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脫缰
陸青在江彬宅院睡了一晚,翌日便是萬壽聖節,江彬囑咐吳伯照顧好陸青,天未亮便進了宮。
其實也沒什麽用得着江彬的地方,一切自有鴻胪寺操辦,江彬不過是奉命來給正德皇帝解解悶,也對得起佞臣的名聲。
無了楊廷和的內閣,疲軟得像剔了刺的魚,那些個圍繞內閣轉悠的文官們,見了江彬也都收斂許多。
逼走李東陽,召回楊廷和,又早将他父親的病情算計在內,好教楊廷和因了文官們極力維護的祖制而不得不回鄉丁憂,正德皇帝的目的,無非是架空內閣,然而這個局面,總教江彬嗅出些異樣來。一來,楊廷和不會就此善罷甘休。二來,正德皇帝掌權後似有些過于安分了。
這般想着,不知不覺便已到了池邊臺榭,廊道上一群宮女娉婷婀娜地端着瓜果小食向水榭走去。看模樣正德皇帝該是在那兒,江彬拐過個彎兒遠遠跟着。
水榭半邊架在岸上,半邊伸入水中,是賞景的好去處。那軟綿綿的一輪,惬意地裹了朝霞映在水中央,風一吹,便皺起一層紅光,惹得岸上笑語頻頻。
正德皇帝左擁右抱,惬意地與佳人賞景。那二人江彬認得——馬昂的妹妹馬氏與小妾劉氏。總聽人說二人頗得正德皇帝寵幸,今日卻頭一回見識。
正德皇帝着一件紫紅的圓領袍,頭戴網巾,時不時湊上去喝一口美人手中的酒,引來一陣嬌笑,熏了香的汗巾在跟前晃得眼花缭亂,不遠處守着的張永恭順地垂着眼,似與眼前的尋歡作樂全無幹系。
江彬站在假山後,一時間也無人注意。這池邊,正德皇帝曾向他訴說對李東陽的不舍,也曾拉着他一同祭拜朱天菩薩,他曾于此動搖過追名逐利的念頭,想着若能輔佐他,得個國泰民安的盛世,也不枉這一世。
腰間刺繡的扇袋與拖着長穗的玉司南,被夕陽一照,好似湊在正德皇帝跟前的谄媚的紅唇。
假山上歇腳的鳥兒,好奇地打量着轉身離去的江彬,随後撲棱着翅膀一聲婉轉,消失在皇城深處。
當日,紅光滿面的正德皇帝禦西角門,免文武群臣及外夷大禮,只行五拜三叩頭禮,賜晏,并賞織金文绮彩幣鈔錠等物,一派其樂融融。江彬也得了賞,轉手就給了陸青與湯禾。宴上喝了些酒,回去時想起兩顆虎牙的王勳。
是該找個時候,再回去看看。那個疑問,在心中盤桓已久。
颠簸間,似見了王勳一雙含笑的眼。借着酒勁脫口而出,卻将自己驚醒過來。猛地直起身,才發現仍在往自家宅院去的轎子裏。心突突地跳着,慶幸這只是半夢半醒間的呓語。
外頭,轎夫依舊穩穩地擡着轎,全當沒聽見江彬的言語,随轎而行的湯禾臉上卻掠過一絲似笑非笑的神情。
翌日,江彬醒來仍有些頭痛,外頭下起了綿綿細雨,江彬不喜別人打傘,随手提了把出門,撐開了才發現傘面上有正德皇帝的名諱,草書末尾一筆還連着只微笑的小豬。雨水打濕了傘面,那小豬的尾巴驟然暈成一團墨色,江彬收了傘,淋着雨步入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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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朝前,雨停了,正德皇帝卻并未出現,百官互相打聽,才從內官嘴裏得知,正德皇帝帶着馬昂敬獻的兩位美人去宣府鎮國府逍遙了。亂作一團間,便有不少人将目光投向了江彬。同情有之,取笑有之,冷眼旁觀有之,幸災樂禍有之,江彬只看着那空蕩蕩的龍椅發怔。
正德皇帝在宣府流連忘返的第七日,江彬帶着李時春媳婦縫制的幾件小衣裳告假前往大同。然而仇瑛産期竟是提前了,江彬到時,已見她懷抱着一個嬰兒。
那男嬰哭得小臉通紅,五官皺成一團,也不知眉目如何,特意趕來的孫鎮站在床邊摸着下巴道:“哭得如此中氣十足,将來必是個練家子!”
張輗白淨的臉上露出一抹笑意:“願賭服輸,當初怎說的?這‘義父’之名可得我先擔着!”
“做不得義父,做師傅還不成?”孫鎮不服氣道。
蕭滓見二人鬥嘴,不由笑道:“虎父無犬子!誰都教得,只怕寵天上去!”
幾人你一言我一語,逗得仇瑛眉開眼笑,只王勳笑着笑着便不言語了,江彬看他那模樣,泛起一股酸澀。
仇瑛畢竟身子弱,經不起疲累,幾人囑咐奶娘好生照顧,又将孩子抱了一圈,這才意猶未盡地離去。
府上早備了好酒好菜,孫鎮吃到一半,又給江彬滿酒,問他為何給孩子取名為“欣”。
“王欣,字常悅,自是希望他一生逍遙。”張輗代江彬答道。
“那可就不能為官了?”
“怎的不能?”張輗臉上也浮了抹醉意。
“為官的,哪有逍遙的,倒不如置一畝田,養幾尾魚……”
“大隐隐于朝。”蕭滓解圍道,“待欣兒周歲,不妨看看他抓的什麽。”
幾人說到抓阄都來了興致。孫鎮當年抓的是毛筆,張輗抓的是胭脂,蕭滓抓的是糕點,江彬沒抓過,便只聽他們笑說抓阄如何不準。最後問到始終悶頭喝酒的王勳,王勳張了嘴,卻說不出半句。
醉了,都醉了,醉得還辨得清方向的,扶王勳到屋裏躺下,江彬讨來解酒湯喂他,卻聽他半睜着眼道“那年,他抓的官印,我卻拽着他腳踝不放……想來,也總如此,闖了禍要他擔待,凡事要他遷就……我總後知後覺,但興許,如今尚且不遲……”
江彬擱下碗,讓王勳躺下,替他蓋上被子,王勳卻忽地抓住他,從枕底下掏出卷密诏遞過去,“皇上命我等于大同待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