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相思病
自那日沈源流當衆在家為素蓮發了那場怒火之後,一連數日都沒有再去錦上花。
只是伺候在旁的阿游覺着少爺這幾日委實沒什麽精神,雖說和平日一樣坐在回廊上,聞着那漫溢的花香,喝着一杯清茶,不過那偶爾睜開的雙眼,怎麽瞧都有一股迷離勁。
阿游覺得別人若是睹物思人,那他家的少爺就一定是在聞香思人。
所以,少爺為什麽不去見心上人呢?
念頭剛這麽一起,阿游就覺得自己真是腦子壞掉了,一方面不希望他們兩個在一起,一方面竟又覺得少爺不去尋人家,好似有些薄情寡義似得……
他的腦子,大概真得壞掉了,還能不能治了?
“阿游。”
“在!”
鑒于之前剛惹了少爺盛怒,所以阿游這幾日乖覺地很,再覺得悶也是一聲不吭。這會聽見少爺有吩咐,馬上立直站正。
“家中的花花草草,近來可好?”
“很好啊,海叔前日才來瞧過,家中的栀子花也開得很香。”
“嗯。”
都很好麽,這樣豈不是找不到去尋她的借口了?要不,晚上澆一碗熱水在花盆裏?不行,她是花中聖手,萬一瞧出來,屆時反倒弄巧成拙。
已經忍着五日沒有去見她了。
沈源流想起那日的舉止,的确是出格了一些,不曉得會不會引起她的戒備。
總想着稍稍松些日子,讓她放心了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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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越忍着,就越想她。
有些心事原本藏着時還能忍耐,可一旦說出了口,就像是江河決堤,總想着要做些什麽去填上才好。
想見她。
沈源流這樣想,便也就打算這樣做,直到阿游又說了一句話。
“少爺,之前您不是懷疑有江湖人在鎮上搗亂,所以派了人守着錦上花麽,方才阿慶傳了消息過來,說前幾日錦上花那裏有人拖隆興镖局送了一盆花給素姑娘,素姑娘那裏說是往日彭城的客人送的,可咱們的人昨日打聽清楚了,說這花是隆興镖局的镖師特意采買來送給素姑娘的。”
“隆興镖局?就是之前路過鎮外的那些江湖人?”
“是,就是這樣阿慶才多了個心眼,特意去打聽了一番,沒想到還真有問題。”
沈源流微微蹙眉,“送的什麽花?”
“說是蓮花中的珍品,賽佛座,挺名貴的。”
阿游試探地瞥了一眼少爺的臉色,不瞥還好,一瞥吓一跳。
少、少爺這臉色,是要殺人嗎?!
阿游再一想,前些時候少爺才知曉素姑娘最喜歡的是蓮花,轉頭就有人備了這麽一份禮送給少爺的心上人……啧啧,這是不要命了啊!
沈源流低眉沉默了一會,半晌問了一句。
“可知是素姑娘被蒙騙了,還是她有意不想讓人知道,到底是誰送的花?”
“這……我立即讓阿慶再去查清楚。”
“罷了。”
沈源流睜開的雙眸,瞳孔帶冷,陰森森地,叫人瞧一眼都覺得發慌。
“少爺,您打算怎麽辦?”
阿游不敢直視少爺殺氣滿滿的目光,卻又十分好奇,一副殺人氣勢的少爺到底準備怎麽做?少爺閱美無數,且不論這個容貌到底如何,既是少爺好不容易瞧中的姑娘,總不能随随便便就被別人給勾走了吧?
“不是已經知道是隆興镖局護送的麽。”
沈源流又阖上了雙眸,周遭的殺氣瞬間消散,只輕聲吩咐,再也瞧不出半點狠厲之氣。
“阿慶既然見過那個镖師,就去一家家的尋出來,順藤摸瓜,這樣還尋不出幕後之人,就自己去領罰。還有,錦上花那裏加派人手,日後事無巨細,皆要報來。”
“是,少爺。”
少爺自從對他們表明了心思之後,對素姑娘的維護可是半點都不掩飾了。
“不過切記,行事間要小心謹慎,且不說隆興镖局的勢力,就是背後的那個雇主,恐怕多半也是江湖人,莫要輕視。”
沈源流深深吸了一口氣,鼻尖的花香依舊濃郁沁人,果然那日聞到的血腥味,不詳。
不能等了。
比起謀而後動,這件事上,還是要先發制人。
沈源流唇角一勾,幽幽從藤椅上起身,裝模作樣地拂了拂袖口的褶皺,負手而立。
身姿颀長伫立,沐浴盛世陽光之下,照亮了那一張壯志淩雲的容顏。
那麽一瞬,阿游從少爺身上看到了他昔日的光輝。
英明果決,意氣揚揚。
傲睨一世又如何?
這才是沈家掌家人的風采!
沈源流負在身後的手指默默敲打着,将将一定,阿游就看見丁叔帶着一個陌生人進了後院。
丁叔禀道:“少爺,天寶記的人送東西過來。”
天寶記這次是掌櫃的親自送物件過來,且不說沈源流定的東西用料考究,這式樣也十分新奇,何況裏外費用一算,不是一筆小數目。再來這位沈公子又是這座新茶坊的老板,發展發展,以後指不定就是一位大客戶。
生意人都有一種天性,但凡是能掙錢的買賣,樁樁都不能落下。
“沈少爺,為了您這東西,我可是特意去彭城請了頂尖的師傅來做的,你且驗個貨,可否滿意?”
阿游從掌櫃手中接過一只小巧的錦盒,送到沈源流的手裏。
沈源流默默打開錦盒,他定制的是一條玉鏈子。
要求将兩條玉鏈子串在一起,每串上頭各挂了六個玉鈴铛,玉鈴铛雖然本身沒有聲響,可十二個鈴铛碰撞在一起的聲音,卻是清靈無比,遠比那銀镯子要空靈清脆許多。
一個個小巧的玉鈴铛劃過沈源流的指腹,最終他摸到了一朵雕刻精細的九瓣蓮,在炎熱的夏日裏舒怡得很。
“是素白色的麽?”
沈源流摸了半晌,低着頭輕聲問道。
“是白色的。”阿游回道,少頃又補了一句,“很好看。”
“真得?”
“當然是真得。”阿游點頭如搗蒜。
沈源流唇角淺淺勾起,露出了這幾日裏第一抹真心實意的笑顏。
阿游看着,忽然就有些發怔。
少爺……是真地落入情網了吧。
阿游張了張口,想要問什麽,可是到了嘴邊的話,最終活活憋在了喉嚨口,沒有問出來。
丁叔結了銀子,送走了天寶記的掌櫃。阿游則去尋阿慶轉達少爺的意思,又重新安排人手去守着素家。
等阿游回來時,正巧碰見了坐在院子欄邊抽大煙的丁叔。這次他沒有憋住,幾步小跑湊到了丁叔身邊坐下。
“丁叔,您說少爺這幾天為什麽沒去找素姑娘呢?明明一臉很想去的樣子。”
丁叔吐了一口煙圈,笑道:“你怎麽不自己去問少爺。”
“哎呀,我剛剛偷瞄了一眼,少爺還捧着那串手鏈發傻呢,活像抱着佛珠念經似得,我哪裏敢問個和尚,你動沒動春心?”
“你小子皮又癢了是吧!”
丁叔出手可不比沈源流慢多少,一擊煙杆砸腦門,扣得十分精準。
不過阿游對這位丁叔,要更加嬉皮笑臉地多,被打了也不求饒,反而笑嘻嘻地。
“我這不是關心少爺嘛,丁叔您也知道,少爺以前不是這樣子的,想做什麽就做什麽,可自從他的眼睛……”阿游的臉上淡淡浮起一抹慮色,“哎呀,反正少爺這幾天閉門不出,一副心思深沉的樣子,也不曉得在想什麽,這不會就是相思病吧?”
“丁叔,我瞧着着急啊,您不急嗎?您是看着少爺長大的吧?肯定比我還了解少爺啦。”
丁叔擺弄着煙杆子,眼眸一低,忽然問了個不相幹的問題。
“你跟了少爺幾年?”
“我?”阿游用手指頭算了算道,“快六年了。”
“六年,少爺如今二十有三,你跟着他的時候,已是少爺掌家,正是沈家蒸蒸日上之時。”
阿游點頭道:“是啊,那會老爺就只管家裏那一帶的店鋪,也不過是用來打發打發時間。”
丁叔笑笑,“那是你不知道沈家之前,經歷了一些什麽。”
他狠狠抽了一口煙,眼前的畫面仿佛回到了數年前,所有的一切都顯得那麽灰暗。
“那年老爺領隊出海行商,可十日後卻傳來了海上忽起狂風暴雨,掀翻了整支船隊的消息。所有人,包括老爺皆生死不知。”
“這……”阿游晃了晃腦袋,“老爺現在不是好好的嗎?說明最終是有驚無險了?”
“有驚無險?”
丁叔喃喃念着,搖搖頭,“這四個字,恐怕不足以描述當時的境況。”
夏風拂過長廊,吹動了一旁茂密的樹葉,将漂浮的煙雲驟然吹散。
“四面楚歌。”
丁叔默然一嘆,“這四個字,才更為合适。”
阿游聽得眉頭凝蹙,在他的眼中,宿遷沈家,一直是兩水之王,而他的少爺沈源流,更是這王中之王。
所向披靡,無往不利。
還有什麽事情能夠難住少爺?!
丁叔抽着煙,繼續道:“跑船出事,一向都有規可尋,然而那些商賈聯合起來,硬是要推翻了天禍的事實,說什麽是沈家的船員起了叛逆之心,故意報複損毀船只,害得他們無辜受了牽連,一切損失賠償皆要由沈家來承擔。”
“這也太不要臉了吧!”阿游握緊拳頭罵道,“一群貪利忘義的東西!”
丁叔嗤笑,“外頭人不要臉,那是糟心,家裏人不要臉,就是寒心了。”
“家裏人?”
“是啊,當時老爺的弟弟們,也就是少爺的二叔、三叔、五叔,借着老爺生死不明的名頭,要趁機分了沈家。當時沈家真的是內憂外患,外頭的人打着什麽誠信為商的旗號,擠在沈家門口高聲要債,家裏人則日日吵着要分地分錢,真是……熱鬧得很喲。”
丁叔眼底露出一抹嘲諷,連帶敲打煙袋的手力都重了幾分。
“那會,連帶一些與沈家有生意的店鋪,也怕沈家就此颠覆,吵着要将未結的銀子兌現,裏頭多少還有些妄圖取而代之的小人。山雨欲來風滿樓,也不過如此。”
“還真得是……四面楚歌啊!”
老爺失蹤、外人要債、家人分裂、友人翻臉。
“那後來怎麽樣了?少爺是怎麽搞定這些牛頭鬼面的?!”
老爺不在府中,自是少爺當家,阿游頓時眼睛明亮,作為少爺的第一貼身小厮,他好想聽自家少爺力挽狂瀾、懲治奸小的豐功偉績!
丁叔忽然高深莫測地笑了笑,“那時候的少爺啊,閉門不出,一副心思深沉的樣子,也不曉得在想什麽,大概是得了相思病吧。”
“什、什麽?!”阿游驚詫不已,“丁叔,您這是什麽意思?”
可惜不等阿游從丁叔笑眯眯的眸色裏問出什麽,身後傳來的一道聲響叫他渾身一顫,驚得立即跳了起來。
“阿游。”
“少、少爺!”
沈源流一襲白衣靜靜地立在不遠處,目光好似是望着他們,又好似缥缈到了別處。
阿游一臉被吓得魂飛魄散的樣子,話說,少爺怎麽找到他們的?是、是聽見他們說話了嗎?!他……好像沒說錯什麽話吧?
“阿游,去取些藥來,我的手受傷了。”
“什麽?!少爺!您怎麽就受傷了?!”
阿游一邊往沈源流的方向跑去,一邊大喊着。
“少爺你說你要是沒了我,該怎麽辦啊?!”
唯獨丁叔起身在一旁笑呵呵地看着,抖了抖大煙。
沉靜過後,便該起風雨。
少爺,這是要下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