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遇人不淑

被攔在外圍的百姓歡呼雀躍,看不着的孩子吵着要爹娘抱,只期望一睹英勇神武的正德皇帝的風采。京城裏大同不遠,百姓自然已聽說了正德皇帝禦駕親征的事跡。茶樓裏已編了新段子,講的便是這應州大捷。王勳、孫鎮等人也都因此一夜成名,成了家喻戶曉的英雄,街頭巷尾将他們傳得神乎其神,正德皇帝更是被捧到了天上去。

此時,馬上的正德皇帝已收起了以往玩世不恭的神情,一身金甲與盔上的一根紅羽,襯得俊朗不凡的輪廓英氣逼人。江彬側頭看他一眼,忽就想起那一晚,正德皇帝對着熒惑星問他的那句,是福是禍。

張永與張忠面上波瀾不驚,聽着下頭百姓議論,全不介意,身為宦官,能做到這個份上,足矣。王勳繃着臉沒什麽表情,倒不是心高氣傲,而是心尚未從沙場上收回來,還想着将來要如何應對蒙古人的侵襲。張輗在看孫鎮,孫鎮倒是挺享受,憨笑着朝百姓招手。一行人就這般按辔徐行,扔來的花啊果子啊砸得曬得黝黑的将領們都是赧然,傷也不疼了,人也精神了。

行至百官跟前,正德皇帝率先拉住了缰繩。百官都低着頭,也分不清哪個是哪個,只知道最前頭的一個白胡子白眉毛的是蔣冕。正德皇帝下了馬,接過代理首輔蔣冕捧上的酒一飲而盡,遂命李時春、蕭滓押送那千名俘虜去校場看管起來,其餘将領暫且去都督府歇息,待晚上慶功宴再好好款待。随即便帶着江彬、張永、張忠和幾名錦衣衛往豹房去了。

湯禾回頭看了眼,那低俯的身影,他一眼便能認出。

正德皇帝走後,百姓漸漸也便散了,未接到正德皇帝任何命令的百官們仍狼狽地跪在街頭,直到蔣冕命人去請示正德皇帝,這才得以拖着疲憊的身軀各自歸位。

回豹房的路上,江彬拍去身上花瓣道:“好些個年事已高的……”

正德皇帝沒回頭,盔上的紅羽晃得人眼暈:“不過投桃報李。”

江彬不明所以,也沒追問,方回豹房,便被欣喜若狂的望微撲得一個趔趄。

江彬抱着舔了他滿臉口水的小毛團掂量,小家夥當真是胖了。幾名宮女在一旁偷偷張望,江彬料想小家夥這些天該是她們照料的,沖她們笑了笑,那幾名宮女臉一紅,批帛一揚便不見了。

正德皇帝進了屋內,手一伸喚江彬來替他脫盔甲。江彬脫了那金甲讓人捧下去,又替他除了外衣和靴子。

正德皇帝身上松快了,轉了轉脖子,往塌上一躺,一把拉過江彬摟着,卻不慎壓到肩上的傷,疼得嗷嗷叫喚。江彬看正德皇帝呲牙咧嘴的卻仍不肯松手,心下好笑,也不推他了。

這天熱得很,兩人都出了一身汗,卻偏覺着黏在一處才踏實。外頭鳥語花香,絲竹聲不絕。正德皇帝惬意地閉眼嘆了口氣:“總算回來了……”

靜了片刻,睜眼敲江彬,卻見他似笑非笑地瞅着自己:“想什麽?”

“皇上這般……”江彬看了眼正德皇帝環着的胳膊,“好似母雞抱窩。”

正德皇帝沉默片刻,擰一把江彬大腿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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胸腔的震顫從兩人緊貼的胸口傳來,江彬低頭看正德皇帝的手指,憶起戰場上那緊緊的一握,又憶起他為自己擋下的那一刀,當時說不清的情緒,此刻又浮上來,纏得所有思緒都化琴音婉轉。

“皇上這傷還得請禦醫瞧過。”留疤事小,若因此埋了什麽隐疾那可是罪無可赦的。

正德皇帝摟了江彬道:“擔憂我不成?”

江彬有別扭了,別開眼道:“聽聞這段時日,皇後與皇太後日日吃齋祈福,保皇上平安。”

“怎的又提她們?”正德皇帝皺摸着江彬腰間的司南佩道。

江彬閉嘴了,任憑正德皇帝抱着,靜了會兒,便都睡了過去。

慶功宴是正德皇帝早就囑咐的,能納上萬人朝拜慶賀的太和殿氣勢恢宏,一盞盞宮燈延伸開去,侍女與侍衛兩邊排開,一溜熏爐香氣騰升,将幽深的太和殿缭繞得仿佛見不着邊際的仙宮。一人一案,瓜果甜點陳列其上,整整齊齊擺放着的梨花木案,與太和殿昏黃的色調交相輝映。

然而那中間幾排卻都空着——翰林院全體官員缺席,言官半數缺席。剩下的半數是來指摘的,在鴻胪寺唱完贊美之詞、正德皇帝封賞各位将領後便跳将出來,言此次正德皇帝不顧安危偷溜出去參與這場規模小到可忽略不計的戰役弄幾個俘虜回來诓騙世人是百官恥辱國之不幸。

正德皇帝高高在上地坐在禦座上,撐着頭聽完言官引經據典的輪番指責後,瞥了眼座下一衆鐵青着臉的武官,緩緩扯了個笑:“哪位首輔煽動的?”

早上還穿得花枝招展地全體恭迎,傍晚便都忽地轉了風向。要說無人挑撥,那是無人相信的,蔣冕自然沒這個膽,楊一清尚于家中養病。

江彬在座下與正德皇帝對望一眼。領頭的是翰林院。楊慎不就在翰林院?可他不過修撰,背後藏的是誰,再明了不過。楊首輔丁憂,三年後,終是要回來的。江彬已能預見,在正德皇帝百年後,那國史、實錄上将對這應州之戰如何記述。

一種深深的無力感,随着那缭繞的香氣瘋長着盤踞心頭。捷報而歸的喜悅,為這劍拔弩張的僵持沖得了無痕跡。

正德皇帝手一揮,令言官們退下,太和殿霎時安靜下來,仿佛個巨大的棺椁,包裹着無處宣洩的苦悶。

短暫的靜默後,正德皇帝于禦座上舉杯,聲音洪亮地謝過各位應州之戰中出生入死的武官。武官們也齊齊起身回敬,端起酒杯,一飲而盡。那一杯酒,燒在喉頭,灼在心頭。落座後,正德皇帝動了動手指,絲竹舞姬玉盤珍馐眼花缭亂地占據了視野。

這歌舞升平觥籌交錯的歡悅,卻無法驅散得勝而歸的武官們面上難掩沮喪,在座的文官們唯唯諾諾地各自吃着案頭的菜,偶爾為了打破尴尬互相敬一敬酒。酒過三巡,這場聲勢浩大的夜宴便草草散了。

江彬與張永扶着酒勁上來的正德皇帝回豹房,轉回來,王勳正在殿外等他。“明日一早便回去,怕你顧不上,先行辭別。”

明日一早,江彬要伺候正德皇帝,又要處理好些個軍務,怕是趕不及送他。對于王勳的婆媽的體貼,感激的同時,更多了一份愧疚。

王勳又與江彬扯了會兒無關痛癢的話,随後道:“今日之事,莫放在心上。”

江彬愣了愣,随即笑道:“這話,該我說的。”

王勳望着他笑而不語,片刻後,将腰間的平安符解下來交到他手中:“保重。”

即使千鈞一發之際仍是嬉皮笑臉的,如今這般凝重,倒教江彬不習慣了。兩人都清楚,依如今的形勢,江彬無異于又踏入了另一處朝不保夕的險境。這戰場并無硝煙,卻更危機四伏、險象環生。須如履薄冰、步步為營,方能保得周全。

西出陽關無故人。

江彬提着宮燈,獨自回到豹房。汗水已被風幹,人更為清醒,望着天空那些個忽明忽暗的星星,想到離京前,也曾這麽看過。若不是腹部那一道傷口仍隐隐作痛,當真要以為,那一場一雪前恥的酣暢淋漓,不過是南柯一夢。

喝酒上臉的正德皇帝在剛灌下一碗醒酒湯,見了江彬回來,指着自己愁眉苦臉道:“嘴發苦。”

江彬無奈,去尋了幾顆晚宴上吃的楊梅回來。浸了會兒鹽水盛出來裝盤,正德皇帝張嘴等着他喂,江彬喂了,他卻又含在嘴裏道:“我勻你半顆。”

往日,該是充耳不聞地轉身便走的,今日不知怎麽的,頭腦一熱,當真就俯身含住了。将醒未醒的正德皇帝霎時懵了,睜開眼卻對不準焦距,只摸到個毛茸茸的腦袋。還是一旁侍候的張永反應快,立刻帶着一群面紅耳赤的的侍女退到了門外。

合上門,屋裏只剩了兩人糾纏在一處的呼吸聲。

燈火一曳,一顆楊梅不知何時已滾落到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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