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應州之戰

江彬沉默地看着跟前挽着發髻的正德皇帝,嘴邊一顆冰清玉潔的米粒,刺痛了江彬的眼,他退了半步,又退了半步。

江正德皇帝委屈地一攤手道:“我也是脫不開身才出此下策。”

當真是金蟬脫殼,将江彬囑咐寸步不離的陸青、湯禾等一幹錦衣衛甩得無影無蹤?可不夠高明的調包,又能瞞得住幾日?單槍匹馬地來了,真要出點什麽事,由誰擔着?

“張永能替我拖上些時日。”正德皇帝接過帕子抹了把臉上的脂粉,“鞑靼小王子巴禿猛可已集結五萬兵士于玉林衛駐紮。”

幾人俱是一怔,未料到戰事來得如此迅猛。五萬,并非小數,要短時間內将足以抵禦進攻的兵力調到宣府……

“不過試探。”正德皇帝說着從懷裏掏出一張繪制得詳盡的地圖,指着那上頭玉林衛的位置,“這鞑子狡猾得很,我放出的消息他并不聽信,但他也無從知曉宣府究竟有多少兵力。”說罷對着這地圖沉思片刻,一擡頭道,“王勳、張輗、孫鎮!”

“臣在!”三人齊齊上前。

“你等領兵兩萬,駐守大同。”

“得令!”

“蕭滓。”

“臣在!”

“你調兵把手聚落堡。”

“得令!”

說話間,天已暗了下來,點了燈,正德皇帝一雙眸子透着嗜血的光亮:“我已命宣府游擊李時春帶兵前往天成衛,副總兵陶傑、參将楊玉,延綏參将杭雄分幾波前往陽和衛,副總兵朱銮駐守平虜衛,游擊周政駐守威遠衛……”說着起身走到門邊,看外頭一盞接一盞亮起的燈火,“大同是必争之地,諸位少安毋躁,切莫掉以輕心!”

“是!”衆人齊聲應着。

此刻,再無人注意這負手而立之人滑稽而詭異的打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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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處,烏雲連成一片暗紅壓将下來,似預示着又一場腥風血雨的到來。

是夜,江彬翻來覆去睡不着,披衣起身在屋外走走,初夏的夜風倒是吹得人更為清醒了。不多時,身後傳來漫不經心的腳步聲。

江彬回過頭,打量着頭發尚未幹透的男子:“皇上何時回去?”

只着中衣的正德皇帝走上前,仔仔細細地端詳了一番,這才道:“明日一早。”

江彬沒再說話,兩人就這麽并肩站着。耳畔的風聲,仿佛多情的喃喃自語,将尾音拖得綿長。

正德皇帝熬不住,先開口道:“我自會騙過那些個細作,與爾等會和。”

江彬不語,只抽回手,正德皇帝又道:“內閣有梁儲、蔣冕撐着。前幾日我去看了李時春的媳婦,她顧及老母,不願去京城養胎,我便請了宮裏奶娘照應。望微又胖了些,終日四處游蕩,一不仔細便為人撈去順毛。”

江彬依舊垂着手不搭話,想點頭敷衍,卻是下一瞬便被撈進懷裏狠狠抱了,江彬未及反應,那人卻已松開手,偷腥的貓兒般,一溜煙便沒了影。

翌日醒來,正德皇帝已走了,只在床上留下本小簿。

為了不打草驚蛇,幾人得了令後只各自去大同幾處衛所查看,以便在需要之時憑着将印、旗牌調兵遣将,分散部署在大同幾處重地。然而視察的情況并不樂觀。永樂後新設的衛所大多位于大同西南至朔州一線,為數不多,西南僅威遠、平虜二衛、井坪一所,即使後有移民至此,也是人口稀少。加之衛所軍官常常兼并兵士屯田,軍士逃亡現象嚴重,遠遠達不到正德皇帝所要求的兵力。但即使湊不滿,王勳等也不願拉壯丁充數。于大同生活這些時日,最知百姓苦處。

十日後,李時春、陶傑、楊玉,杭雄、朱銮、周政都已帶兵到達大同,按着正德皇帝的指示,于大同東北、大同西北、大同西南等地嚴正以待。與此同時,集結了将近五萬兵士的鞑靼小王子巴禿猛可向玉林衛發起進攻。原玉林衛,位于長城殺虎口外,英宗年間“土木之變”後,陷于蒙古人之手。如今的玉林衛,為明朝于殺虎口內的大同右衛建立的另一處城池。鞑靼小王子巴禿猛可選擇此處,可謂是明目張膽的挑釁。

正德皇帝得報後,令待命的錦衣衛将疑似細作的馬昂拉去诏獄,将其送來的小妾劉氏、妹妹馬氏押回京師待審,遂以“總督軍務威武大将軍總兵官朱壽”的身份,迅速召集了當初被調入宣府把手的三萬京軍。那些個京軍雖在宣府校場被整治得幹練許多,但與原本駐紮宣府隔三差五便要應對突襲的邊軍仍不可同日而語。即使有正德皇帝坐鎮,仍是顯露出初次對陣鞑靼騎兵的膽怯。

巴禿猛可帶着着五萬兵士突襲,本就為了試探,見明軍只這點兵力,有皇帝坐鎮仍畏畏縮縮,心道這不過是一群烏合之衆,對壘一局便草草收場,轉而将兵力投向邊陲重鎮大同。

正德皇帝随即率領宣府京軍中的兩萬人來到宣府鎮順聖川。順聖川是防鞑靼突然襲擊的天然屏障,北至陽和衛,西至大同鎮,南至應州府,最是消息靈通。然而鞑靼小王子巴禿猛可并未集中火力東襲大同,而是分道南下,朝着副總兵朱銮駐守的平虜衛與游擊周政駐守威遠衛發動進攻。兩衛位置突出,形勢孤懸,若落入鞑靼人手中後果不堪設想。初次交鋒,鞑靼軍淺嘗則止,待朱銮、周政發現鞑靼主力四萬早繞開視線向王勳駐紮的大同重地挺.進時,已是為時已晚。

王勳手上只不到一萬兵力,正德皇帝知他挺不住,帶兵前往陽和的同時下令:“遼東參将蕭滓、宣府游擊李時春,火速前往大同增援王勳。副總兵朱巒、游擊周政即日啓程尾随敵軍主力,不得擅自進攻。宣府總兵朱振、參将左欽即刻動兵,前往陽和。”

即便這般,兵力仍是不濟。

江彬并未接到命令,唯有于後方助山西行行都司疏散百姓,保證軍馬錢糧的運輸。天已轉熱,親力親為的江彬一上午便被咬了一臉的蚊子包,教對他點頭哈腰的官員們看不明白,互問這鷹犬之首如此作為是為哪般?

江彬夜裏翻着正德那夜落下的線裝小簿,潦草的筆觸密密麻麻地記着之前去南京等地的見聞。民間疾苦,附着朱筆圈注,有時還寥寥勾勒幾筆地形。哪怕正德皇帝是刻意留下它收買人心,江彬也認了。

望着空中象征五行之火的熒惑,它時而向東、時而向西,忽明忽暗,教人猜不透它心思。

鞑靼兵在夜幕降臨時逼近大同重地,愁雲凝聚在衆人心頭,一刻都不得安生。一觸即發之時,仇瑛抱着尚在襁褓的嬰兒卻不肯離去:“我要看鞑子頭顱挂在城門之上!”

江彬一怔,看了眼收拾好一切就等他一聲令下便要上路逃命的奶娘和幾名仆役,不忍地背過身道:“我等也盼着欣兒抓阄。”

仇瑛颔首,依舊不走。眉目間的沉穩,像極了她的夫君。

是夜,王勳受令,于翌日主動出擊。江彬趕過去,将仇瑛求來的平安符交到他手中。眼下挂着兩彎青黑的王勳将符系在腰間,看了眼江彬別着的九節鞭道:“上回我掉以輕心,日後再重新比過。”

“輸的罰酒。”江彬答應道。

“扔窯子裏。”王勳用下巴指了指。

江彬錘他一拳,俱是笑了。

王勳送江彬到帳外,又囑咐道:“你莫急,皇上另有安排。”

江彬點頭,跨上馬提了缰繩道:“鞑子狡猾得狠,莫硬扛……”

“有你狡猾?”王勳又取笑他。

江彬搖了搖頭,一揮鞭隐入夜色之中。

翌日平旦,紅彤彤的一輪在地平線上初露一個弧度,應州城西北的繡女村便響起陣陣震耳欲聾的擂鼓聲。王勳率領一萬兵士對陣鞑靼小王子巴禿猛可率領的四萬精兵。激戰片刻,鞑靼兵卻忽的迅速脫離戰場,從應州西南南下。按此路線,突破雁門關和寧武關中間的一段長城,便可進入晉中平原。朱巒、周政的軍隊尚未趕上敵軍步伐,興許孫鎮、張輗及時趕到,攔住這四萬狡猾的鞑靼軍,于應州城北的五裏寨開戰。

兵貴在精,王勳、孫鎮、張輗麾下大同兵士骁勇善戰,平日裏又都按着對付蒙古騎兵的法子訓練,要阻擋一時自是不在話下。鞑靼小王子巴禿猛可見讨不了好,天又暗了下來,只好暫時退兵。

王勳等也便率軍退入應州城休整,養精蓄銳。

夜半,緊趕慢趕的朱巒、周政終于帶兵與他們會合,但即使如此,加起來兵力才三萬五,仍是難以抵禦敵軍,幾人便連夜制定了應戰計劃,準備來個虛張聲勢。

翌日天未亮,明軍便聲勢浩大地沖出城門,殺聲震天。巴禿猛可未料突如其來的明軍翻了個倍,大驚之下連忙下令應戰,卻不料明軍打一陣逃一陣,又總設埋伏,讓鞑靼軍疲于應付、裹足不前。張輗想了個法子,在兩顆樹間栓上根鋼線,找兵士在前頭引,繞開樹過去,鞑子兵追得急了,馳騁過去,便被鋼線齊齊切斷了脖子。如此這般,鞑子見了樹便繞道,孫鎮看了撫掌大笑。

小王子巴禿猛可并未料到王勳等人竟敢大着膽子使“空城計”,傾巢而出造成明軍大批援軍已于夜間彙合的假象。然而巴禿猛可畢竟也是久經沙場,打了近兩日,終究發現了端倪,一怒之下集中兵力準備主攻應州城,王勳等人連忙盡數退回城內死守。

“皇上已命參将蕭滓、游擊李時春前來支援,挺過這幾日……”

這話誰不知曉?可外有豺狼虎豹,內又糧草不濟……被圍困于此,士氣低落,要撐到援軍道來,談何容易?幾員虎将俱是沉默。

夜半,王勳遠望着龍首山,憶起當年王繼說,他未經風浪。他總不服氣,自認為自幼随父走南闖北已是見過世面,直到今日方明白,之前因了父親的庇護一路走得太順,從未這般被逼到絕路的無可奈何。

那一頭,孫鎮提了酒要去找王勳,卻被張輗攔下:“喝酒誤事。”

孫鎮撇撇嘴:“我這不瞧二哥不痛快?”

張輗定定看他:“難道你便痛快?”

孫鎮看着跟前為月色籠了半身的張輗,提着酒囊的手晃了晃:“不定是最後一回……”

張輗一巴掌拍在他頸項,孫鎮閉了嘴,将酒囊系回腰間。張輗盯着他的動作,吸一口氣,又緩緩吐出道:“你不還念着娶媳婦?”

孫鎮聽了,這才露了笑意:“你比我長上半歲,自是要等你圓了才輪着我。”

張輗臉上的笑卻圓不下去,一分分瘦了,成一句低語:“怕是要教你苦等了。”

孫鎮不明白張輗話裏意思,只拍着他肩調笑道:“就是瞎貓!也能撞上死耗子!”

兩人又說了會兒話,便各自散了。

張輗望着孫鎮大大咧咧的模樣,垂眼撣了撣衣袖。衣上無塵,只心有雜念。

江彬在大同鎮得了急報,心中擔憂不已。

正在這當口,陸青與湯禾雙雙趕到,帶來一份密旨——“速速前往陽和。”

江彬與二人騎馬連夜趕到陽和時,正德皇帝正與參将左欽帶着一隊人馬出營,見了江彬欣然一笑:“走,去迎你我子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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