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中旨
楊廷和堅持丁憂,正德皇帝再三“挽留”都無濟于事,楊廷和三日後便要起程回祖籍四川。大學士,除置身事外的楊一清之外,皆引咎辭職,為正德皇帝溫旨慰留。而那些個想效仿內閣的參與示威的官員遞上辭呈後,正德皇帝大筆一揮,全都恩準,讓不過為做個姿态好繼續為官的牆頭草們霎時傻了眼。
正德皇帝還嫌不夠,特意派東廠與錦衣衛上門催促,送幾頭驢,贈一兩白銀,即刻起程。那些留在京城宅子內的財物家什統統充公入豹房小金庫。
嚴嵩自然也遞了辭呈,但卻是少數幾個真心想要歸隐的官員之一。
嚴嵩走的時候,江彬遠遠看着。
嚴嵩尚未痊愈,卻不願接受正德皇帝的好意,趴在馬上,由幾個仆從牽着往城門走。
盡管嚴嵩對江彬懷着敵意,但江彬對嚴嵩卻并無怨怒。畢竟嚴嵩對他的仇視,更多地是來自于他兼濟天下的理想與輔佐君王的抱負,他是良心未泯的官員,只初出茅廬,尚需磨砺。
江彬相信,有朝一日他歸來,必是個呼風喚雨的人物。
嚴嵩并未察覺江彬的視線,在等待出城時,頻頻回首,似在等什麽人。江彬想起之前楊家宴上,嚴嵩望着楊慎的表情。總聽聞嚴嵩仰慕這位不可一世的少年郎,但對方卻并不将他放在心上。更何況楊廷和不得不離京丁憂,如今楊家多忙得不可開交,哪有空顧得上嚴嵩這個外人?
嚴嵩凝神眺望許久,見無人來,唯有認命地動了動唇。
馬馱着他,漸漸遠去,日暮蒼涼,前程未蔔。
回到豹房,正德皇帝已歇下,這幾日似是心累,都睡得早。
江彬去練了會兒箭,便回房裏睡了,晚上起夜,卻見一人偷偷摸摸地往外走,江彬忙披衣跟上。
那人臉上蒙塊巾,到了門口,露半張臉,守門的忙給開了門。似怕驚動誰,他也不牽馬,步行往宮門走去。
江彬一路跟着,毫不避諱地掏了錦衣衛指揮使的腰牌給守衛瞧。
那人出了宮城,停下步子,抹了把汗,擡頭看看半彎月牙,又繼續往前走。
最終,他停在了崇文門前。崇文門外便是酒道,美酒佳釀大多從此入京上酒稅,酒稅由祟文門指定的十八家酒肆統一收受,好些個釀酒的小作坊,為避稅于夜間挂着裝滿酒的豬尿脖偷偷翻過城牆,這“背私酒”的要被抓着便是死罪論處,故而崇文門也有“鬼門關”之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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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邊身子披了月光的正德皇帝,在這“鬼門關”前兜兜轉轉片刻,随後一屁股坐在了一家酒肆前的石階上,低着頭發呆。
大拇指上的赤玉指環,在月色下暗淡無光。贗品終究是贗品,與他贈與的玉司南佩不可同日而語。
江彬還記得楊廷和“點撥”的那些話,他不過是正德皇帝韬光養晦的障眼法,不該逾越,可今日卻又忍不住跟了出來。
夜,就好似無形的鬼魅,掩藏不為人知的欲.望,也勾出內心最深的恐懼。
就這麽一個坐着,一個站着,直到東方吐露了一抹魚肚白。整條街随着黑夜被驅散,也漸漸蘇醒過來。蒸籠裏尚未成形的甜香,勾着人肚裏的饞蟲,紅彤彤的一輪嬌陽,裹着朝霞徐徐游動,預示着又一日的晴朗。
終于,一陣馬蹄聲由遠及近,江彬看着馬車停在城門前,看着那人雲淡風輕地下了車,站在正德皇帝跟前。
正德皇帝的目光順着那雙靴子移到他臉上,被夜風吹了一晚的木然,漸漸糅成一個僵硬的笑容。
那鳳目,颠倒衆生,眼中的淡漠,卻似繞着正德頸項狠狠一勒。正德皇帝有些喘不過氣來,但仍是端着笑,扯了扯衣領道:“師傅倒來得早……”
楊廷和俯視着神色憔悴的正德皇帝,淡淡吐一句:“路長日暮。”
路長日暮,無心仕途?
正德皇帝喉嚨裏“咕嚕”一聲,似笑非笑:“師傅當年言,谷王優柔寡斷。如今,當真是言傳身教……”
楊廷和露了個淺淡的笑:“皇上青出于藍,棋高一着,微臣頗感欣慰。”
一道旨意位極人臣,卻又在劍拔弩張之時迫他返鄉。但那些個陳年舊賬,翻出來撕破臉,也決計讨不了好。
兩人默然立了會兒,直到對面街上黑米蓮子糕的甜香随風飄散過來。
“兒時只道蓮子清甜,偷摘蓮蓬剝了綠衣,入口卻難以下咽。”一陣風将他的闊袖掀起一角,“原這蓮子也有芯,唯有剖了,舍了,方離了這苦。”
正德皇帝怔怔望着近在咫尺的容顏,忽地一把拽住他袖子惡狠狠道:“首輔所言極是!當初是我非要整顆吞進肚裏自食苦果!首輔高風亮節,誰可染指?”
十歲那年,大病初愈,楊廷和親手喂了他一塊蓮子糕,卻被壞心眼地含了指頭不松口。向來冷淡的楊廷和忽地笑了,那一笑,仿佛湖面上折出的春光。看得癡了,含着的糕點漸漸化成微苦的甜,至今仍停留在舌尖,一心貪戀……
這一去,便要三年。
恨他的辜負,步步為營,機關算盡,也恨自己的執念,求而不得,卻義無反顧……
瘋狂滋長的的毒蔓一夕間要連根拔除,但那心上的千瘡百孔,卻一刻不停地滲着血……
五指攏處,衣褶聚得宛如皺起的眉。微喘的失态,他眼中,卻依舊波瀾不驚。
城門徐徐開啓,心上兩扇門卻拖着沉悶的尾音攏在一處,直到最後一絲縫隙透出的光亮,消失在漸漸彌合的絕望之中……垂了手,看他的背影從濃重到淺淡,從靈動到凝固。
當初,怎不知這芯苦?
強求的,不是圓滿,而是哪怕玉石俱焚也要葬在一處的天理不容……
江彬獨自一人先回到豹房,躺在榻上,任望微舔着手心讨事。須臾,跟前一片影,睜開眼便見了中規中矩候着的內官:“督主令我轉告江大人,六年前,吳太醫曾為首輔人之父楊春醫治脾胃,楊春前年因不慎落水烙下病根,纏綿病榻,近日方不治而亡……”
江彬疲憊地支起身,招呼陸青取了銀兩與那內官:“代我謝過廠公。”
張銳這消息來得及時,只可惜此時聽來,無異于雪上加霜。他原也猜測,這并非巧合。只知了這始末,愈加心煩。吳太醫倒是好手段,時間掐得感剛好。
正德皇帝午時方歸來,一如既往地帶着幾分尋花問柳的痞相。翌日,命楊一清代任內閣首輔,楊一清立刻以身體抱恙為由懇請告假還鄉。內閣裏餘下的幾位尚在“戴罪立功”,正德皇帝連下兩道中旨,命孫鎮為大同中屯衛指揮佥事,張輗為大同衛指揮同知,內閣都未敢吱聲。
舉朝嘩然之際,兵部尚書王瓊又上書奏請整治九邊。內閣票拟态度暧昧,正德皇帝朱筆一揮——準。
想了想,又追加一條——命“朱壽”為總督軍務威武大将軍總兵官,封“鎮國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