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丁憂
萬壽聖節将至,正德皇帝吵着要賀禮,江彬唯有一籌莫展地獨自在京城閑逛。挑了半日,卻沒什麽中意的。正德皇帝什麽都不缺,這禮着實難辦。一時也沒主意,便逛到了與吳傑合開的生藥鋪前,進去看看,裏頭百姓也打量他,猜想這位俊俏公子光轉悠不開口,莫不是有什麽隐疾。
江彬想着自己的事,也沒注意旁的眼光,進裏頭和賬房聊了幾句便掀簾子出來,卻見門邊候着儒士打扮的一人。
茶樓裏,說書的正提着嗓子講到興頭上:“這赤腳大仙過慣了天上日子,哪肯下凡?玉帝無法,唯有答應遣文曲星君與武曲星君下界助他!赤腳大仙這才投胎成了皇帝,只一出生便大哭不止,催促文曲、武曲速速下凡。‘北鬥主死,南鬥主生’,凡這天上星宿下凡都要先去南鬥星君處記上一筆,取一張臉譜戴上。那日武曲與文曲來取臉譜,南鬥星君與北鬥星君棋下得正酣,将二人晾在一旁。文曲星君才高八鬥,卻是個急性子,擅自取了南鬥星君的乾坤袋,從裏頭摸了張臉譜便匆匆下界投胎去了。而武曲星君生性木讷,待到二位星君下完棋方說明來意,南鬥星君找來乾坤袋,卻如何都找不到那武将臉譜,無法,唯有将文士臉譜給了武曲星君。武曲星君投的那武将,生得眉清目秀,卻自幼喜歡舞刀弄槍,練就了一身武藝,精通兵法謀略,成為宋朝的一員骁将,南征北戰,屢建戰功。但因容貌清秀,出征時常戴着個鬼面,人稱“面涅将軍”。而錯拿了武将臉譜的文曲星君,雖生得早,卻是個不讨喜的黑炭臉。幸而二十八歲中了進士,成了萬人稱頌的一代清官……”說到此處,那說書頓了頓,“在座的可有知這二位身份的?”
座下立刻便有人道:“不正是北宋大将狄青與包拯包青天?”
那說書一拍止語,“啪”的一聲:“正是!”
聽客中便又有人道:“可惜狄将軍死得冤啊!”
他這一說,下頭附和聲四起,那說書人跟着感嘆幾句,便又講起面涅将軍狄青的累累戰績。
二樓窗邊的楊廷和收回目光,抿了口茶道:“江大人以為如何?”
“無稽之談。”
楊廷和放下杯盞,眼似秋波橫,眉如遠山黛,江彬忙別開眼。
“惟中性躁,多有得罪,望江大人莫與他計較。”
嚴嵩,字惟中。江彬估摸着這并非楊廷和來找自己的緣由,滿口答應着,等他下文。
說書人此時又說完一段,拍了止語道“且聽下回分解”,便抛下一衆伸長脖子的茶客大搖大擺地走了。座下不滿地議上幾句,聲音也便弱下去。
第二壺茶上來,江彬終于盼到楊廷和開口。
“江大人,皇上心思,你我都明白,若哪一日,鹬蚌都知了被漁翁拿捏戲耍,江大人以為,該從何處着手?”
何處着手?“漁翁”正德皇帝未失德也未失民心,“鹬蚌”反不了他,自是拿他身旁的“佞臣”開刀,但那又如何?江彬從揣着那三十兩銀子回去時便知道,心機深埋了這些年,開枝散葉了總要讨個說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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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輔多慮了,皇上心納天下,若真有這一日,區區何須挂齒?”
楊廷和一雙眼,始終不離江彬面上,聽了這句,方往下移,直落到他腰間。
“這司南佩,當真能趨吉避兇?”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江彬也不再繞彎,喝盡杯中茶道:“楊大人請回罷!”
萬壽聖節前三日,西官廳又有兵士鬧事,馬踏死兩個孩子,一家人去衙門伸冤,又被活活打死。此事驚動了京城內外,在內閣帶領下,百官跪于午門外,懇請正德皇帝将邊軍驅逐出京。這些都是遞了奏本的官員,名為請求,實為威逼。幸而楊一清、王瓊、喬宇、王守仁、蕭滓以及一幹武将不在此列。
正德皇帝登上高臺眺望了一下那黑壓壓的一片,對着江彬喚一聲“妲己”。
江彬當沒聽見,低頭看下頭密密麻麻的腦袋,楊廷和與楊慎不在其列,嚴嵩卻是首當其沖的。蓄謀已久的大刀闊斧才剛開始,正德皇帝絕不會輕易妥協,可如此僵局,該要如何收場?
正德皇帝命人端了把椅子來,手搭涼棚看天道:“這天似是欲雨。”
果真到了午時,雷聲滾滾,一場大雨傾盆而下。正德皇帝興高采烈地看着文官們都淋成了落湯雞,可憐好幾個身子骨不夠硬朗的老官員,淋了會兒便挺不住,身子一歪被人擡了下去。
正德皇帝望了會兒覺着無趣,招呼江彬、張永等人一同擺了桌馬吊牌。江彬對着牌上的宋江發呆,總覺着這事有些蹊跷,正德皇帝這般篤定的無所作為,是料定了結果,還是另有隐情?
雨淅淅瀝瀝下不完似的,到了傍晚,下頭的已少了三分之二,剩下些年輕力壯的,盡管餓得兩眼昏花,但依舊跪得腰板筆直。
正德皇帝揮了揮手,回了豹房。
翌日一早,也不上朝了,命人在高臺上搭了個棚,和江彬邊用早膳邊觀賞下頭搖搖晃晃的官員。
江彬被那幾雙憤世嫉俗的眼,瞪得如芒在背,想走卻又走不得,直到一聲驚雷,張銳帶着幾個宦官趨步而來。
“禀皇上,楊首輔之父三日前已病逝。”
按着祖制,朝廷官員父母去世,無論官職,都得從得知喪事那日起,回祖籍守制三年,此謂丁憂。想到之前楊廷和親自來尋,江彬才恍然大悟,那時楊廷和該已知父親病逝,只為了今日這一局,秘而不發喪……
“那便代他發喪!”正德皇帝漫不經心地撚起一塊糕點喂進望微嘴裏。
張永匆忙退下了。
片刻後,便有宦官高聲道,欽差已去楊廷和府上傳旨,正德皇帝挽留三日前喪父的楊首輔,令他不必棄官去職,不着公服,素服治事。
已精疲力竭的百官仿佛被雷劈了一般,呆若木雞。這便是說,暗中挑他們與皇帝對峙的楊首輔,三日前便已喪父,按規矩該回去丁憂?這一群龍無首的變故,令群情激奮的脅迫,淪為一場徹頭徹尾的鬧劇。文官們還未反應過來,便又有欽差上前宣旨——凡帶頭鬧事上書驅逐邊軍的,統統廷杖二十,并伐兩個月俸祿,以示薄懲。
二十大板的确算不了什麽,更何況正德皇帝有言在先,要手下留情。然而這些個文官跪了一夜,餓了兩頓,又淋了場雨……被剝了褲子打時,先前還挺有骨氣地忍着不叫,後頭就已是叫不出聲了。
江彬瞧着跟前嚴嵩,他身上已濕透,幾縷發絲狼狽地貼在前額,因忍着痛,嘴唇被咬得鮮血淋漓,一雙布滿血絲的怨恨的眼,死死瞪着高臺之上的江彬。
江彬五指一緊,想移開視線,卻忽地瞥見嚴嵩袖子裏,探出的半支桃木簪……
受了廷杖的文官們,一個個被擡了下去,其餘的都抖得篩谷似的。幸而正德皇帝并未再降罪,手一揮,由着他們去了。
看着這些個平日裏飛揚跋扈此時卻失魂落魄的文官,江彬忽然覺着有些疲憊。他扭過頭,看正德皇帝眼下的兩彎青黑,心道若留他一人在這場無休無止的權力傾軋裏,是否會有些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