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安心
沈源流起身,自己緩緩走回了房間,阿游趕緊爬起來上去攙扶,沈源流這次和顏悅色地和他說道。
“我剛剛下手不輕,你額頭應該也傷了,傻小子,我若真得要趕你走,你就是磕再多頭也沒用,這種自殘的法子以後別用了。”
阿游開始在一旁低聲抽泣,他方才還擔心少爺趕自己走,這會聽見少爺仍對他關心,誠然一副柳暗花明的心境。哪怕是一下鞭子一顆糖,他也感動啊。
沈源流轉而又喚道,“丁叔在麽?”
“在。”丁叔和一些家仆都候在一旁,不敢離開,“少爺吩咐便是。”
“去給阿游上些藥,好好養養吧。”
“是。”
丁叔原是沈家産業的大掌櫃,辦事能力自不用多說,人情世故也是精明老練。
他親自帶阿游去了屋子裏上藥,一邊塗一邊念道。
“你這小子,說話又不過腦子了吧。”
阿游苦着一張臉,又疼又委屈,“丁叔,少爺教訓過我了,您就別再訓我一頓了。”
丁叔拿着浸了藥酒的紗布狠狠在阿游的額頭上摁了下去,疼得阿游龇牙咧嘴的,“就是仗着平日少爺慣着你,如今愈發無法無天,哪天真被趕出去了,老頭子我可不替你求情。”
“丁叔……”
想起少爺發火的樣子,阿游的确一陣後怕,明明已快到盛夏,方才他卻覺得自己好像是跪在雪地裏,背脊至今都有些涼飕飕的。
丁叔上完藥,想了想還是出言問道:“公子今日所言的妻子,是那個錦上花花鋪的素姑娘?”
阿游默默地點了點頭,少爺對素姑娘的感情是弄明白了,可他倒說不出自己對那素姑娘是該怕還是該恨了。唉……也只能怪他自己口無遮攔,以貌取人,活該被少爺訓。可他的憂心,也不是沒有道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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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叔亦有自己的考量,面上他雖然只管着茶坊的事情,可其實攸關少爺的事,他裏裏外外都關心着。
“那姑娘的事我打聽過,當真可惜,沈家雖然門高,卻并不計較出身,只是那姑娘自己……罷了,少爺若是執意,我們也沒有法子。”
阿游沒有丁叔想得那麽開,猶疑了很久,還是望向丁叔,小心問道:“可是丁叔,老爺和夫人那裏會同意嗎?”
丁叔深吸了口氣,沒有回答。
“而且……”阿游始終猶猶豫豫地,不知該不該講。
丁叔瞥過他的樣子,收起藥箱道:“怎麽?被少爺訓了一頓,連話都不敢說了?”
“不是。”阿游鼓着腮幫子,片刻道,“其實我最擔心的,既不是少爺被人說閑話,也不是老爺夫人,只是少爺自從到了這鎮上,性子就和以前大不一樣了。他現在看不見,會不會……少爺會不會是聽聞了那素姑娘的遭遇後,覺得有些感同身受?”
阿游擡頭的目光裏一片關切,“丁叔,你說有沒有這個可能?少爺并不是真的喜歡素姑娘,只是可憐她?這兩者之間可是有很大區別的!若是哪天少爺眼睛好了,看見素姑娘的臉……就算少爺不會以貌取人,但有一絲的介意,都對他們兩個人不好啊。再說那素姑娘人是不錯,可到底就是個普通的姑娘,少爺也不可能一輩子待在這鎮子上的啊,他們兩個真得合适嗎?”
丁叔仍舊沒有吭聲。
沈家少爺,沈源流。
莫說在老爺和夫人的眼中,便是在他們這些下人的眼裏,沈源流就是人中龍鳳。
如今蝸居于此,不過是一時潛龍擱淺,想要與世隔絕地過段清靜日子罷了。遲早有一日,少爺仍會一躍而起,再度翺翔九州。
何況沈家就少爺一根獨苗,還是一根已然有了蒼天大樹之勢的獨苗,如何能棄?
便是少爺當真想在這裏過一輩子,別說老爺夫人不肯,恐怕他們這些下人也不會任由少爺這樣浪費自己的一身才幹。
屆時,會有很多人“逼”着少爺,不得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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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蓮并不曉得沈源流那裏,已發生了一場為她穩固日後當家主母威儀的內宅懲治。
那天過後,素蓮隐瞞了林馥塵來過店裏的事情,也沒有對任何人說起沈源流在家裏吃了一碗陽春面的事情。
沈源流。
素蓮抱膝蹲在賽佛座的跟前,看着明媚的日頭曬在嫩綠的荷葉上,水滴如晶,思緒如水。
他為什麽要吃她煮的面?為什麽要問她喜歡什麽花?又為什麽總到鋪子裏來?
回想起和他相識後的點點滴滴,素蓮不得不承認,與這位沈公子相處,的确讓她感覺到了難得的安心。
兩杯茶,滿院香,幾聲輕語,一室安詳。
然而……
水缸清澈,恰是一面水鏡,映出她被毀去的半張臉,縱使沈公子看不見,也應該是她多想了吧。
自賽佛座入了門,素家都将它視作小寶寶一般悉心照顧,只盼着它花期盛放。
其中最為關懷的自然就是素蓮了。
素蓮幾乎大半日的時辰都守在賽佛座的身邊,倒不是怕它有什麽閃失,就是單純地喜歡那花,喜歡那葉,期待着它綻放出美麗脫俗的模樣。
以至于幾日過後,有一次素蓮甚至看花看得走了神,忘了給一對雙胞胎做點心。于是,素月和素陽的心裏頭就漸漸對這盆花起了怨念。
“可惡!我都想詛咒那個送花的人了!這不是和我們過不去嘛!”
素月鼓着腮幫子,躲在遠處的廊柱後頭,瞅着阿姐的身影氣呼呼地,眸光怨念。
今日私塾放假,爹娘去了花圃,可他們三姐弟吃過中飯,阿姐就又去了後院,這麽熱的天,阿姐給他們弄碗冰鎮酸梅湯該有多少?那花有什麽好多看的嘛。
“有本事你毀了去啊。”
同樣躲在廊柱後的素陽幽幽一句,冷冽得很。素月側目瞪他,一副看陰險小人的眼神。
“臭小子!別當我不知道,你想故意詐我,讓我一個人挨罵是不是?!”
“我是提醒你,最好別起壞心思。”素陽嘴角一翹,一點都不覺得慫恿自己姐姐做壞事有什麽不對,“這花若是毀在我們兩個的手上,阿姐鐵定不是忘記做點心。”
“哼!”素月自然是知道這個道理,所以才沒上當,否則以她的性子,說不準就直接上去掐了花蕊、撕了花瓣。他們三姐弟雖然都是花鋪的孩子,但事實上只有阿姐一人極其愛花,她和素陽不過是比平常人更懂一些罷了。
素月又想了想,問道:“喂,我聽說最近那個賣茶葉的瞎子來得很殷勤。”
素陽做事不像他的姐姐,只會臆測,淡淡道:“我問過海叔了,總共來了五次,幾乎隔兩日就要出現,在光顧花鋪的客人裏,的确不太尋常。”
素月轉了轉眼珠子,突發奇想道:“你說這花會不會就是那個瞎子送的?只是阿姐不好意思和我們說?”
素陽搖搖頭,“花是由镖師護送過來的,那人若真要讨好阿姐,哪怕是請了镖師從遠方護送過來,也該自己親自送上門,這又不是什麽報恩的戲碼。所以估摸這花,的确是別人送的。”
素陽說着用腳狠狠地踢了踢地面,素月聽出他在別人的兩個字音上,盡是一副惡狠狠的音調,又見素陽皺着眉頭,一副凝重的模樣。
別人……
“你什麽意思?你覺得這花不是姐姐所說的貴客相贈?可是還能有什麽人會送花給姐姐?”
素陽動了動唇,連帶面頰都跟着抽了抽,卻半晌仍是沒有說出口。
素月亦抿嘴想了會,忽而大喝,“不會是那個人吧?!”
林馥塵。
阿姐的親梅竹馬,差些要成為他們姐夫的人。
素陽光想起這個人的名字,面上就露出一股煞氣。
但若放到幾前年,素陽對林馥塵的印象,可謂是好到了極點。
林馥塵比素蓮大三歲,兩家定的是娃娃親,所以說林馥塵是看着他們素家三姐弟出生長大的。
素月素陽的記憶中什麽時候有了長姐,便就什麽時候有了這位長兄。
素、林兩家一直交好,林馥塵愛護姐姐,也将他們當親姐弟照看。
小時候,他們愛吃糖,林哥哥就拿了自己的壓歲錢給他們買糖。他們走不動路了,林哥哥就讓他們一個坐肩頭一個抱手上。他們搗蛋犯了錯,怕被姐姐發現,還是這個林哥哥替他們遮掩,等到實在遮掩不過的時候,也是他在一邊央央求情。
如今想來,那時候的林馥塵也不過是個十來歲的孩子。
他為什麽對他們兄妹那麽好?不過是因為阿姐。
林馥塵的未婚妻,素蓮。
從很早開始,素陽就能看明白,林馥塵看阿姐的眼神是獨一無二的,與看其他人的全然不同。而阿姐待他,亦是如此。
那時候,素陽懂了,林馥塵這個長兄,實則是他們的準姐夫。
哪怕那一年阿姐出事,林馥塵的眼神心意也不曾變過。
兩家解除婚約,是在素蓮出事後的第三個月。
而這三個月裏,林馥塵對素蓮是一如既往的關懷備至。
起初,素蓮昏厥在床,未能蘇醒,林馥塵就日日守在她的床前照料。彼時誰還顧得上什麽男女設防,患難見真情,看着素蓮滿臉的染血白布,林馥塵不曾退步半分。
直到素蓮醒來,起初她只能躺在床上動彈不得,林馥塵就在一旁照看,素蓮醒着的時候,他就說些鎮上發生的大事小事,或是講上兩個笑話,想叫素蓮的心情能好上一些。
後來,素蓮能起身了,也就能看見自己一張驟然損毀的容貌。
再然後,素蓮就不肯再見林馥塵。
其實那時候素蓮不想見任何人,她将自己關在屋子裏,不知道在想什麽。林馥塵曾在屋門口守了兩日,最後被素家的爹娘勸走,卻也是日日來瞧一回,風雨無阻。
那時,林馥塵的心焦、挂念、擔憂,素陽是都看在眼裏的。
直到爹娘主動上門和林家退了婚。
兩家長輩談話的時候,林馥塵并不知情。
林家父母在這件事上亦是果決地應了下來,沒有半點猶豫,同樣為人父母,素家爹娘能夠理解林家的處境,這件事後兩家雖然平日裏再沒有什麽往來,可是并沒有因此斷了生意。
而林馥塵知道這一切後,立刻就沖到了素家。
然而解除了婚約的他,再不似往昔如入自家門檻般便利。林馥塵來了幾次就被擋回去了幾次,素家的爹娘與他說,一切都是素蓮自己的意願,可是林馥塵不相信,他覺得素蓮一定是有什麽緣由,或許她是在自己父母的壓力下,才被迫答應的。
于是,面對林馥塵的不甘和執着,素蓮終于答應,再見他一次,與他說一次話。
這也是素蓮摘下白布後,用毀容的容貌第一次見人,面對往日最親密無間的人,她立在他的面前,表情無悲無喜,無情無恨。
可是林馥塵并不在乎素蓮的容貌,他站在她的面前,說了許多話,纏綿缱绻,一心只想要素蓮轉變心意。
然而長篇大論後換來的,只是素蓮淡漠的一句。
“馥塵,放過你自己,也放過我吧。”
素蓮音調淡泊,平平靜靜,好似她這個人,本就沒有任何的感情。
“此生,我與你兩不相幹。”
“阿蓮!阿蓮!素蓮!”
那日,細雨化作暴雨,沉重地落在院中的花蕊身上。
上蒼好像也知道,不論這對昔日小情人的面上是淡漠也好,讨好也罷。一曲終了,不論是被關在門外的人,還是躲在門裏的人,都不過捧心如死,滿臉淚痕。
是因為世俗嗎?
那年不過十一歲的素陽躲在一旁,紅着眼睛将一切看在了眼裏。
他的阿姐是毀了容貌,卻仍是這世間鼎好的女子!
然而別人或許可以議論這件事的緣由因果,但是素陽和素月卻沒有這個資格。
那場火災的罪魁禍首,是他們。
是他們好奇玩火,卻又沒有掐斷火苗,才引發了那場大火。
他們才是害得阿姐毀了容貌,沒了親事,燃了一生幸福的真正元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