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嚴嵩
湯禾醒時,只覺得眼前雲霧缭繞的,看不分明。耳畔似有水聲,循着走去,卻見了一私塾,他蹲□子,瞧着裏頭學童們搖頭晃腦地念,咿咿呀呀的,也不知說的什麽。
那拿了卷書的私塾先生,眉目疏朗,長身戍削,卻抿着唇,不茍言笑。唯獨念起書來,抑揚頓挫,格外動聽。
湯禾的娘是個寡婦,合着他姥姥、姥爺一同做些農活、針線,勉強度日。娘親平日裏最恨那些做學問的,只說等湯禾大些了便打發他去拜師學武。
湯禾聽着那之乎者也的解說,想起說書先生講的“十年寒窗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知”的段子,知自己沒這造化,便愈發憧憬起來。
那一日,做完農活又來偷聽,等人都散了,見沒落鎖,便悄悄溜進來,撿了落在地上的一支毛筆。
“誰?”
湯禾一驚,轉過身來,便見了平日裏總坐在前頭的那斯文白淨的孩子。
湯禾紅着臉,慌忙将筆遞了,又嫌自己手髒,只将筆擱在桌上。
那孩子走過來,卻不取筆:“你可是王嬸家的苗兒?”
那是湯禾的乳名。湯禾把頭一點便想溜了,卻被一把拽住:“我常見你在外頭聽的,不如日後,你教我稼穑之事,我教你四書五經,如何?”
自此以後,湯禾每每忙完農活,便溜到私塾外頭等嚴嵩。
說是教稼穑之事,也不過在田裏瘋玩罷了。嚴嵩先開始還有些拘謹,久而久之也便跟着湯禾玩得滿身泥才去河裏洗了澡回去。
二人躺在山坡上等衣裳幹那會兒,嚴嵩道,那私塾先生便是他父親,本也是書香門第出生,家道中落了,考科舉總也不中,便謀了這差事。
夏日漸漸過了,天暗得早,近黃昏,兩人看書都有些吃力,那一日,嚴嵩道:“你便來我家罷!”
可這一去,偏就撞上了偶感不适而早歸的教書先生。見兒子與湯禾在一處,立刻拉下臉來将他拉到一旁數落:“你一讀書人,怎與這些個莊稼人來往?難怪學了好些個粗鄙話來!”
嚴嵩扭頭看了眼低頭搓手的湯禾,牽起他便跑了出去。
到了山坡上,嚴嵩仍不松手,只上氣不接下氣道:“我若為官,斷不會留你在此處!你便碧落黃泉随了我去!”
湯禾怔怔看着,雖不奢望,卻仍信了他這話。
那一年,嚴嵩八歲,卻以童生身份考入了縣學。
父母官見他年幼,便試他道:“關山千裏,鄉心一夜,雨絲絲。”嚴嵩随口應道:“帝闕九重,聖壽萬年,天蕩蕩。”
鄉裏人都道他是文曲星轉世,将來必是要飛黃騰達的。
湯禾聽得歡喜,卻只偷偷用蘆葦編了對鳳凰送他,沒過幾日便枯黃了,嚴嵩卻仍挂在窗棱上。
湯禾遙遙見了便道:“丢了吧!這東西有的是,不比別家送的金石玉器。”
嚴嵩知湯禾心思,掏出對翡翠環道:“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
湯禾紅了臉不肯要,被嚴嵩硬塞在懷裏。
不成想,幾日後傳說嚴家丢了祖傳的寶貝,要報官來尋。恰在此時,湯禾之母在湯禾枕下摸出了那對擱在錦囊裏的翡翠環,當即将湯禾打了個半死,又坐在他床邊哭了一夜。
嚴嵩幾日不見湯禾,每每來尋,湯和他娘都冷着臉說得了會傳染的病,晦氣,不讓見。又過了幾日,嚴嵩才得知,湯禾早被打發去了別處,拜師學藝。
這一去,便是八年。
嚴嵩準備鄉試之時,恰巧鄉間鬧了瘟疫,父親也因此去了。按着本朝規矩,他守制三年,三年後,一舉中第,金榜題名。
敲鑼打鼓地榮歸故裏,卻見前頭一行出殡隊伍,小厮道了聲晦氣,嚴嵩卻只怔怔看着那披麻戴孝之人。
湯和擡頭,與嚴嵩目光撞個正着,愣了下,忙又把頭低了。錯身而過時,嚴嵩攔了他道:“怎無銘旌?”說着便要取筆來提,卻被湯禾一把推開了。
愣神間,隊伍已過去了。
“不知好歹!”小厮啐道。
之後嚴嵩又找了湯禾幾次,都被拒之門外,說不吉利,怕沖了他官運。
嚴嵩的窗棱上已無鳳凰,摘了蘆葦自己編了半晌都未成個模樣,終是放下了,坐在山坡上出神。
湯禾料理完喪事便又走了,這一去,便再無音訊。
二十七歲那年,嚴嵩會試考中二士,入得翰林院為庶吉士,閣臣李東陽也誇他“鹹偉其才”,點中他卷子的,便是當時的太子太師楊廷和。
然劉瑾怙寵擅權,道毋得濫用江西人,百般排擠,恰巧其母親病故,看不慣閹黨的嚴嵩便回鄉丁優。他于钤山建钤山堂,吟詩作畫,教山裏孩子讀書。
秋蘭飄香時,落葉鋪了滿地,娃兒們誦至一半,他扔下書卷便追了出去。
着飛魚服的錦衣衛本是跑遠了,見身後人絆了下,又回來扶,卻被一把拽住刀柄上的穗子。那穗子上,并一對翡翠玉環,內側各刻了一行字,打頭端的是“惟”、“中”二字。
嚴嵩拽了他衣袖道:“你聽這些時日,可有聽出什麽來?”
湯禾別開眼道:“碧落黃泉……若還當真……”
話未完,便得了個唇齒交纏。
當晚,行得魚水之歡,摟他在懷,卻猶記得母親涼似冰的手。
“那書生薄情寡義,但終究是你父親,我死後,你無依無靠,倒不如投奔了他家,認祖歸宗,也好有個依傍。”
當時年少氣盛,怎肯做小伏低?只将母親晚景凄涼都算在嚴家頭上,遷怒了嚴嵩,不願相見。時過境遷,知他父母雙亡,終是放不下他,回來相依相伴。
劉瑾伏誅後,他官複原職,總說江彬等佞臣恃寵而驕,讒佞專權,正德皇帝窮兵黩武、昏庸無度。楊廷和丁憂後,他更是尋了湯禾,問可願助他重振朝綱?
湯禾自是答應。
恰逢師弟陸青舉薦,便隐在江彬麾下,伺機而動。卻不料到頭來仍是栽在陸青手裏。
“師兄,你看,那人是誰?”
湯禾昏昏沉沉地望去,便見一人蓬頭垢面地被吊着,瞬間一雙眼睜得通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