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造化弄人

疫疠之氣充斥着囹圄,暗無天日,腐臭難忍,霎時讓湯禾以為置身于令百官聞風喪膽的诏獄。他猶記得跟着錢寧時見識過的那些個酷刑——拶指、夾棍、剝皮、斷舌、斷脊、堕指、刺心、琵琶……直教人手不能運,足不能行,唯獨喉中尚稍有氣,卻不過是個活屍罷了。

再看跟前嚴嵩,膿血淋漓,瘡毒滿身,四肢俱廢,氣血盡衰,頭上一支桃木簪歪着,搖搖欲墜,卻又有人将他舌頭揪出來,拿了刀便要割。

“不——”湯禾嘶吼着,決眦欲裂。要不是雙手被反綁在身後立柱上,怕是早便沖了過去。

“師兄,皇上并不想為難嚴大人。”陸青的話語似在耳畔,又似在天邊,“可他不願供出挑唆寧王謀反之人,這也是無法……”

“你們放了他!問我便是!”湯禾奮力掙着那鐵鏈,跟前一班人只隐在暗處獰笑,那一張張蠟白的面具,宛若勾魂的無常。

“你是何人耳目?”

“并非耳目,不過助惟中一臂之力。”

躲在面具後頭的朱宸濠冷笑一聲,心道倒是個兩面三刀的主兒,怕是當年假作被他收買,也是嚴嵩一黨的意思。

“那玉牌是何人給的?”

“之前,我未曾見過他,不知姓名,只單稱一個‘槐’字,那日,我按惟中說的,在城門外候着,他将玉牌給我便走了。”

“可還記得他模樣?”

湯禾略一點頭。

正德皇帝便命人送上紙筆,又替湯禾解了手上鎖鏈,讓他趴在地上描繪那人模樣。

湯禾在錦衣親軍都指揮使司學過工筆畫,勾勒的人物,總是*不離十的。只是因了藥性,他握筆的手總有些抖,雙手執了才能作畫。藥性發作,燥火難忍,豆大的汗珠滴在紙上,忙又用袖子揩去。這般反反複複的,竟是耗費了大半個時辰。

待畫畢,命人将畫像呈到跟前,江彬也跟着端詳,只見那人束發戴簪,着一身道袍,秀眉善目,卻是副清虛淡泊的模樣,江彬覺着似曾相識,卻又記不得何處見過,便壓低聲音道:“湯禾未曾見過他,只一面之緣,難免記岔了,也不知那人可有旁的不同。”

正德皇帝讓陸青問了,湯禾咳了半晌方道:“左撇子。”

說罷已是鼻衄咳血的,正德皇帝忙命人将他帶下去解了藥性好生醫治。被擡下去那一路,湯禾仍睜着雙赤紅的眼,瞪着那奄奄一息的“嚴嵩”,卻不知,那不過是個無關緊要的死囚罷了。

陸青跪下,謝過聖恩,也随着湯禾去了。

正德皇帝便将畫像交與張銳道:“你且去查查,此人不入城門,必定怕人認出來。”遂又轉向神色黯然的朱宸濠,“張錦、張沖已安置妥當,你且去歇着,待明日啓程回京,提了那呂、劉二人審問。我已傳令半月後納降,你我且做足這戲,即便那老謀深算的沉得住氣,他底下那些個貪生怕死的,也必定露了馬腳。”

朱宸濠苦笑了一下,唯有謝恩。他孤注一擲,此刻也只能耐着性子等那消息。

正德皇帝帶着一幹人等回了下榻之處,江彬這回倒跟來了。正德皇帝也不理他,傳了飯,擺了桌,自顧自吃着。

江彬垂手侍立,畢恭畢敬。正德皇帝吃到一半,筷子一丢,揮手讓人都下去。踱到江彬跟前,端詳他片刻道:“你往寧王身上彈的什麽?”

方才與朱宸濠一同看那畫像時,分明見了江彬指尖動作。

“皇上上回擦于我傷口上那花粉。”

“哦——我險些忘了。”正德皇帝冷笑道,“這會子想着引蛇出洞了,才跟了我來?”

江彬不答,此刻他尚是戴罪之身,去何處都顯可疑,倒是向正德皇帝讨饒更像些佞臣模樣。見江彬那看似恭順實則冷淡的模樣,一股邪火竄上來,正德皇帝扯開他衣領便咬在他頸上。那頸上尚且包裹了幾層,之前都濕透了,被正德皇帝一咬,立刻滲出血來,看着觸目驚心。

江彬吃痛地皺了眉,卻不做聲,正德皇帝松開了,摸到他胸前挂着什麽,掏出來見是那司南佩,并一個錦囊,便又将他按在牆上吻得透不過氣來。血腥氣與焦臭味都一個勁兒地往鼻子裏鑽,卻非要湊着吸着,狠狠咀嚼那殺伐決斷所不能解的情之所系。

推推搡搡地倒在榻上,江彬拗不過那發了狠的力道,被他撕爛了袍子,扯碎了衣帶,順着就往裏摸去。

瘦了,當真是瘦了,瘦得沒心沒肺,只剩了把磕人的硬骨頭。扯下那司南佩與錦囊丢在一旁,用唇描摹那輪廓與舊時的傷。戰栗與推拒,不過燒旺了那一股非他不可的怨憤。

這冥頑不靈的一截朽木,丢開了偏就想着,到了跟前,卻又恨不得劈了他當柴禾使。這一番心思,免不了意惹情牽,鳳倒鸾颠。

待抱着入浴,又去舔那耳廓,觍着臉問他,做何感想。

江彬精疲力竭地靠在他懷裏,半晌方道一句:“撩蜂剔蠍。”

正德皇帝不怒反笑,撩.撥他胸口道:“你便招惹了!”

說罷又一陣翻雲覆雨,直到江彬沒了聲,這才命人換了水重頭來過。

江彬本就疲憊,這一睡,便到了夜裏。

朦胧間聽得好些個腳步聲,來來回回地喊着什麽。掙紮着凝神分辨,說的卻是寧王不知所蹤。

江彬猛地坐了起來,卻又因酸痛而險些跌回去,只好用手肘支着身子。

在小兵伺候下穿衣出去,外頭已亂成一團。這裏本是江西布政使司衙門,之前寧王謀反,這裏早人去樓空,如今正德皇帝駐兵南昌,便在這一處權且住下。此時,那本留給朱宸濠住的廂房,已是被燒得坍塌了一角,燈下,兵士們來回奔波着提水去澆滅那躲在縫隙裏的火苗。

張錦、張沖、吳瓶兒及一幹守門的兵士跪了一地,張銳正低聲向正德皇帝禀報着什麽。

正德皇帝一扭頭,便見了不遠處的江彬,忙解下自己鬥篷給他披上。江彬此時也顧不上這些,只反手抓了他袖子道:“王爺在何處?“

正德皇帝替他系了鬥篷,輕聲安撫道:“方才起了場火……我已命王勳他們分頭去追了。”

江彬幾步走到那廂房查看,裏頭陳設、家什倒未怎麽燒着,顯是從外頭起的火。

這時候,朱宸濠斷沒理由逃走,定是為人脅迫的。可這守備森嚴的,又有張錦、張沖在邊上廂房,怎會中了這聲東擊西的招數?

正德皇帝見了江彬神情,便知他想什麽,冷笑一聲對跪着的三人道:“我也無暇再審,只望盡快找你們王爺回來,也不辜負你們衷心一片。”

最後一句,一字一頓,江彬自是聽出那話裏的弦外之音,也知若無內應,此事斷不能成,幸而他早動了些手腳。

待到了廊上,江彬輕聲道:“那花粉之事,可有說與他們?”

“說了的。”正德皇帝輕輕勾了他手指,“你只歇着便是!”

江彬不語,只瞅着正德皇帝。正德皇帝被看得渾身不自在,終是一拍那朱漆欄杆道:“罷!罷!我與你同去!”

這般,二人蒙了頭臉,只露一雙眼,後頭跟着張銳和一幹太監,一同騎馬出了南昌城,往鄱陽湖去了。

江彬身下疼得厲害,卻咬牙忍着,正德皇帝小心觀察他的臉色,故意放慢些。

半路,有小兵來報說,人已抓到,在鄱陽湖西邊的王家渡,江彬未聽完便拍馬朝着王家渡去了。

遠遠的,便見了渡口處密密麻麻地圍了好些個人馬,都舉了火把伫立着,還有人在馬上喊話。那聲音,被風吹得有些飄渺,但江彬卻認出那為首的是王勳。

一片流雲遮了月色,江彬皺了皺眉勒住缰繩,正德皇帝已帶着張銳等人趕到,将火把遞給江彬。風有些大,江彬耐着性子按辔徐行,近了才見那圍着的一群,無一例外地舉着鳥铳、快槍、弓弩等,只對着中間那人。

這該是插翅難逃了。

江彬還未看清被圍之人的容貌,頭頂那流雲卻已散去。

月色下,就見巴掌大的數十只蛾子,繞在那人周遭。奇的是,不遠處的渡口邊,也飛舞着零星幾只。

江彬順着望去,隐隐見那水裏浮着一團什麽。

此時喬宇已過來了,下馬朝正德皇帝一跪,瞥了眼馬上只扭頭看水面的江彬,低低道了句什麽。

江彬猛地回過頭來,見了鬼般瞪喬宇片刻,旋即調轉馬頭就往湖邊去了。

漸漸近了,終是看得分明。

那浮着的一團,是他月白色的袍。

他的發髻散了,絲絲縷縷,舞在水中,宛若亘古不化的情思。

被泡得略微浮腫的蒼白的臉上,一雙半睜的眼,靜靜望着天際。

曉看天色暮看雲,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卻只落了個,魂消夢斷。

那些個蛾子,循着香,依依不舍地舞着。翅上熒斑,宛若一對眼,望着,嘆着,只道他癡情薄命。

一只手伸過來,将他顫抖的手握在掌心,輕聲道一句:“別看了……”

江彬甩開正德皇帝的手,策馬往另一處去了。

滿腔的悲憤,都化作淬了毒的恨意。

是誰?究竟是誰?

這活該千刀萬剮的禍根!死不足惜!

“躲開!”江彬馬不停蹄地沖進包圍圈裏,在驚呼聲中勒住缰繩。

那罪魁禍首一襲素色道袍,背對着江彬,負手而立。數十只蛾子,繞着他飛得起勁,他卻只旁若無人地望着湖面,仿若那裏暗藏着什麽玄機。

“文宜!”王勳騎着馬過來,按了按江彬肩膀,示意他稍安勿躁,旋即又想對那人喊話,卻見他緩緩回過身來。

江彬猛地拽緊了缰繩,嘴唇微微顫抖着,卻吐不出只字片語。

那一瞬,他看見了院裏的老槐、老舊的書卷、殘破的棋盤、碧綠的粽葉……

依稀年少,躺在那人懷裏,看漫天星鬥,聽他道神仙故事。

那一年,鄧伯的妻女尚在,來求他題春聯。鄰裏街坊起哄,要他左右開弓。寫罷,便有個自京城來的算命先生道,這左手一蹴而就的一聯,蠶頭燕尾、行雲流水,竟像極了太子太師楊廷和的墨跡。

那一日,梅花間,那位高權重的閣臣,折枝寫就的,可不就是那春聯為首一個“梅”字?

命之修短,實由所值,受氣結胎,各有星宿。

江彬望着月下的江梓卿,想起湯禾的那幅畫,當真是造化弄人。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