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試探
神熇三年,北方捷報頻傳,已經是勝利在望了。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神都上空的不安之氣愈發濃烈。
穆剡去拜會了翊武公桓茂,一番寒暄過後,他忽然沉沉嘆息一番,道:“這次,北溫侯立下大功,所謂功高不賞,不知主上将如何處置功臣。”
桓茂神色俨然,道:“凱旋還朝,功成身退,與妻子兒女共享天倫之樂,這是功臣最好的結局。”
“如此,最好。”穆剡一字一頓,似乎言語不能完整表達他的意思,“老夫聽說,出征前,主上曾暗示北溫侯,說凱旋歸來之日,當有重用。北溫侯已經是撫遠大将軍了,朝中,還有什麽位置可以安置他?”
以宣本頤的身份,倘若重用,不是在督軍府就是在長老院,而兩個地方,正分別有桓茂和穆剡執掌。一山不容二虎,穆剡的意思很明白。
桓茂顯然沒有那種擔憂,他很大度地說道:“我也一把年紀了,只要主上一聲令下,我就退位讓賢,回家好好頤養天年。”
說罷,桓茂又勸說穆剡:“首座啊,你,我,裔湯大祭司,都是從神煚那會兒過來的,中間經歷了一位神烻。神烻英年早逝,我們難辭其咎。如今,咱們都老了,裔湯大祭司又先行一步,咱們也該想想後事了。主上富于春秋,應該讓年輕人去輔佐,這也是正經道理。”
桓茂可謂苦口婆心,穆剡卻沒有要遵從的意思,只是揶揄道:“這就是翊武桓氏長保富貴之道吧。”
“并非只是為了富貴,也是為了身家性命着想。”
桓茂吹着胡須,長須飄動,誰也沒能說動誰。
穆剡的舊部不少,但是沒有桓茂的支持,成大事的可能性太小了。而另一處的甘十六娘,也遇到了麻煩。
甘十六娘确實有些本事,她聯系到甲子會各處的人馬,這些人對于總堂的畏畏縮縮都有些情緒,願意跟她幹出點事來。
這些人定了時間地點,準備好好商議一番。結果,消息走漏,衛三帶着大隊人馬過來,将這些人團團圍住。
在混亂當中,有人被生擒了,有人死于亂刀之下(甘十六娘就是這麽個死法),有人跑了——跑了的人名叫韋鳶,她是這些人裏唯一一個跑出去的人。
命大的人,殺也殺不死。
對于衛三來說,這次行動最大的收獲不是殺掉甘十六娘,而是抓到穆輯的家奴。穆輯的家奴裏有甲子會的人,這家夥參加了當日的密謀,結果被生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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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三使出渾身解數,威逼利誘,把所有刑具都試了一遍,終于逼得那個人開了口。那個家奴說出了穆輯與甲子會聯手的事,這就涉及到入宮行刺那件事了。
因為事情太大,衛三不敢自己做主,他立刻進宮拜見神熇,把情況一五一十地禀明(其中難免有些添油加醋的話),又呈上了供詞和“證據”。
“請主上下一道神谕,臣即刻帶人搜捕穆輯,嚴加訊問,定能查出真相。”
穆輯是首座穆剡之子,首座的跋扈,人盡皆知,能讓人動他兒子嗎?這不是要抓穆輯,而是要敲打穆剡了。
神熇當然知道這意味着什麽,所以沒有立刻作出回複,倒是一旁的崇宜迩先說話了。
“主上,不可。”崇宜迩站了出來,“穆剡父子同氣,一旦抓了穆輯,激怒穆剡,只怕會有變故。”
神熇的位置還沒坐穩,輕易不能得罪穆剡。就是當年已經坐穩寶座的神烻,不也是被穆剡等人逼得沒辦法嗎?崇宜迩考慮的是這個。
“據臣所知,宮中女官,唯侍奉主上起居,不得幹預政事。崇尚宮此言,是僭越了吧。”
衛三毫不客氣地指出崇宜迩不當之處,沒給這位“主上舊人”半點面子。
崇宜迩在外邊的時候,對于政事頗有興趣,雖然入宮做了女官,知道規矩,興致反而不減當年。而神熇又是個喜歡向身邊人讨主意的,這就讓崇宜迩忽略了自己女官的身份,所以今天才會這麽站出來。
衛三說的在理,崇宜迩就算黑着臉,也沒法反駁,只好違心地向神熇認罪。
“師姐有心國事,是本尊屈才了。”當着別人的面,喊出那麽一聲“師姐”,足以證明神熇對崇宜迩的袒護,“不過,是那麽個道理。動了穆輯,穆剡他肯善罷甘休?衛三,你有沒有別的辦法?”
“啓禀主上,穆剡跋扈,天下皆知。神烻英年早逝,此人有天大的幹系。如今,正好借此機會打壓他氣焰,主上反倒猶豫不決了?”
衛三先戳了一下神熇心事,接着又道:“倘若穆剡忠心耿耿,定然不會阻擾臣抓捕穆輯,反而會因此避嫌。如此,主上處置穆剡之時,可不失保全之意。否則,事發倉促,穆剡父子定然無備,主上一道神谕,派兵收了此父子二人,則天下安定,禍亂消弭。”
這确實不失為一個好辦法,不過,這等于逼着穆剡表态,萬一事情不像衛三說的那麽容易,又該如何收拾?
神熇已經找到了做神尊的感覺,很多時候,也想行使生殺予奪的權力。穆剡,是首當其沖的人。只是,這事實在不小,她還不知道有多少人支持穆剡,有多少人支持自己,僅僅靠着與身邊人談論,就決定大事,頗顯倉促。
崇宜迩看出神熇的疑慮,所以就不顧“女官不得幹政”的規矩,又站出來提了個保險一點的法子,“主上,北方捷報頻傳,北溫侯凱旋在即,不如稍待時日,召北溫侯率大軍還朝,到時候,欲如何處置穆剡父子,不就是主上一句話嗎?”
“主上,不可。”衛三出來反對這個建議,這次,他到沒有揪住崇宜迩以女官幹政的小辮子,只是就事論事,“常言道,遠水解不了近渴。臣抓到了穆輯家奴,這件事瞞不過穆剡父子,他們定然會有所行動,北溫侯遠在天邊,戰事未息,如何來得及?”
雖然北方捷報頻傳,但什麽時候才能終止戰事,這是宣本頤都不敢說的話,崇宜迩當然不知道。而在宣本頤回來之前,穆剡父子有足夠的時間做準備,一旦這父子倆掌控大權,一道命令下去,不許宣本頤回來,宣本頤就得陷入進退兩難的境地。
神熇深深贊同衛三的話,她也不敢奢望宣本頤大老遠趕回來救自己。
這樣還沒完,衛三接着說出了另一種假設,“就算這段時間穆剡父子安分守己,北溫侯也率領大軍凱旋歸來,誰又能保證,北溫侯不會是下一個穆剡?”
這是直接向崇宜迩質問,這樣的事,崇宜迩也不敢做任何承諾。人心難測,手握大軍的人,又立了大功,誰知道他會幹些什麽?
忌憚功臣大将總是容易為人诟病,但是,人心的困惑、猜嫌一旦産生,就不是講道理能解決的。有時候,就算明明知道真相,還是要那麽做的。
神熇躊躇着,她需要下決心了。這樣的大事,當然應該跟源弘謇那幫人商量商量,只是這樣的話,又不知耽誤多少時日,原有的震懾效果也會黯淡許多,還不如自己決斷呢。
“主上,臣得到消息,穆剡前些日子去見了翊武公,翊武公沒順他的心。”
在這麽關鍵的時候,穆剡去見翊武公桓茂,他想幹什麽,猜也猜得到了。神熇情不自禁抓住衣襟,她感覺到事情危急。
衛三上前一步道:“只要翊武公桓茂站在主上這邊,神都內外的精兵勁卒,就可為主上所用。穆剡就算想幹什麽,也無能為力。事情到了這個地步,還請主上早做決斷。”
話說到這個份上,連崇宜迩也默然無聲了。
神熇攥着衣襟,覺得背脊發冷,她這時候很清醒,這樣的清醒讓人難受。她如今作出的每一個決定,都有可能危及自身。
神烻當年的事又浮現在神熇腦海中,神熇永遠忘不了——那個被孤立的神烻,是如何在衆勳舊的威逼下作出決定的。
那樣的事,并不希望出現在她自己身上。
“主上,當年穆剡能成事,就是因為有翊武桓氏。如今,翊武桓氏心向主上,這是人心所向,天意所在。機不可失,時不再來,拖延時日,只怕還會有變故,請主上三思。”
衛三說的慷慨激昂,他跪倒在地,等着神熇的決斷。這一次,他賭上了自己的前程。成與不成,就看神熇一句話。
今日要是沒有結果,衛三知道後果是什麽。
這個大殿裏,只有四個人,端坐于上的神熇,跪倒在地的衛三,侍立一旁的崇宜迩,以及立在神熇的身邊的高君岄。
高君岄一直沒說話,她比崇宜迩守本分,也更善于察言觀色。她看到,神熇的神情發生了變化,是時候了。
“好,衛三,你先把穆輯抓起來,親自審問,這件事不許經別人的手。”
神熇最終同意了衛三的提議,她還有一個想法:抓住了穆輯,多少能牽制一下穆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