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攝政王府的後院
勇毅親王府很大,裏面的下人數以百計,可一向安靜肅穆。當孺人陳氏有喜的消息傳出時,整個王府都鬧出了大動靜。
陳氏今年十七歲,是去年夏天進門的。其父在戶部任金部郎中,品級不高,位置卻很要緊。她是家中庶女,生得花容月貌,杏眼桃腮,被嫡母捏在手裏,當成奇貨可居,必要拿她搭上貴人,助丈夫一臂之力,恰好攝政王府裏的一個孺人病逝,她嫡母托了關系,上下打點,塞了不少銀子,這才得了機會,一頂小轎将她擡進王府中。
她的相貌算是出挑的,可一進王府才知道,這裏美女如雲,那些側妃夫人孺人侍妾通房個個姿色不俗,就連大大小小的丫鬟也多是國色天香,根本顯不出她的好來。皇甫潇一向在女色上頭不在意,等新人擡進府後,不過是依例在她房裏宿上三晚,也是不冷不熱的,三日之後便很少來了。
皇甫潇公務繁忙,一個月裏幾乎有一半的日子是宿在外書房,有時甚至就住在宮裏的文淵閣,剩餘的十來天給那麽多女人一分,一人能輪到一天都是燒高香了。皇甫潇去後院多半為了香火後代,所以到初進府的女人那裏便會多些,早先進府的那些已經這麽久沒動靜,他也就懶得耗費精力,只是讓她們占着位分,免得被對頭借機塞人進來,卻是很少再有恩寵。便是兩位側妃那兒,他也很少去夜宿,頂多是偶爾去吃個飯,陪她們說幾句話。不貪財,不好色,他這些年來始終無懈可擊,勇毅親王府就似鐵桶一般,別人很難伸進手來,就連塞個女人都很難找到名目,進來後想要得寵,更是難如上青天。
陳氏剛進門,根基淺得很,頗有自知之明,從來不争不吵,倒是每個月總能輪上一兩回。雨露那麽少,她居然能懷上,這讓很多人都羨慕嫉妒恨,後院裏真正高興的人大概只有老王妃和幾位忠心的媽媽。
王府的四個孺人都住在偏院,相鄰的四個小園子,雖然看着小,倒也環境清幽,一門關盡,各過各的日子。陳氏的喜訊一傳出,她住着的棠園便熱鬧起來。住在左近桃園橘園荔園的三位孺人郭氏吳氏游氏都來道喜,然後就來了不少沒有位分的侍妾姨娘,坐在房裏說說笑笑,明裏暗裏地奉承她。都知道王爺子嗣艱難,陳氏在公主将要進門的節骨眼有了喜,實在太不巧,可王爺定然會留下孩子,一旦陳氏趕在王妃之前生下庶子女,就算是在王府裏壓了王妃一頭,若是新王妃像先王妃那樣,肚子一直沒動靜,那這個庶子将來還有可能襲爵,等王爺百年之後,陳氏就是府裏的正經主子了,享福的日子還長着呢。到時候,她們這些人都得指着那孩子過日子,自然得趁着王妃還沒進門,先讨好了陳氏,這樣既沒礙了王妃的眼,又在陳氏這兒鋪了一條路,将來起碼日子好過一些。
太醫診脈後,說是胎兒才一個多月,根本不顯,可陳氏已經換上了绮羅翠紗高腰裙,斜倚着榻上的大迎枕,很有些強調自己是孕婦的意思。看着那些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妹妹妹妹”地叫着,親熱地與她拉家常,再回想當初進府時這些人暗中給她使的絆子,她心裏便只有譏諷地冷笑。
王府裏的三位夫人姚氏蔡氏和宋氏的反應各有不同。姚氏親自來道喜,蔡氏和宋氏只是派丫鬟來送了禮。姚氏已經二十六歲,早就沒了恩寵,所以來巴着陳氏讨好,也是情理之中的事。蔡氏和宋氏都不滿二十,既然陳氏能有孕,她們兩人也是遲早的事,于是都不願讓陳氏得了意,夫人的品級又高于孺人,她們也就沒有違心地降尊纡貴。
老王妃讓身邊的媽媽丫鬟到棠園送了幾次東西,賞了不少頭面衣料吃食補品,喜得完全忘了公主即将過門,小妾卻先懷了孩子,到時候要怎麽交代。
高興了半天,她賞了這樣賞那樣,總覺得意猶未盡,卻又想不起還應該做些什麽。琢磨了好久,才想起派人去安王府報喜,順便讓兩個側妃回來。在她眼裏,安胎之事是重中之重,再也沒有比這更要緊的事了。
楊氏和韓氏乘船回府,看着外面碧波蕩漾,一時都沒有說話。行到中途,楊氏才輕聲一笑,“這個陳孺人可算是出了大風頭了。”
韓氏看她一眼,淡淡地道:“有了喜,自然是不同的。”
楊氏的眼中掠過一絲輕蔑,冷聲道:“還不知是怎麽懷上的了,我可知道,王爺每次在她們侍寝後都賜了避子湯的。你我服侍王爺多年,難道還不清楚王爺是什麽性子?豈容別人在他眼皮子底下做手腳?”
韓氏雙眉微蹙:“公主眼看就要進門了,現下出了這等事,只怕王爺要為難了。”
“為難倒不至于,留子去母是肯定的。”楊氏盤算着,心裏的郁悶忽然消散一空。若是陳氏生下孩子,倒是可以抱到自己跟前來養。她已是快三十的人了,紅顏未老恩先斷,這輩子眼見是不可能生出孩子來,能有個孩子記在名下,從小撫養長大,無論是兒子還是女兒,将來也是終身有靠了。
陳氏年齡不大,心眼不少,看着老實,實則頗有心計。王爺在得知要娶公主後就開始給後院的女人們用避子湯藥,瞎子都能看出他不想在這種時候節外生枝,偏偏陳氏人小心大,居然敢陽奉陰違,竟然還真讓她趕在公主進門前懷上了。想着想着,她若有所悟:“難道陳氏所圖不小,盯着你我這側妃的位置?”
Advertisement
韓氏不溫不火地笑道:“你想多了,今兒晚上看王爺怎麽說,不就什麽都清楚了?”
陳氏那點兒小心思,她自然也看得很明白。她進府多年,很了解王爺的性子,決計不會容忍陳氏了。後院女人争寵,弄點兒無傷大雅的小手段,撒嬌作癡,他可以裝不知道,偶爾還樂在其中,但是如果壞了他的大事,他收拾起來眼都不會眨一下。陳氏進王府還不到一年,統共也沒見過王爺幾次,還以為攝政王府的後院與那些大家子的後宅差不多,把她生母做姨娘的手段使出來就能出頭,到時候只怕她哭都哭不出來。
楊氏想着王爺的反應,不禁舒爽地笑了起來。
兩人回到王府,來不及更衣便去了萱草堂。
老王妃正笑逐顏開地與宋媽媽猜測未來孫子的長相,又說起兒子小時候的趣事,整個人容光煥發,仿佛年輕了十幾歲。
看到楊氏和韓氏進門,她立刻笑着沖她們招手:“安王府可熱鬧吧?”
楊氏歡歡喜喜地點頭:“可不是,今天看到不少漂亮的小姑娘,安王妃為安王爺相中了好幾個呢。”
“是嗎?”老王妃眉開眼笑,“安王府身邊侍候的人着實不多,還都是老人兒了,進幾個人也是應當的。”
“是啊。”楊氏勤快地用手背試了試老王妃的茶碗,發現已經涼了,便端起來遞給跟着的大丫鬟素心,讓她去換熱茶。她一邊侍候一邊笑道,“要說起來,還是咱們府裏人手齊全,等到王妃進門,也不擔心沒人幫着侍候。”
宋媽媽也跟着湊趣:“我看跟在公主身邊的四個陪嫁丫鬟都不像是為王爺準備的,公主年少天真,也想不到這些,如今咱們王府裏侍候王爺的人齊全,正好免了公主成親後為此憂心,豈不兩全其美。”她早就想提醒老王妃要留心公主那兒的反應,奈何老王妃自聽到喜信後就歡天喜地地想東想西,讓她找不到機會說,這時終于可以說出來了,正好又有兩位側妃在,可以幫着參謀,應該能想到安撫公主的法子吧。
聽宋媽媽提到公主,楊氏看了她一眼,笑容可掬地說:“可不是。公主即将進門,府裏就傳出喜信,正是開門見喜的吉兆。”
老王妃聽不明白這些彎彎繞的話,眯着眼直點頭:“是啊,是啊,公主果然是個旺夫旺子的貴重命格兒。你們這可提醒我了,如今陳氏有喜,我光顧着賞她了,卻不可輕慢了公主。宋媽媽,你去我的箱子裏翻翻,給公主備份禮,明兒派妥當的人送去。”
宋媽媽答應着,去廂房開箱子,一邊翻揀合适的禮物一邊盤算着,這禮可真不好送啊,說出的話稍有差池,便會讓公主誤會,認為他們這是借着王府裏的側室懷孕去給她個下馬威,那以後還怎麽過日子?看來還得去找王府的大人們商量,千萬不可讓公主沒臉,這不是還沒結親就結仇了嗎?
皇甫潇将楚燦華從安王府秘密帶走,就去了刑部,在那裏一直待到晚上。府裏派去報信的人始終沒見到王爺,也不敢在衙門裏宣揚,只得守在耳房候着。兩代勇毅親王都治家甚嚴,外事不傳內,內事不傳外,那報信的小厮不敢打聽,也不敢回去,只餓得前胸貼後背,才看到王爺出來。
他趕上去跪下,口齒伶俐地禀報:“王爺,陳孺子診出喜脈,老王妃命小人來給王爺報信。”
送皇甫潇出來的幾位刑部官員紛紛拱手道喜,心裏卻各有計較。
攝政王終于有後了,确實可喜可賀,但是時機不對,公主還沒進門,就出了這種事,都知道北地胭脂性情直爽潑辣,說不定明天就鬧将起來,攝政王府從此就要家宅不寧了。
皇甫潇神情未變,淡淡地擺了擺手,便翻身上馬,向王府馳去。
王府的四大家臣錄事參軍齊世傑長史吳明憲主簿徐志強和衛帥岳堅都等在議事廳,門房已經得了關照,王爺一回就向他禀報了。皇甫潇便沒去後院看母親,先去了議事廳,又吩咐擺飯,與四個心腹邊吃邊談。
皇甫潇一忙起來就是連軸,在文淵閣辦公時,常常用膳之時都有人來回事,所以“食不言,寝不語”什麽的在他這兒全是空談,抓緊時間談事才是正經。他的家臣早就清楚他的性情,因此陪着吃飯時也就毫無顧忌地談起正事來。
齊世傑已經年過不惑,最為沉穩,看問題也往往直指本質,這時就說:“聽說陳孺人有了喜,下官就去調看了內院的錄事簿。王爺兩月前的确去過棠園,但是當夜并沒要水,第二日也未賜下避子湯。”
他只說查出的事實,并沒有摻入自己的意見,但是其他人都已經聽明白了。
沒有要過水不見得就是沒有寵幸過,次日沒賜避子湯說不定是允許那位孺人懷孩子或者是忘了,所以這都不能說明什麽,只有王爺本人才知道當時的情形,他究竟有沒有要過陳孺人。
事過兩個月,皇甫潇哪裏記得住這種小事?不過,有個原則他卻是從來沒有忘記過,那就是公主進門前絕不能出庶子女這種事,所以避子湯是次次不落,絕不可能忘記,而且他還關照過自己的奶娘榮媽媽,只要自己沒有特別關照,無論是側妃夫人還是孺人侍妾,半年內一律在侍寝後賜避子湯,所以那夜如果自己真的要過陳氏,這避子湯就決計不會少。如果第二日沒送避子湯過去,就只有一個原因,自己并沒有寵幸陳氏。很多時候,他在外面應酬,累了或者醉了回來,都是一覺睡到大天亮,并不會寵幸人的,去後院女人的屋子睡,也多少是給她們一個體面,卻不會次次都颠鸾倒鳳。他哪有那個精力?
喝了半碗湯,皇甫潇才平淡地說:“既是沒賜陳氏避子湯,那就是她并沒侍寝。”
四大家臣齊齊變色。那這個喜就來得太蹊跷了。
“算計我倒罷了。”皇甫潇的聲音有點兒冷,“讓母妃空歡喜一場,最後卻落得傷心難過,那就罪不可恕。”
齊世傑點了點頭:“此事很是古怪,當中只怕有些文章。依下官之見,不如等一等,看看這件事背後是否有人在動手腳。”
“是啊。”吳明憲附和,“陳孺人進府後一直不争不鬧,安分守己。她家也沒什麽要緊的背景,她又是庶女,在王府中家世偏低,守着規矩方是上策,下官也看不出她有膽子幹出這麽喪心病狂的事情來。”
徐志強卻搖頭:“不然。有時候女人瘋狂起來,比男人還能豁得出去,她這是想奮力一搏吧,大概是想着公主即将過門,王爺為着王府體面,也不好處置了她。将來公主成了王妃,她再來個小産,栽贓到王妃頭上,正是一箭雙雕,既讓王爺厭棄了王妃,又因為憐惜而去擡舉她。”
岳堅是武将,管着整個王府親軍,聽徐志強說得頭頭是道,不禁笑起來:“你倒對這些後院的彎彎繞了如指掌。”
“看得多了嘛。”徐志強嘆氣,“燕京中哪家達官貴人家裏沒有點兒破事?我說的都是些普通的手段,真正厲害的你還沒見着。”
皇甫潇沉吟片刻,看向齊世傑:“公主知道了嗎?有什麽反應?”
“老王妃得知喜信後,就派人去安王府請兩位側妃娘娘回來。當時公主安王妃和一些公卿夫人都在,去報信的婆子就直愣愣地說了出來,大家就向側妃娘娘道喜。公主倒是很有定力,既沒道喜,也沒說什麽不妥當的話,坐在那兒吃了一顆荔枝。等兩位側妃娘娘離席後,公主還坐了一會兒,這才告辭離開,回了迎賓館。”齊世傑的雙眼隐隐發亮,“公主回府後一切如常,更了衣,喝了茶,然後就讓人搬了個箭靶出來,放在百步開外。她放了十箭,箭箭正中紅心,接着讓人出來吩咐,明天給她備馬,她要出城去跑馬。再後來,公主說是乏了,就回屋去看書了。”
徐志強與吳明憲是文官,對公主的反應有點兒始料不及。岳堅卻是一拍桌子,一臉的贊賞欽佩:“果然不愧是一國公主,豁達大氣。哎,公主帶來的十匹馬真真是讓人垂涎三尺啊,全都是千裏馬,神駿非凡,要是能蒙公主賞一匹下來就好了。沒想到公主的箭法這麽好,真是可惜了。”
齊世傑有些恨鐵不成鋼地看着他:“你都在胡說些什麽?什麽可惜?嫁給王爺可惜嗎?難道你還想讓堂堂公主上陣殺敵?真是沒長腦子。公主的馬不是你能妄想的,以後倒是可以想辦法配個種,生些小千裏馬,給王爺建一支精銳騎兵。”
“守衡的提議不錯,岳堅好好琢磨琢磨。”皇甫潇笑着點頭,“好了,說眼下的事。守衡,陳氏到底是否有喜,要查個清楚明白。如果是确實有喜,那就要查出奸夫是誰,不過,我相信陳氏不會做出這種事,王府內院不說滴水不漏,也不可能混進外男。按照陳氏的性情,我比較傾向于用藥造成的假孕。”
齊世傑同意:“嗯,我也這麽推測。目前的重點在于,用藥這事是誰幹的,是她自己,還是別人陷害,這是有區別的。”
“對。”徐志強皺眉,“這一招看似簡單,甚至還有些愚蠢,其實細想起來卻是既準且狠。就算最後證實了陳孺人是假孕,可外頭的人不清楚其中的內幕,指定要說是王爺為了讨公主的歡心,狠心不要孩子,卻謊稱是陳孺人犯了事。若是成親前處置此事,別人會說王爺心狠。若是成親後再處置,王妃肯定要被人诟病,說娘娘善妒,不能容人,整治懷孕的側室,等等,情況會更糟。本來咱們是坦坦蕩蕩,沒有那些陰私做法,可被人傳來傳去,肯定越來越離譜,最後還是王爺和未來的王妃背黑鍋。”
吳明憲連連點頭:“是啊,得想個萬全之策。”
岳堅沒想到其中還有這麽多道道,不禁瞠目結舌,索性埋頭吃飯,不參與意見。他是直腸子,對王爺忠心耿耿,浴血奮戰是半點兒不含糊,遇到這種內宅曲裏拐彎的事情就一頭霧水,根本摸不着頭腦,還是不摻和的好。
皇甫潇累了一天,回來還要料理這種莫明飛來的混賬事,感覺很疲憊。他捏了捏鼻梁,溫聲道:“逸之,你撥幾個靠得住的婆子去棠園,好好侍候陳氏,別讓她磕着碰着,更別讓其他人太過接近。我會讓她好好在棠園養胎的,等閑不許出園子。”
吳明憲連忙點頭:“是。我已經找好了婆子,只等王爺發話,就派到棠園去。”
“好。”皇甫潇站起身來,“我去看看母妃。你們去歇着吧,明兒還有的忙。”
“是。”四人一齊起身,“王爺多保重。”
“嗯。”皇甫潇用茶漱了口,擡手揉揉有些暈漲的額頭,就往萱草堂走去。
明月從安王府回到迎賓館,先更了衣,然後喝了一碗溫涼的酸梅湯,就倚在榻上歇息。
趙媽媽一路上都有些不安,不停地看她,卻又不敢提勇毅王府小妾有喜的事,又怕公主悶在心裏想不開,有心勸慰,一時卻找不到開口的時機。公主神色如常,看上去心平氣和,半點兒也沒有尴尬惱怒之色,她若貿然提起,不是反給公主添堵嗎?
明月從小就在母親身邊長大,雖有奶娘丫鬟婆子一大堆,可她母妃卻仍然盡到了做母親的職責。以前沒人料到她會和親中原,所以她的母妃也沒教她燕國人管家理事的那一套,不過她看着母親管理宮務,也漸漸學到了很多。遇到事,她心直口快實話實說,讓別人覺得她爽利大方。越是大事,她越沉着,反倒讓人從面上看不出什麽來。
矮榻就放在窗前,清風送爽,十分舒适。她拿着書看了兩頁就放下,閉上眼睛打起盹兒來。趙媽媽拿過一張細羊絨毯,輕手輕腳蓋在公主身上,擡頭給守在一旁的寶音做了個“好好侍候”的手勢,便悄無聲息地走了出去。
到底心裏憋悶,不吐不快,有些話不好跟沒出閣的姑娘說,又不好與陪侍公主的大丫鬟念叨,她便去後面的小廚房找文媽媽。兩人坐在小杌子上,一邊拿着燕窩剔去裏面細小的絨毛,一邊輕聲聊天。
趙媽媽一臉郁色:“今兒去安王府賞花,先是碰到了王爺的兩個側妃,一上午都坐在公主身後,好不叫人心悶,不過看着年紀是不小了,也不像是有恩寵的樣子,如今在府裏多半就是擺設。這倒也罷了,到了下午,那邊居然打發人來報喜,說是王爺的一個孺人有喜了。”
文媽媽頓時急了:“那公主是不是很難過?”
“指定難受啊,可公主一直忍着,沒讓人看出來。”趙媽媽嘆氣,“原還想王爺膝下空空,公主進府後生的就是嫡長子,誰知居然弄出這件糟心事來,要生的是姑娘,那倒還好些,若是生出小子來,就是王爺的長子。無論在誰家,正室剛進門,小妾就生下庶長子來,那都是讓正室沒臉的事。”
文媽媽的眉頭皺緊了:“王爺怎麽能這麽委屈我們公主?”公主是她奶大的,現在她雖不在前面支應,只管着後廚的事,可在心坎裏,她比趙媽媽還疼公主,聽了這話,當下就覺得那個什麽攝政王大千歲不是公主的良配。她為人軟善,不似趙媽媽那麽行事老辣,雖覺得公主還沒進門,王爺的小妾就有孕了,這事大大不妥,卻也想不出什麽好法子來。
趙媽媽嘆了一聲又一聲:“誰說不是呢?還大張旗鼓地跑到安王府去宣揚,鬧得天下盡知,好像生怕我們公主會去逼他們把孩子弄掉,先把事情張揚開來,這是成心讓我們公主不痛快,卻只能打落牙齒和血吞。”
“啊?”文媽媽又驚又怒,“他們怎麽能這麽做?王爺比公主大那麽多,前頭又是娶過的,後院小妾一堆,公主嫁他,本就是天大的委屈,他不說寵着點兒,居然還沒進門就這樣,以後公主還有什麽好日子過?”
“這也不好說。”趙媽媽想着今天在安王府中見到的攝政王,心裏一動,“我看王爺是個明白人,不太可能做出這種糊塗事來,莫不是有人暗中做了手腳?譬如換了避子湯或者幹脆就沒喝。”
“那也有可能。”文媽媽有些遲疑,“可即便是這樣,王爺也不能不要自己的孩子吧?頂多是留子去母。公主進門後,就有個庶子女杵在眼前,不還是委屈嗎?”
趙媽媽覺得她說得有理,不由得又洩了氣:“唉,公主命苦啊。為了給百姓們換糧草種子,離家萬裏,來大燕和親。本來說是嫁給他們的皇帝,卻中途給換了人,還是個鳏夫,年紀又大,都快三十了。公主不計較,答應嫁了,臨成親前卻又出了這等事。說實話,不像是結親,倒像是結仇了。可是公主又不能這個時候說不嫁,到底沒有能擺到臺面上的理由。王爺的小妾在這時候有孕,于情不合,于理卻是說得通的。若是公主拒婚,大燕跟咱們汗國肯定就翻臉成仇了,蒙兀如狼似虎的,看到這種機會,還不立刻發兵啊。這仗不能打,咱們汗國剛遭了大雪災,還沒恢複元氣呢,一打起來準要吃大虧。唉,就為了汗王大妃和幾位王子殿下,公主也不能不嫁,就算是福薄,沒遇上好夫婿,也只得認命了。”
文媽媽沒再吭聲,雙手微微顫抖,眼裏忽然全是淚水。她放下燕窩,用衣袖揩幹了眼淚,這才啞着嗓子說:“你多勸着點兒公主,想開些吧。好歹是嫁過去做正妃,那邊又是以原配的禮來迎的,即便不能和和美美地過日子,體面總是會給的,王爺定不會讓公主太受委屈。”
“嗯。”趙媽媽一臉頹然,“我會勸着公主,別把這事放在心上。那小妾不過是剛剛有喜,王府後院那麽多女人,肯定都烏眼雞似的盯着她,能不能平安把孩子生下來還兩說呢,咱們可不能自亂陣腳。你這些天多給公主做些清淡的膳食,免得她上火。”
文媽媽連忙點頭:“行,我今晚就做。”
兩人計議停當,趙媽媽不放心公主,只略微梳洗一下,便去了正房。
明月迷迷糊糊地躺了一會兒,腦子裏很亂,始終沒有睡實。聽到趙媽媽過來後,低聲向寶音詢問自己的情形,她便睜開眼睛,坐了起來。
趙媽媽趕緊過去扶她:“公主怎麽只睡了這麽一會兒?”
“嗯,剛才只是有點兒累,躺一下就好了。”明月帶了一點兒撒嬌的意味,笑眯眯地說,“趙媽媽別擔心,我還沒嫁呢,那府裏的事與我無關,等以後成了親再說吧,現在何苦操那麽多心?我們還是像母妃說的那樣,得快活時且快活吧。寶音,讓他們把箭靶搬出來,放到後院去,再把我的弓箭拿來。好久都沒開過弓,今天想要玩一下。”
趙媽媽自然不反對:“好,只要公主開心就行。”
寶音一陣風般卷了出去,找了兩個侍衛進來,把箭靶拿出去,立在後院。明月起身出屋,微笑着溜達了一圈,然後才走到後院去。
她知道這周圍肯定有燕國的眼線盯着,特別是攝政王的人,一定會看着她。今天下午,勇毅親王府的婆子喜氣洋洋地到安王府去報喜,肯定人人都想知道她的反應。她就大大方方地出來讓他們看見,也好回去交差。要做個沒心沒肺的天真小姑娘,其實并不難,她不用裝就能做到。
趙媽媽太過擔心了,實際上是沒有必要的。對于一個嫡出公主來說,小妾庶子什麽的,根本就沒資格攪亂她的心緒。
明月不是在大燕國長大的,一直就沒有從一而終的思想。在草原,生活艱難,無論是為生計出外狩獵,還是為部落或國家征戰,死去的人總會擔心家裏的妻兒老小無依無靠,所以他們總會兄死弟娶嫂子,父死子娶庶母,并不是為了貪花好色什麽的,不過是為了順理成章地照顧死者的一家老小,因為有這風俗在,所以出去搏命的人都沒有後顧之憂,知道自己死後也有人照顧家小,因而人人奮不顧身。這是草原上的風俗,不僅是神鷹汗國,還有蒙兀帝國也是如此。所以,她一開始就沒覺得嫁了人就要乖乖地被人欺負,受了委屈只能忍耐到死。從安王府回來的路上她就想好了,如果王爺打算苛待她,自己在王府裏過得憋屈,那就等成了親之後跑回國去。和親是汗國對大燕的承諾,所以她沒有挑剔過指給她的夫君,草原兒女一諾千金,就算是刀山火海她也闖了,別說只是嫁一個死了老婆的親王。等她踐了諾,再以“出嫁的姑奶奶回娘家”的名義回龍城,燕國人也就無話可說了。
她站到箭靶的百步開外,伸手接過寶音遞過來的火紅色落日弓,搭上白色穿雲箭,然後穩穩地拉開弓,對準靶心,一口氣射出十箭。
只聽“嗖嗖嗖嗖”十聲銳響,箭箭皆中靶心,白色的長箭輕輕顫動,在夕陽下閃爍着耀眼的光芒。
“手還沒生。”明月很滿意,開心地轉頭道,“去告訴那蘇克,把我的馬準備好,明兒用過早膳後,我們到城外跑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