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野鳳凰

吳瓶兒在吳十三病愈後回了寧王府,見王府戒備森嚴,便每日長籲短嘆:“哎……要是吳太醫在,這蘑菇也不會無人種了。”

翌日,吳瓶兒便見了挂着黑眼圈的朱宸濠蹲在棚裏種蘑菇。

“哎……要是吳太醫在,這豬也不至于如此瘦了。”

翌日,吳瓶兒便見了挂着黑眼圈的朱宸濠在豬圈裏喂豬。

“哎……要是吳太醫在,我調理身子的藥也不至于沒處尋了。”

翌日,吳瓶兒便見了挂着黑眼圈的朱宸濠在良醫所搗藥。

吳瓶兒走近瞥了眼朱宸濠手指上一溜燒傷的痕跡,朱宸濠注意到她的視線,猛地縮回手,石舂翻了,藥汁灑了一桌。

“王爺這是與誰怄氣?”

朱宸濠只望着自己被濺了藥汁的衣緣沉默不語。

“若真放得下,又何必多此一舉?”吳瓶兒走前說了這麽一句。

帶上門,一室的黯然。

那提着蛋殼燈來尋他的人,是如何也不會來了。

王繼未過門的媳婦被正德皇帝安置在一處獨立的宅院,一是為婦人的耳根清淨,二是為正德皇帝的耳根清淨,三是為江彬的耳根清淨。這雖不至于堵了言官的口,但至少讓他們太平不少,尤其是幾位閣老,手也不抖了,血也不吐了,腰帶也不總往房梁上懸了。

這日,風和日麗,二月的山茶羞噠噠地開,江彬提着些山珍去探望他這位尚無名分的嫂子。

婦人姓仇名瑛,比江彬大了四歲,鵝蛋臉上兩彎柳眉,笑起來溫婉端莊。

江彬見了仇瑛坐在院中背着太陽縫小襖,忽就泛起一股酸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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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大人?”仇瑛聽了動靜過頭來,放下手中的活兒就要起身行禮,江彬忙上前道:“嫂嫂不必多禮!”,卻又以為男女授受不親而不便扶她,仇瑛終是屈膝行了個端正的禮。一旁察言觀色的小丫鬟立時進屋搬了張霸王枨方凳出來。

江彬在仇瑛的招呼下坐了,卻又不知該從何說起。

“皇上常提起江大人。”仇瑛靠在圈椅上道,“江大人為無功之事多有費心……”

王繼,字無功。

那日王繼還曾自嘲說,注定這輩子要碌碌無為了。

親手火化他的那日,熊熊火焰在冬日裏暖了身子,卻寒了心。

江彬料定王勳能體諒,能寄托哀思的,一件都未留下。如今,面對這身懷六甲的婦人,江彬頓時生出強烈的愧疚來。

仇瑛似知江彬在想什麽,只道:“人各有命……江大人可否為這孩子取個名?”

江彬愣了愣,他雖通文,卻不通八字卦象。常道“賜子千金,不如教子一藝;教子一藝,不如賜子好名。”江彬終究不敢答應。

婦人見他推脫,便道:“此事也不急于一時。”

聊至天色漸暗,江彬起身告辭。

婦人送他至門外,江彬道,待過些時日王勳有了消息,定提前通報一聲。

婦人颔首,令竈房小厮捧一食盒出來,說是她親手做的吃食。

江彬道謝接了,再三囑咐她安心養胎,提着食盒離開了。

回到豹房,正德皇帝正在書房焚香的雲霧缭繞中作畫。見江彬手裏提着個食盒,擱下筆道瞅他。

江彬将食盒擱案上:“嫂嫂給的。”

打開瞧瞧,是灑了芝麻的夾糖餅。這餅拳頭大小,整齊地圍了一圈。江彬想起那日去王繼府上做客,書房角落裏也擱着這麽一盤夾糖餅,顯是放了些時日的,芝麻掉得所剩無幾,餅酥也都裂了口。當時江彬還疑惑為何王繼不将這盤不适合下肚的點心撤了,如今,才算明白……

看着,念着,想着。

卻連最後一面都未見上。

正德皇帝見江彬這模樣,便吩咐道:“豆餅、椒鹽餅、澄沙餅、芝麻燒餅、奶皮燒餅……都上一盤來!”

江彬被正德皇帝逗得哭笑不得,唯有蓋了食盒,在正德皇帝打發了左右後道:“那幾位大人已答應廠公聯名上書,皇上打算何時……?”

正德皇帝這時倒不急了,望着那五足內卷香幾上不斷制造着霧氣的銅雕駿馬香爐道:“再過些時日吧……”

江彬也不多問,一時間又靜了下來。

正德皇帝瞅着江彬,似有話要說,最終,卻只是指着跟前翹頭案上一幅畫卷道:“瞧瞧!”

江彬走上前,見是一副繪得精致的地圖,右上角畫了九重天,左下角畫了天地儀,中央兩個半球,半球上描繪着邊界,并注國名。這圖上,除了“朙”與周邊的一些屬國外,還繪許多數不盡的陌生國度。

當年明成祖時,鄭和下西洋,最遠到達東海岸,造訪了南洋、天竺等三十多國。只宮裏頭最精準的地圖也未像正德皇帝跟前的這幅般,包羅萬象。

江彬忍不住端詳了許久,直到正德皇帝道:“這是我令禦用按我意思監繪制的。”

江彬看這圖上細致入微的山川河流,知這多是正德皇帝對谷大用等人的懲罰。

“皇上是如何直到這些夷國的?”

正德皇帝見江彬似不怎麽信這圖,唯有苦笑了一下道:“日後你随我出海,便知這圖是否精準了。”

正在此時,門外一人道:

“禀皇上,禦醫吳傑求見。”

事隔一月後再見吳傑,他依舊是雲淡風輕的模樣,眉清目秀地好似江彬初見時的那只繡花枕頭。

正德皇帝親迎,端詳了好一陣頗為失望道:“也未缺胳膊少腿的……”

吳傑臉上一對酒窩。

進了書房,正德皇帝命太監吳經速速傳令下去備宴,等坐定了,上了茶,正德皇帝正巧見了吳傑右手腕上少了拳眼大的一塊。

吳傑忙用袖子遮去那一點觸目驚心:“被啄的。”

“什麽啄的?”

“三頭六腳的野鳳凰。”

正德皇帝只當吳傑說笑,也沒接他的話,指着他鼓鼓的包袱道:“都什麽?”

“稀世草藥。”

正德皇帝剛要去解那包袱,就又聽吳傑道:“都毒得很。”

正德皇帝悻悻縮手,與吳傑随意聊着。

吳傑坐了兩柱香功夫便說要去太醫院惠民藥局走一遭,将帶回來的草藥報備報備。

這惠民藥局遍布全國各地,主管當地藥業,行使全國藥業的管理職權。正德皇帝心道吳傑何時改了性子,有了大濟蒼生的理想,便也由他去了。

吳傑用兩日逛完了京都太醫院惠民藥局與太醫院生藥庫,便回到太醫院過清閑生活。

設于大明門東面的太醫院是英宗時新建的,連太醫院三皇廟內豎着的刻着宋王惟德撰《銅人睮穴針灸圖經》全文的石碑和仿鑄針灸銅人也是重修的。但在這煥然一新的供奉于內廷的機構裏供職的卻是一班雖經驗豐富卻循規蹈矩的“老古董”。

吳傑是裏頭最年輕的,任右院判,只正六品,但宮裏頭哪個不知吳傑是正德皇帝的寵幸?

吳院判是極不盡職的,在太醫院裏總坐不住,不是去藥庫研藥,便是拿正德皇帝消遣。

吳傑被遣往江西寧王府替寧王治嗽喘時,太醫院內一派祥和,總被吳傑一句話便嗆得臉色鐵青的老人家們,終于有了頤養天年的願景。然而好景不長,吳傑又殺了個回馬槍,十幾位禦醫立馬一人一劑蘇合香丸吞了當飯吃。

但令衆人頗感意外的是,吳傑回來後,倒是轉了性子般,安分了不少。

那日,吳傑提着幾只鼠兒步入太醫院內廷打算消磨時光時,卻見了幾名禦醫聚在一處竊竊私語。

幾人見了吳傑都是一驚,行了個禮便找借口散了。

左院判胡書溜得慢,被吳傑逮了個正着,唯有苦着臉道:“寧王前幾日着了風寒,良醫所調理些祛風寒的藥,服了幾日都不見好,反倒有了熱度,皇上令我等推舉一人前去寧王府候着。”

胡書說完,見吳傑臉上并無不妥,一溜煙跑了。

翌日,正德皇帝下令讓年過七旬的禦醫李辰勳前往江西為朱宸濠治病。

文官們依舊分成兩營,有的認為正德皇帝仁慈寬厚,也有的認為此舉有養虎為患之嫌。

在文官們打得火熱時,一把年紀的李禦醫已在半路病倒了,在驿站躺着,等人來接。而此時,朱宸濠已病得愈發重了。

那日,吳傑從太醫院回來,照例去正德皇帝那兒坐坐。朝侯在門外的吳經點了點頭,剛要擡腳進去,就聽正德皇帝道:“你說,寧王這風寒為何如此難治?”

坐在對面的江彬邊下棋邊喝燙好的酒:“心病還需心藥治。”

正德皇帝嘆了口氣,片刻後落了一子道:“再設個酒樓,哪處好些?”

江彬吃了正德皇帝一子:“江西、南京,都是寶地。”

“那便江西吧!”

江彬對着棋局思量道:“皇上此行,可還要帶什麽人??”

“你、張永、吳經……”

江彬落子,“嗯”了聲。

“你說,可還要帶名禦醫?”正德皇帝敲着棋盤笑道。

江彬瞥了眼門外,心道正德皇帝倒是會掐準時機捉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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