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不思量
那黑狼幻化做人, 全沒有他支着狼頭要人摸摸頭的傻樣。
他頭臉的傷沒有大礙,只在臉頰一側還留有一道紅色的疤痕。一頭長發束在腦後, 一雙眼睛黑沉發紅,顯得他像一個不好相處的寡言将領。
安全局的工作人員卻已經根據他這幅相貌調出了相關檔案:“您是……黑狼墨沉吧?我看看啊,哦對您七十年前确實上過掃盲班。當時的負責人是……哦,塗山的塗疏,是不是?”
黑狼墨沉冷哼着掃了塗十二一眼,才問:“他人呢?”
“塗先生這些時日在外為了兩界通道奔走,人不在塵世。”工作人員說,“您看,現在就是個誤會。您那墓确實是修路不小心挖到了。根據我們人間的規定,發現了墓葬,就是要請專家去現場的。這是符合流程的。”
小狐貍精聽見族中長輩的名字, 眼睛都睜大了, 滿眼都是期盼。他就是下山來找塗疏前輩的!原來前輩在做這樣重要的事情哦……
黑狼墨沉又冷哼着掃了小狐貍崽崽一眼。
他顯然對給他做掃盲教育的塗疏狐貍印象很好,面無表情地看完塗十二之後, 就說:“他就這麽把族中小輩扔在此處?你們就這般照顧他的小輩?”
“啊?”工作人員遲疑地看向沈九思, “這……”
“墨先生是吧?”沈九思站起身走到他跟前,慢條斯理地伸出手, “我才是塗十二的臨時監護人。您若是有什麽不滿,可以與我說。但您傷害了我的家人, 我也要與您說道說道。”
墨沉擡眼, 面無表情地掃了他一眼。他本就心情不暢, 聞着沈九思身上那股妖氣, 臉色更沉了。
好半天, 他才伸出手不情不願地與沈九思握了握:“看在你老師的面子上, 我沒什麽意見了。”
“那我就要說說我的意見了。”沈九思收回手, “根據兩界和平公約,我們家小狐貍為了救人受傷,這期間的治療費、誤工費、營養費、精神損失費,都得由傷人者出。我想墨先生應該沒意見吧。”
墨沉眉頭一皺,“豈有此理”都沖到了嘴邊,再一聞這妖氣,生怕那只可惡大鳥又去而複返,将他打回幼時模樣,只能咬牙切齒道:“合該如此。”
“墨先生是個講理人,我很高興。”沈九思緩緩勾了勾嘴角,“那麽根據安全局指定的兩界安全律令,墨先生在人間随意施法傷人、囚禁無辜、暴傷同類,又該如何懲治?”
墨沉猛地站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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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九思緩緩擡頭:“嗯?”
在暴漲的妖氣之下,他整個人都毫無波瀾。好似此時面對的只是一個胡攪蠻纏的普通人,而非一個一爪子就能要了他性命的大妖怪。漆黑的眼眸好似夜裏深沉的海面,有多少光都照不通透。
墨沉頓時又想起了那只大鳥。
那只鳥也不知是哪個傳說裏的兇獸,打起妖來皮面上沒什麽傷,卻能直接痛到骨子裏。他們妖怪打架可沒這麽陰險的手段!
墨沉猛地坐下去,後槽牙磨得吱吱響:“你也就是有個好老師!”
“我運氣一貫不錯。”沈九思淡笑着道,“你若是不懂這些年人間的變化,我可以請李詠鶴先生給你講一講。”
墨沉“哼”了一聲,一雙黑紅的眼睛在屋裏看了一圈,才鎖定了李詠鶴:“講!”
李詠鶴看了看沈九思,無奈道:“墨先生主要是又睡了幾十年,對我們人間的發展有些不了解。這幾十年呢,我們是發展得很快的。因此,也就人間與妖界的種種問題,增訂了一些安全條款。當然,都是大家商讨出來的,大家也都同意的條款。”
墨沉不明所以地哼哼了兩聲。
李詠鶴見他沒意見,就開始一條一條地給他講安全局新增條款和刑罰。
末了,他看了看室內這些人,才說:“因為狼族的特性,墨先生離了群,就……咳,與愛人住在一起。所以在您與塗疏先生簽訂的江南守護條約上,再增一百年時間,你看如何?”
墨沉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他原以為會是什麽嚴酷的刑罰,結果就這?
“這主要是考慮到墨先生沒有真實傷人的意圖,也沒來得及做出傷人的實際行為。”李詠鶴解釋道,“這也确實是個誤會。”
“我沒意見。”墨沉道,“我可以走了吧。”
“等等。”蘇離連忙道,“他說你和你愛人住在一起,那個墓是……?”
“我愛人的墓。”墨沉說,“怎麽?你們青丘狐貍見不得這個?”
蘇離顧不得自己的傷,只說:“可我們聽說……那是個皇帝墓啊。”
墨沉譏笑地看着他,再開口,眼神卻柔和了下來:“他只是個普通的小書生罷了。許是我當年怕他沒有香火,安排了一些人給他守墓,漸漸就傳走了樣。”
蘇離立刻說:“介意說說你們的事情嗎?”
墨沉沉吟片刻,才說:“沒什麽不好說的。這些事塗疏也都知道。”
他又回到椅子上坐了下來,眼裏緩緩浮現出溫柔的笑意:“他是個很傻的小書生。很會吟詩作畫,在鄉野裏教了一輩子的學生。死後也就葬在那裏了。”
真的很傻。
傻得分不清狼和狗的區別,傻得把明顯不對勁的他撿回家去當狗崽養。
大雪封山的時候,分明自己都沒得吃,還會想方設法的找凍死的鳥或者田鼠來給他補營養。
是真的傻。
傻不愣登的信了同僚的話,去為卷入科舉舞弊案的同窗說話。結果流放三千裏,丢了烏紗帽。
可他受了那麽多苦,也沒怨怼任何人。
流放之時,都還能贊美路邊的野菜、水裏的河魚。還能滿懷希望的吟詩作對,還能滿懷希望的教人識字。
是個很傻,但很好的人。
後來大赦天下,他又回到了家鄉,結一茅廬與小孩啓蒙。
“那真是最快活的日子了……”墨沉嘆道。
若非人族的生命實在太短暫,他本能與他快活上千千萬萬年。
蘇離有些瞠目結舌:“他、他去世了,你就一直守在墓裏?”
“有何不可?”墨沉反問,“你以為誰都似你們青丘狐貍那般薄情寡恩嗎?”
“說話就說話,你地圖炮個什麽勁!”蘇離立刻收起了那丁點同情心,“我們山上那麽多狐貍,你每個都認識啊?就這麽地圖炮!”
墨沉冷笑一聲:“你們不僅薄情寡恩,還愛挖別人的墳。”
估計是被這頭狼在墓裏陪伴千年給震撼住了,蘇離氣得表情猙獰,這次卻沒說什麽狠話。
“你們狼族就是死心眼。”他說,“你就沒想過,出來尋一尋他的轉世?”
“有何可尋的。”墨沉道,“我永遠珍惜與他在一起的時光,永遠珍愛他這個人。沒了那些時間那些往事,唯有一抹主魂,又算什麽?便是當真投胎轉世,也合該去找一個合适的人過一輩子,而不是和我這樣一頭野狼攪在一處。”
他說這話的模樣平靜得很,和被挖墳暴起完全是兩個模樣。
可塗十二卻難受得抓緊了沈九思的衣袖:“可是……你若一直在墓中,妖力消散之後,便也活不了了啊。”
“那又如何?”墨沉郎笑道,“人有死亡之日,妖有湮滅之時。只要我與他同在一處,便足夠了。”
“小狐貍崽子聽完了故事,我也該走了。”他站起身撣了撣衣袖,又對李詠鶴道,“再續一百年,我也是能活的。你們大可放心。我死之前,別讓你們的專家來煩我了。我死之後麽……反正我也管不着了。”
“哎……”李詠鶴有些傷感地應了一聲,“我會上報的。”
墨沉揮了揮手,大步邁出了門。他頭上的長馬尾受力蕩起,一線白色就被沈九思輕松捕捉。
“他頭上是……”
“妖力消散的證明。”李詠鶴感慨道,“這還只是一線白發,等他滿頭都白了,也就沒什麽時間了。這頭狼,哎,他們妖怪就是這個樣子,死心眼多。”他說着搖了搖頭:“我要整理整理上報,蘇離你是現在回去?”
“我回去吧。”蘇離嘆了口氣,“我老師和師兄還在坑裏,這大冬天的不得凍出病來。我得把他們扛回去。”
“那你先跟我回家。”塗十二連忙道,“治好傷你再走。”
蘇離傷得略有點重,尾巴要掉了都不是誇張表述。李詠鶴負責開車送人回家,兩個狐貍上了車就湊到一塊聊治療方案,塗十二沒有注意到他家沈老師的沉默。
到家已經淩晨,與李詠鶴道了別,兩只小狐貍就鑽進了塗十二的卧室治療。
他們妖怪本就治愈能力強大,塗十二只負責治尾巴,別的地方都交給蘇離自己。饒是如此,等蘇離離開,都是一個多小時之後的事情了。
沈九思在廚房煮了蜂蜜牛奶,見十二下樓,就給他倒了杯奶:“蘇離走了?”
“嗯。”塗十二情緒不高地點點頭,“他要回去找他老師。”
一邊說,小狐貍一邊慢慢走到沈九思身邊,伸出手緩緩抱住了他的沈老師。
他情緒低落地把臉埋進沈九思的懷裏蹭蹭:“我好難過啊沈老師。”
沈九思沉默地摸摸他的腦袋。
小狐貍精哼哼唧唧的閉上發紅的眼睛。
“他就快死啦……他死了之後……”塗十二有些說不下去了,他又蹭了蹭沈九思,才道,“骸骨在一處,也算完滿嗎?”
沈九思輕輕拍了拍他的背脊,沒有說話。
“還是與妖怪在一處才最好……”小狐貍精喃喃道,“可以永遠在一起,也不會傷心。”
即便只看族中事,他也見過太多傷心事了。
有信錯了人被心上人殺的狐貍;也有陪伴心上人十幾年、最終卻只能送人出嫁的狐貍;還有那許多無法在一處,只能孤獨回山的狐貍。
人與妖在一處,好似總得等一個命運的垂憐,才能得到一個圓滿。
他不想這樣。
“我們就好好的永遠在一起。”小狐貍精輕輕地說,“妖怪與妖怪,才是最好的。”
沈九思緩緩白了臉色。
他垂下眼,凝視着埋頭在他懷裏的小狐貍精。
他是那麽單純的一只小狐貍,頭發與內心一樣的柔軟。若是……
若是遇到與那狼妖墨沉一樣的事情,他會如何選擇?
“沈老師,你不要離開我好不好。”小狐貍精含糊地說,“我們就永遠在一起……”
沈九思咬緊了牙關,慢慢輕拍着小狐貍精的背脊。
小狐貍精今天跑來跑去,還見到了沈老師的老師,又花大力氣救了蘇離的尾巴。現在放松下來,便有些困倦了。
沈九思輕柔地拍着他,聽他呼吸都變得有些緩慢,就摸了摸他的頭:“睡吧。”
“沈老師……”
小狐貍精抓緊了他胸口的衣服,埋首在他懷裏,緩緩睡了過去。
客廳的燈光暗淡了下來。
沈九思環抱着他,獨自一人在昏暗的客廳裏坐了許久。
作者有話要說:
狼狼吟詩:不思量,自難忘。千裏孤墳,無處話凄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