得甚是順遂,難得地有了幾分煩惱,“咱們宗室子嗣單薄,傳到今日,皇族嫡脈也不過只剩下你和我這兩支,卻是誰看不過眼,起了心想要陷我們于不義?”

皇甫潇笑了笑:“你不必太擔心。此事分明是朝着我來的,你不過是遭了池魚之殃,倒是驚吓了弟妹,讓為兄很是過意不去。”

神鷹汗國的大妃到底出自燕國的哪家,他派去的細作打探了這麽多年也沒弄清楚,此時忽然讓個婆子傳出模棱兩可的流言,把公主的母親跟犯了國法的燕國重臣拉扯在一起,明顯是針對要娶公主的攝政王,順便想攪黃了他們的親事。

他原本對于這樁婚事抱着平常心,不過是循着規矩給予未來王妃應有的敬重與體面,雖偶然思及,也隐有期盼,到底沒把心思放在這上頭。收到神鷹汗國的大妃來信後,他的心緒就有所轉變,決意善待公主,不使她受委屈。如今有人出招,剛露了個頭,就擺明了想要激怒公主,讓公主心存芥蒂,将來與他夫妻不諧,以斬斷來自公主身後的強援,這種卑劣行徑卻反而促使他更加看好與公主的婚事。想到離成親已經沒多少日子了,那些本以為讓他娶異族公主是給他添堵的人才反應過來,卻已經遲了,就算再做些手腳,也是無用。他自然不會悔婚,難得公主年少,卻頭腦清醒,絲毫沒把那個婆子的胡話放在心上,根本提都不提,非常大氣,讓他頗為欣賞,第一次覺得這個小姑娘當得起他的王妃。

皇甫澈聽了兄長的話,七上八下的心頓時安定下來,開心地笑道:“此事怎麽能怪王兄?都是你弟妹治家不嚴,竟讓犯官之女混進府中,這才牽出那個婆子,讓她有機會走到公主跟前,差點兒出了大亂子。今日事畢,愚弟定要好好整治府中的下人,再不能出這樣的事。”

“嗯,是該梳理一下。”皇甫潇溫和地說,“你平日裏只愛讀書會文,對那些庶務都不在意,便易讓一些刁頑憊懶的奴才欺了去。若不出事倒還罷了,一出事則很可能是大事,确實不可輕忽。”

皇甫澈連忙應道:“王兄放心,弟弟這回定要親自盯着,把府中清理幹淨。”

“那就好。”皇甫潇看到刑部的仵作跟着自己的長随走進院門,便站起身來,沉着臉走了出去。

明月與安王妃來到湖邊時,那些賓客們也都已起身,來到原位就座。

各人見了禮,安王妃已經掩去臉上的怔忡不安,微笑着坐下,和藹地說:“各府的姑娘們且自個兒樂呵,彈琴作畫吟詩填詞,就像上午一樣,不必拘束。”

便有容顏嬌美的女孩出來,既端莊又優雅,坐到琴案前,獻上一曲歡快悠揚的春光好。

安王妃的面色就有些晦暗起來。旁邊坐着的公侯夫人對視一眼,都是微帶笑意。明月琢磨着這些暗流湧動,面上卻不動聲色,只伸手去桌上的碟子裏拿了荔枝來,慢慢地剝去殼,将晶瑩的果肉送進口中。

曲罷餘音袅袅,安王妃恢複了熱情,朗聲笑道:“這位是餘翰林的掌珠吧,這琴音中多了幾分雅韻,果真與衆不同。來,過來,讓我好好看看。”

那位餘家小姐羞紅了臉,微低下頭答應一聲,袅娜多姿地走了過來,對着安王妃行了禮,怯生生地說:“宛婷給王妃娘娘請安。”

她穿着嬌黃色的襦裙,戴着一套玉飾,并不如何貴重,卻自有一股書卷氣。翰林清貴,大多生活清貧,除了俸祿外再難有別的進項,無法與豪門權貴鬥富,但是書香門第出身,自有天生一段風流,卻是公卿豪族中的千金小姐難及的。

安王妃握住她的手,好一番誇贊,又從腕上抹下一只水頭極足的玉镯給她戴上,笑眯眯地說:“早就聽聞餘小姐琴棋書畫皆精,尤擅詩文,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餘宛婷暈生雙頰,謙遜地道:“王妃娘娘過獎了,小女子愧不敢當。”

安王妃又誇了幾句,這才讓她回去。

一旁的幾位公侯夫人笑着你一言我一語地探問。

“這姑娘還沒定人家吧?”

“瞧着挺好的,倒是才貌雙全。”

“聽說前幾日太後娘娘提起,安王爺後院寥落,遠遠比不上勇毅親王,打算賞幾個人過來,可是真的?”

“嗯,我當時就在太後跟前,兩宮太後确實在議這件事。”

“餘家姑娘有才,多半能投了安王爺的緣,只是門第差了些,她父親餘大人不過是正六品的翰林院編修,便是進了王府,也不夠格做側妃,勉強能做個夫人吧。”

“那也得入了王爺的眼,才有可能一進門就請封夫人,不然只能從孺人做起。”

“便是做孺人,也是天大的造化,到底是有位分的,将來要能生個一兒半女,一輩子也就有靠了。”

明月聽着她們七嘴八舌地談笑,再看看安王妃的臉色,不禁在心裏暗自嘆息。原來今兒這賞花會,不單是為各府女眷相親,還要為安郡王選人。安王妃面上笑得賢惠大度,實則苦澀難過,讓明月很是同情。

其實勇毅親王府中女人衆多,明月早就知曉,可一直沒啥感覺,似乎那是與己無關的人家,她從來不問,反正車到山前必有路,等成親後再說,日子長着呢,不必急于一時。

接下來,安王妃陸續又叫了幾個姑娘過來說話,都賞了貴重的飾物。這些姑娘或是家道中落,父祖只有個空頭爵位,坐吃山空,或是門第不顯,家中為官之人都是六品以下的小吏,進王府為妾是比較合适的。這些年輕女孩都有才有貌,瞧上去含羞帶怯的,似是也很樂意進王府侍候安王爺。安郡王年輕英俊,才華出衆,又憐香惜玉,後院的女人又少,若是胸有大志,進王府後出頭的機會很大。

安王妃如何不知道這些姑娘心中所想,可時勢如此,她只能做個賢良的正妃,親手為丈夫挑選女人。端起茶碗呷了一口溫茶,她長長地吸了口氣,忽然有些羨慕身邊坐着的公主。勇毅親王府中的女人塞得滿滿的,公主進府後就不必再為攝政王挑女人,也就免了那一層傷心。

下午的天氣越發轉晴,安王的興致也很高,前院不斷傳出好詩佳句,後院也是樂音袅袅,歌賦頻出,一派歡樂景象。

眼看着日影西斜,賞花會漸到尾聲,明月正想告辭,卻見兩個婆子俱是臉帶笑容,急步走來。她仔細看了看,依稀認出前面那個婆子是安王府的管事媽媽,後面那個婆子卻仿佛是勇毅親王府的媽媽。看她們直奔這裏,顯是有事,明月便坐着沒動,打算等她們回完事再告辭。

安王府的二門管事媽媽笑着屈膝行禮,無限喜悅地說:“王妃娘娘,攝政王府的郝媽媽來報喜信,他們府中的陳孺人剛剛診出了喜脈,可把老王妃高興壞了,催着郝媽媽來報信,請攝政王府的兩位側妃娘娘盡快回去呢。”

勇毅親王府的郝媽媽跟着行禮,笑容滿面地道:“今兒陳孺人身子不适,忽然暈倒,請了太醫來診治,卻查出已有一個多月的身孕。老王妃盼了這麽久,一得了喜信就坐不住了。兩位側妃娘娘都不在,奴才們都不知該如何是好,老王妃使奴婢過來請側妃娘娘回去,商量給陳孺人安胎的事。”

楊氏與韓氏一聽,都喜上眉梢。

楊氏笑道:“這可是天大的喜事。”

韓氏附和:“可不是。陳孺人是去年才進的府,不承想還沒到一年就有了,倒是個有福氣的。”

旁邊的夫人們全都向她們兩人道喜,有的看向明月公主,猶豫了一下,到底沒敢去下她的面子,跟她道喜。

明月端坐椅中,手指輕拈衣袖,瞧着波光潋滟的湖面,臉上帶着淡淡的笑容,既沒跟着道喜,也沒惱怒之色,就像是局外人,帶着遙遠的疏離,有點兒莫測高深,讓其他人都看不出端倪。

楊氏與韓氏喜氣洋洋地起身行禮,相繼離去。

等她們走遠了,安王妃才湊到明月耳邊,輕聲安慰:“公主不必煩惱,若是那個孺人不識好歹,以後留子去母便是。到時候你把孩子抱到身邊來養,長大了還不是只認你這個母親。”

明月微笑,心平氣和地說:“多謝王妃提點,我倒不覺得煩惱,只怕攝政王爺要惱了。”

安王妃一怔,随即回過味來,也笑着點了點頭。

皇甫潇與明月公主議親,已有好幾個月,他即便再急着要兒子,也不會在這當口打公主的臉,便是召人侍寝,也肯定會賜下避子湯藥,待成親後再作計較。現在忽然傳出王府中的孺人有喜,只怕勇毅親王不會覺得歡喜,反而會感覺難堪。孩子他肯定是要的,但是孩子的母親卻讨不了好。只是這樣一來,就往公主心上紮了一刀,若是她心胸略為狹窄,不肯善罷甘休,很可能在婚前就鬧起來,逼着親王府處置那個女人,而攝政王膝下荒涼,又一向強勢,此時肯定要保孩子,兩人就此反目成仇,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不過,如果明月公主置之不理,不向攝政王施加丁點兒壓力,反而會得了王爺的心,同時更加厭棄那個偷着在避子湯藥上做手腳的女人。

明月又坐了一會兒,有意與安王妃輕松地說笑,又誇了誇那些能詩會畫的名門閨秀,然後才有意擡頭看了看天色,笑容可掬地起身告辭。

今天的事情一樁連着一樁,安王妃也就沒留她,一邊送她去乘船一邊輕聲道:“你回去好好歇歇,別多想,要什麽吃的玩的只管派人來我這兒,可不許跟我客氣。”

“放心,我是不會跟你客套的。”明月笑着答應,“時令水果精巧點心多給我送些來就好,其他的倒不用,我都有。”

安王妃拉着她的手,高興地說:“還是我們妯娌投緣,以後可得常來玩。”

明月神情開朗,笑着答應:“好。”

趙媽媽和烏蘭珠蘭都心有不忿,卻不敢吭聲,服侍着公主登上停在岸邊的畫舫,慢悠悠地返回了迎賓館。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