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雲臺
神熇二年,春。
春天是個令人困倦的季節,對神熇而言,尤其如此。她才感受到作為“神”的尊貴,轉眼又因為永遠處理不完的政事而苦惱。
幾案上堆滿了奏疏,就算夜以繼日,也無法處理完當天事務,更不要說趕得上奏疏的更新速度。越是在這種時候,偷懶的心思越發明顯。
淫雨霏霏的三月,神熇去了雲臺。雲臺在北苑之中,為神煚所建。登上雲臺,不但昭明神宮盡收眼底,就是神都也在眼皮子底下。
在雲臺小憩,侍奉之人多在外邊,神熇也樂得自在。這日,神熇正在午休,侍奉之人只有高君岄。
神熇已經入眠,高君岄在一旁出神。忽然,靖允萱帶着數名宮人從外邊進來,模樣頗兇。
“大膽!”高君岄輕聲怒喝,神熇午休時,不許人打擾,更不會召見任何人。靖允萱等人擅自闖入,膽大包天。
高君岄話音未落,靖允萱身後的宮人随即撲過來,揪住高君岄,捂住了嘴。高君岄奮力反抗,奈何雙拳敵不過四手,為人所制,拉到偏殿。
神熇近來睡不好,所以睡得極淺,聽見外邊動靜,就一躍而起,未及拿兵器,靖允萱等人已經進來。
“你們想幹什麽?”
神熇雖然厲聲呵斥,但突然遇到這種事,未免心慌,倉促之間,竟然忘了叫人。
“我等先輩,侍奉聖母,打下江山,才有今日八百年榮華富貴。主上聽信讒言,侵奪勳舊田産,愧對聖母。靖允萱不才,鬥膽為聖母除害。他日相見于往屆山,自當于聖母座下對質!”
往屆山是神國傳說之中,諸神所居,亦是陰陽之界。
靖允萱說得慷慨激昂,神熇聽得毛骨悚然,一個步步緊逼,一個徐徐後退。
“請主上滿飲此杯。”靖允萱從身旁宮人處拿來一杯酒,高高舉起。
神熇臉色煞白,那必是毒酒無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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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主上飲酒。”
靖允萱一聲怒喝,身旁宮人随即逼上來,欲揪住神熇,強行灌酒。這時候,高君岄忽然碰頭亂發從偏殿沖過來,一把推開靖允萱,同時将毒酒潑灑在地,大呼:“有刺客!主上快走!”
“抓住她!”靖允萱惱羞成怒,指揮宮人動手,宮人聽見高君岄呼聲,面露懼色,畏縮不前。
“不就是一死嗎?事到臨頭,還想獨善其身。”
衆宮人聽了,這才分成兩撥,一撥抓住高君岄,一撥去抓神熇。神熇左右避退,為簾子絆倒。靖允萱沖上來,扯下簾子,系在神熇脖子上,“快來幫忙!”
靖允萱手忙腳亂,無意中打了個死結,竟無論何如勒不住神熇。宮人有膽小的,到了此時也就怕了。
“衛士來了,衛士來了。”
一個宮人邊跑邊哭,又大聲呼喊,不少宮人聽了,面露沮喪之色。
“怕什麽?”
靖允萱環視四周,目光落在窗戶上,“把她擡起來,扔下去!”
到了這個時候,仍願意跟着靖允萱動手的,不過只有一半的人,但就是這一半的人,也足以将神熇擡到窗邊。
神熇迷迷糊糊間,只覺得身子一輕,便急劇下落,一顆心跟着抖了起來,讓觸地之時,并沒有想象中的痛楚,只覺周遭軟綿綿的,仿佛在雲裏一般。
“主上,”
睜眼一看,是信王,他帶着随從過來了。不知為何,神熇忽然感到安心,眼前景物漸漸模糊……
靖允萱看着神熇落下,然而并沒有想象中的血腥場面,她着實怔了片刻。
“這……當真是神……”
一旁的宮人脫口而出,擾亂了一衆宮人的心緒。
“統統拿下。”衛士從外邊進來,衆人見大勢已去,嚎哭不已。
靖允萱不甘心地看了一眼窗外,把心一橫,擡腿欲跨出去。這時,從背後過來一人,将她撲倒。
“想死?沒那麽容易!”
昏迷之前,靖允萱聽見了這句話,熟悉的聲音,陌生的語調。
此次變故,時人稱為“雲臺之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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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上說,要嚴懲相關人等,挖出幕後主使。首座穆剡與主上争論,說什麽不能牽連無辜之人,無非是怕牽累更多的勳舊子弟罷了。”
高君岄私下到大獄中見靖允萱,語氣高傲,帶着難以掩飾的怒氣,“不過,你必須死,誰讓你是主使呢?”
靖允萱看着高君岄逼近,冷冷一笑,道:“我一個快死的人,還怕你的言辭羞辱?省些力氣,想想如何谄媚邀寵,保住新貴的地位吧。”
高君岄瞪着靖允萱,有那麽片刻的沉默,然後一字一頓道:“十二年那件事,你可還記得?”
“十二年前?你想說什麽?”靖允萱仰頭看着高君岄,她是坐着的,刑具的束縛不許她站起來,“我們見過?”
高君岄聽了這話,眼睛裏差點噴出火來,她勉力控制,緩緩道出了一件往事。
神都多勳舊,無論是勳舊之間、還是坊間,都喜歡評出第一美男或者第一美女,引為談資,樂此不疲。
當時,高君岄之父高士殷,滿腹才華,身任學官,一次講學,無意間抨擊此事,并将當時所評“第一美男”斥為不學無術之徒。高士殷有些威望,說的話也有幾分道理,在場諸人,屏息凝視,倒也沒有真的當回事。但是,不幸的是有一個小姑娘路過了。
這小姑娘就是當時的靖允萱,她聽到了高士殷的品評,當即大怒,推開門,跌跌撞撞地走到擡上,當面指責高士殷,并且要他當面謝罪。
高士殷也算是個名士,怎麽可能因為一個小姑娘的話作出有辱身份的事?當然,也不會因此計較什麽。但靖允萱計較了,這就沒辦法。
當時,靖允萱的祖父還活着,是司禮長老,這老頭因為孫女的一句話,竟然找高士殷算賬。高士殷是寒門出身,比庶人身份高些,有些傲氣,也得罪了不少人,因此被仇家揭了陳年舊事,下了獄。
高家多方奔走,不但不能救得高士殷性命,反而将整個家族搭了進去。高士殷死于獄中,家中男丁流放,婦女沒入官,高君岄因此入宮為婢。
這段如此傷心的往事,高君岄說得淡淡的,想來已經在心中默念許多遍,就等着有朝一日在仇人面前說出,一嘗報複的快意。
然而,靖允萱的表現不能令人滿意。她有些茫然,有些驚訝,“不會吧?你記錯了?我怎麽不記得這事?”
靖允萱表現得很無辜,這在高君岄看來,分明是裝傻,更令人氣憤。
“你說什麽?”
高君岄沖上去,舉起右手,正欲一巴掌扇在靖允萱臉上,卻停在空中,慢慢地收了回來。
“好吧,就算真有這件事,那你是在報複我?”
靖允萱這時候還能笑得出來,她的語氣無比輕松,“你嘗到報複的快意了吧?”
面對這樣的靖允萱,高君岄仿佛是自取其辱,所以她沒有久留,随即拂袖而去。高君岄一走,信王就出來了。
“我對不起延福,不能替他保護你。”信王表現得頗為哀傷。
“王爺清瘦許多。”靖允萱卻說了句不相幹的話,“倘若兄長知道,會心疼的。”
信王目光閃躲,不敢看靖允萱。
“主上從雲臺跳下去,真的沒事?”
就算到了這個時候,靖允萱還是糾結于這個問題。別人說的,她不信,信王當時路過,聽說因此重新得到了神熇的信任,他的話應當可信。
“是,毫發無損。”信王點頭道,“醫官也不敢置信,生怕弄錯了,但事實就是如此。”
靖允萱默然良久,才笑道:“我一定要去見聖母,向她老人家請罪。”
信王不忍看靖允萱的笑容,他自己也想着一件事,“高君岄說的,是真的?”
“嗯?”靖允萱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信王只好再說了一遍。
“高家的敗落,是因為你?”
靖允萱沒有直接回答,只是道:“寒門夾在勳舊和庶人中間,還不如庶人自在呢。”
她仰頭,沖信王輕輕一笑:“也許,這才是真正的原因。”
靖允萱說出了一個最殘酷的現實,信王的注意力卻不在這上面,他被靖允萱的笑容吸引了。将死之人,如此從容恬淡的笑,令人心痛。
她是靖延福的妹妹,就該是心絞痛了。
信王想,這小姑娘到底可以跟她哥哥團聚了,而自己,只能茍活于世,美其名曰為了“家族”。可笑,他連最重要的人都保護不了,又怎麽能保護一個偌大的家族呢?
“我給你報仇。”因為新懷愧疚,所以一時激動,說了這樣的話,企圖安撫即将被斬首的靖允萱。
“不用。”靖允萱又露出了燦爛的笑容,她注視着信王,“只要二位夫妻和睦,天下無事,高君岄小人,別髒了大人的手。”
靖允萱扭過頭,面對着冷冰冰的磚墻,喃喃道:“真想看她拼命晚上爬的樣子,可惜啊。”
“大人,時候不早了。”
信王還想說什麽,身邊的人已經悄悄提醒,他看着靖允萱,雖然不舍,雖然還有千言萬語,終究化作一聲嘆息,再也說不出來了。
信王登上馬車,離開了戒備森嚴的監獄。被車簾保護着的他,當然不會注意到那不友善的目光。
高君岄沒有遠離,她在監獄外邊,目送信王離去。然後,才跳上馬背,向着昭明神宮方向,疾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