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把你右手給師兄看一下

他就站在不遠處,潑墨般的火燒雲籠罩在這個小島上方,顯得他整個人都渺小極了。

周晏只掃了一眼,就看見他胳膊上還綁着繃帶,顯然是傷口還沒有好。

見周晏望過來,隗朗有些無措地低下了頭,只露給他了一個頭頂。

周晏停住了要走的腳步,他對沈妄說了一聲:“你先回去,或者在這裏等我,我去去就來。”

他說完,就朝隗朗那邊走去。

待周晏走進,隗朗竟是一伸手,把一個東西遞到了他眼前。

周晏一看,居然是那日他在陣眼上割自己用的那把刀。

“我對不住周大哥,這次是來給周大哥道歉的,”他聲音低低,卻滿含着愧疚,“周大哥想怎麽處置我都行。”

周晏被他一席話說的錯愕。怎麽現在的小孩兒,動不動就要自殘。

他伸手接過了刀,但卻沒像隗朗話中的意思拿來“處置”他,而是手一翻,将背在了身後,開口的聲音中含了些笑意:“你們島主可是什麽事情都告訴我了,你呢,你又是為什麽答應做這些事。”

隗朗猛地擡起頭,有些不可思議地看了一眼池楹的院子。

周晏彎了彎眼,看着他的動作,從喉嚨間吐出一個嗯字,意思是你不信大可進去問問。

少年看他氣定神閑的樣子,終于信了他說的話,他突然變得局促了起來,說出來的話聲如蚊吶:“我就是想讓阿奶回來......”

他說到最後,帶着周晏去了自己家。

和上一次給藥時讓他站在門外不同,周晏跟着他穿過低低矮矮的門檐,看到屋裏的情況後,不由得愣在了原處。

隗朗家的屋子并不大,但和其他人家屋中央供奉着神佛不同,隗朗家的屋子正中央,卻是停着一口棺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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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棺材沒有阖上,而是敞亮打開着的,隗朗帶着他走到棺材旁邊,周晏微微一低頭,就看到棺材裏面靜靜躺着一個老人。

她已經很老了,頭發全白了,薄薄一層皮覆在枯瘦的骨頭上,每根骨頭相連間的棱角都凸出的一清二楚,有的地方骨頭撐着皮,看着都讓人害怕它把皮給刺破掉。

一看便知這老人已經死去多日了,只不過不知道用什麽方法保存了下來,到現在屍體還沒有腐爛。

即便屍體被人細心精致地護養着,可到底阻擋不住滿身的屍斑。

她穿着幹淨精致的衣裳,只剩骨頭連着皮的腕間帶着雕琢華美的銀镯子,白發一絲絲被梳的妥帖。

而棺材其他地方,則被塞滿了大大小小的紅珊瑚花。

底下的一層已經枯萎了,而更上面的一層,卻是剛被摘下來,開得豔豔的紅珊瑚花。

她被紅珊瑚花擁簇着,而被放到她胸前的那一朵,周晏認得,是那天夜裏他帶着隗朗去摘的那一朵。

是這個季節中,整個懸崖峭壁上,開得最好看的一朵。

自進了屋子後隗朗什麽話都沒說,可是當周晏看到躺在棺材中的那個老人時,都已經明白了。

你能付出多大代價,去喚醒已經離去的人。

從幾個月前池楹出現在靈州同光宗那個鎮子下開始,瀛洲島便已經計算好了他們要付出的代價。

引他來,祭祀節布陣,殺了他取神骨。

一環扣一環,整個島的孤獨一擲,換來幾分不可能實現的缥缈希望。

棺材橫着放在屋中,周晏和隗朗站在一側,另一側傳來幾聲聲響,一個滿頭白發的頭顱伸了出來。

是隗爺爺。

幾日不見,他看上去恍若蒼老了數十年的光陰,一頭白發已經和棺材中的隗奶奶如出一轍,皺紋溝壑一般蜿蜒在他臉上。

再沒那日撐船時候的精神抖擻,他擡頭看了一眼周晏,就佝偻着身子去握巫奶奶的手,聲音蒼老而疲頓:“對不起啊小夥子。”

他同樣布滿皺紋的手腕間,晃晃悠悠地纏着兩圈貝殼項鏈。

陰暗屋子中處處充滿了一種老人的味道,歲月似乎都在這裏老去,唯有從閃着瑰麗光芒的貝殼項鏈上,依稀能窺見些生死相隔之前的豆蔻歲月。

隗朗立在棺材旁,深深垂着頭,眼淚順着臉頰流到下巴,再一滴一滴地砸到地上。

周晏什麽都沒說,他從儲物戒中拿出那夜他摘的那朵紅珊瑚花,儲物戒中無光陰流轉,紅珊瑚花絲毫沒有一點要枯萎的跡象,周晏彎下腰,将紅珊瑚花放到了棺材中。

他轉身出了屋子。

隗朗跟在他身後,一直将他送到了小道上。

就在周晏要走了的時候,他開口叫住了他:“周大哥,我阿奶後天下葬。”

周晏回身,就看到少年略微慌亂地轉開了眸子。

心中一嘆,上前一步,周晏伸手揉了揉少年的發,溫聲道:“隗朗,不管怎樣,周大哥都希望你能明白,所有的挽回,不能以傷害他人為代價。”

隗朗慌亂地點點頭,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周晏只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好去給你阿奶告別吧,我後天應該還不走。”

少年這才擦擦淚,轉身回了屋子。

而周晏看他進屋後一扭頭,就看到沈妄站在不遠處等他。

兩人一起并肩往回走,周晏歪頭看了看他冷着的一張臉,感覺很有趣:“誰又惹你生氣了?”

沈妄看了他一眼:“別人的頭很好揉?”

揉了一次又一次。

他又道:“別人的臉也很好捏?”

捏了一次又一次。

是他有頭我沒有嗎。少年磨了磨牙。

愣了一下,周晏笑了,他想伸手去揉揉沈妄的頭,卻不料一擡手,就牽扯到了肩膀上的傷口。

周晏被疼的吸了一口冷氣。

沈妄頓時顧不得生氣了,他伸手攥住周晏的手腕,就要去看他的傷口,眼中的擔心真真切切,周晏被他攥着手,給他的目光燙了一下。

他不知為何,伸出手揉了揉沈妄的頭。

少年一下子僵在了那裏。

“沈妄,”周晏低眸,鴉羽般的眼睫劃過小小的弧度,“我格外喜歡隗朗的原因是......”

他心道:接下來的話我不該說出口。

可他還是說了:“是因為我覺得,如果你被很好的照顧長大,不受一點苦的話,如今會不會也是這個樣子。”

高興了會大笑,汲取愛長大的小樹苗,仰起頭來底氣都比別人多幾分。大地上的荊棘束縛不住他,快意的像天生該當屬于長空,哪怕是有險峻高峰擋在他面前,他也有勇氣爬上去,與最壯闊雲朵相遇。

只有從小很苦的小孩兒,才會抿着唇挺着背,骨頭被打碎攙着血也要自己走,連句我也想要一個擁抱都不敢說出口。

周晏彎了彎眸,用自己都沒察覺的溫柔語氣道:“把你右手給師兄看一下。”

他說完,沒有伸手去那沈妄的手,而是輕輕柔柔地看着他。

不知時間過去了多久,沈妄低着頭,自己将右手遞給了他。

微微顫抖着。

周晏細長手指握着他的手,另一只将他的袖口往上挽了兩折。

随着他的動作,少年結實的手臂上露出來了一個鮮血淋漓的口子,只粗粗抹了薄薄一層藥,連繃帶都沒系。

他刺向雲蕪肩膀的那一劍,用了最大的力氣,劍脫手的那一刻,虎口就已經被震碎,哪會什麽傷都沒受。

周晏低着頭,從儲物戒中拿出來靈藥和繃帶,一點一點地給他處理好傷口。

到最後他惡趣味地在沈妄手腕上系了一個蝴蝶結,拍了拍他頭:“你以後受傷了,不用去尋別人,只管來找我。”

他道:“只要是你來找我,我總是在的。”

隗奶奶下葬的那天,大半個瀛洲島的人都來送葬了。

周晏和沈妄擠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靜靜注視着載滿紅珊瑚花和老人的棺材阖上,再被埋入土中。

和十二洲人的習慣不同,瀛洲島如果有人死去,大家便載歌載舞地歡送她離開,島上的人覺得人世總是太多苦,死亡是一種解脫,彼端便只剩下快樂。

這是一件好事。

隗奶奶被隗爺爺和隗朗強留在人間這麽長時間,也終是要去往沒有悲苦的那端了。

隗朗來邀請周晏一起去跳舞歡送隗奶奶,周晏笑着拒絕了,只和沈妄站在人群最外面,隔着一道人流,去看那端的歌舞。

歌聲晃晃悠悠地持續了一整天,到結束的時候,隗奶奶的墳上被放滿了水果和鮮花,還有七彩的貝殼,這些東西将墳蓋住,消散了些許三尺黃土的凄涼之感。

到最後葬禮完成,等人群散去後,隗爺爺跪在墳前,将一朵新摘下來的紅珊瑚花,小心翼翼地放到了所有東西的上面。

他将身子埋在墳上,臉朝下伏在幹枯臂彎中,良久地無聲,紅珊瑚花正正好在他雪白的發上面,海風吹來,吹的他白發紛亂,也吹的紅珊瑚花瓣微微顫動。

而不遠處,麻花辮的阿月将一串貝殼項鏈套在了隗朗脖子上。

周晏将這些畫面盡收眼底。

他們并沒有過多停留,在送別完隗奶奶後,他和沈妄來到了南邊的沙灘上。

沙灘上停留着一艘漆黑小船,池楹正坐在船尾,腰間別着雙鈎,等待着兩人。

見周晏和沈妄來了,他笑了笑,指指船:“上來走吧,我們去青州。”

第三卷 :青州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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