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夢之境
秋天的嶺南,不下雨的時候,幹燥得令人心煩。
入夏以來,年事已高的翕教最高領袖神煊便不再見教衆,一切教務都需要經過昭明神宮護衛總管桓劼之手,這令神女韻喬異常不滿。
神女韻喬年方十八,八年前因為神煊所封的第四任神女梓君病故,韻喬以侄孫女的身份成為神女,行笄禮之後嫁給了穆家最有前途的年輕人穆朗,夫妻恩愛。
因為對桓劼不滿,韻喬與丈夫穆朗在祖母康老夫人的鼓動下,聯合一幫同樣不滿桓劼的勳舊子弟,趁着中秋賜宴的機會殺了桓劼,并将他的人頭送到了神煊病榻前。神煊無奈之下宣布桓劼的罪行,并處置桓氏一族。三日後,神煊病逝,韻喬成為第十六代神尊,取神名燮,稱為神燮。
神燮繼任後,與祖母娘家沖突不斷,便沉溺于狩獵游玩,常數月不回洵都,不入昭明神宮。時光匆匆,轉眼七年過去,神燮與穆朗已育有二女,長女五歲,次女兩歲。
這年春天,神燮與穆朗一同到南山神廟附近的樹林狩獵,同行的還有她最小的妹妹宮蟾。神燮在南山樂的忘乎所以,直到夏天也沒有回洵都,她當然也沒有料到自己竟沒有活着回洵都的機會了。
殺戮是怎麽開始的,五子沒能看清楚。她只看見神燮握住了穿透神燮身體的長劍,眼裏滿是不可置信,随即釋然。兇手是誰?五子睜大了眼睛也只是看到一個模糊的身影,羽箭穿透了那個人的身體,血成為唯一的顏色。
救兵來了,救兵擡起了倒地不起的神燮,只見神燮拿出一塊雪白手帕,沾着血寫下了幾個字,寫的是“錦漪為第十七代神尊”。五子看着看着,那幾個字忽然變成了古樸的隸書,一個個跳了出來,并且越跳越高,越跳越遠,直至不見……
古樸的南山神廟忽然來了很多很多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兇狠的斯文的,帶兵器的不帶兵器的,人聲鼎沸,兵器交接的聲音不時傳出。最後,所有的聲音都變成了鋪天蓋地的哭聲,白色成為了唯一的顏色。
一個面色蒼白的少女出現了,她那絕世而獨立的氣質是世間所僅見的。一群人擁着少女的肩輿入了昭明神宮,拜賀之聲不絕于耳。這時,有誰注意到了角落裏幼女的哭聲?
五子心裏忽然悶悶的,有一種心痛的感覺。她眼前出現了一張又一張臉,熟悉的陌生的,叫得出來名字的叫不出名字的,讨厭的喜歡的,谄媚的邪惡的,就是沒有她想要看到的。
明明見到了自己的父母,為什麽轉眼就記不得他們的容顏了?五子哭着叫娘,眼淚嗒吧嗒吧的落到了地上,突然之間有人回應了她。一個面色蒼白的女人牽着一個大人模樣的小孩,懷裏還抱着一個,沖五子輕輕地笑。
“都這麽大個人了,還哭成這樣。”
那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又仿佛近在耳邊,帶着一點溫柔的笑意。
五子臉上的淚被人輕輕拭去,她反而哭得更厲害,哭着哭着就看見一個女人躺在病榻上艱難地為一個大人模樣的孩子舉行笄禮,那孩子随即換上一身大紅吉服,同一個年輕英俊的公子拜了天地。到這裏,五子的淚水也慢慢止住了。
那孩子換下吉服之後,便坐在神尊的寶座上發號施令,稚氣未脫的臉上帶着不同同齡人的穩重。大家都服從她,恭恭敬敬地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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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子的心裏忽然燃起了熊熊妒火,她嫉妒那個高高在上的孩子,憑什麽她可以代替病重的母親發號施令,而自己只能像所有人那樣向她拜伏?哦,對了,母親不是早就死了嗎?哪兒又來的母親?
五子的頭很痛,她再也想不起最初的那張臉,所有的記憶都指向了同一個人,那個病榻之上臉上蒼白的女人——現任的翕教最高領袖,第十七代神尊,本名錦漪,神名燚。
對了,是她,自己一直叫着母親的人就是她。記得她曾撫着自己的頭說:“五子最乖了,可以出去玩,但不許胡鬧。”
然後,眼前出現了一些久遠的畫面。三個女孩一起在河邊戲水,其中一個褪去鞋襪,赤腳立在大塊的鵝卵石上,露出腳踝上用紅繩穿成的獸骨、銅錢,她挽起袖子彎下腰去河裏摸魚。一條有一條大小不一的魚兒在她手上活蹦亂跳,然後進了岸邊文靜女孩捧着的竹簍裏,歡笑聲陣陣。
突然,戲水的孩子不見了,茂密的樹林取代了河流,一只野豬正大搖大擺地走在樹下,它擡起頭,張大了嘴,這時,“嗖”的一聲,一支羽箭從它嘴裏穿過,只留下半截在外面。野豬掙紮幾下,便倒在地上不動了。
“看,我是不是想讓它怎麽死就怎麽死,百裏穿揚的神箭手可不是虛的。”
從草叢後面出來的女孩得意洋洋地向同伴誇耀,臉上滿是勝利者的笑容。
一旁的同伴抱着寶劍一臉不屑,“切,你用弓箭能做到的,我用劍也可以。待會兒本姑娘就露一手。”
兩個女孩興沖沖地去尋找下一個獵物,走在她們後面的文靜女孩默默地吩咐随從将獵到的野味帶回去,臉上是不符合年齡的平靜。
春夏之交,獵人般的小女孩不見了。三個小姑娘下了學,送走了嚴厲的師父,其中兩個便興致勃勃地跑到院子裏,一個手腳并用爬上了角落裏的桂花樹,另一個女孩靠着剛學不久的輕功一躍而上,平穩地落在了前一個女孩頭頂的枝幹上,咯咯地笑個不停。
院子裏還有一個面容沉靜的女孩,她緩步走到樹下,仰頭看着樹上的同伴,漂亮的大眼睛輕輕地眨了眨。
“杜若,接着。”
樹上飛來一個鳥窩,被稱作杜若的女孩穩穩地接住了,她低頭看了一眼,鳥窩裏面有三顆拇指大小的鳥蛋。轉眼間,三只雛鳥破殼而出,羽毛瞬間長齊,片刻後振翅飛翔,離巢而去。
然後,小姑娘不見了。三個大姑娘泛舟北上,途中遇到了兇狠的強盜,霸道的豪強,他們很快被一座山莊代替。這座山莊很奇怪,它建在一望無際的湖面上,湖水濺起來,洗淨了山莊的牌匾,上書四個隸字——雲還山莊。
五子站在水面上,如履平地。她向前走去,想要靠近雲還山莊,結果是她每走一步,雲還山莊便後退一步。她不服氣地向前跑了一段路,濺起的水花并沒有打濕她的衣服,而雲還山莊随着五子的速度迅速後退,一個人就這麽出現在五子和雲還山莊之間。
他穿一身幹淨的灰布長袍,背對着五子,那個背影讓五子覺得很眼熟。她想呼喚他,名字已經到了嘴邊卻想不起來。就在五子着急的時候,那個人緩緩轉過身來,沖五子淡淡一笑。
“二哥哥。”
就在這三個字出口之前,五子猛然想起那個人不是家裏的榮家二哥哥,而是雲還山莊的主人,自稱姓謬名琮字樸正的那個人。
她之前就怎麽沒有發現,那兩個人是如此的相似?不是容貌上的相似,而是感覺,一種似曾相識以至于難以分辨的感覺。
就在五子低頭沉思的時候,水面開始劇烈的晃動起來,很快塌了一個大坑。五子避之不及,整個人掉了下去。她以為會痛的,但閉上眼睛許久都沒有等到墜地的痛苦,睜眼一看,才發現自己是浮在空中。上頭是一個開了大洞的湖面,水明明在緩緩流動,卻又如凝結一般保持着五子看到的模樣。底下好似無底深淵,黑乎乎地什麽也看不見。
五子想要掙紮,才發現自己根本動彈不得,全身上下無一處是受她控制的,最後連眨眼都覺得困難。她想要掙紮,拼命掙紮想要擺脫這種狀況,最後終于能夠自由行動了。就在她揮動雙臂的時候,她直直的墜入了深淵……
痛,渾身上下無一處不痛,五子在難以忍受的痛楚中緩緩睜了眼,目之所及,盡是華美的帷帳,随着微風輕輕飄動。她這是死了嗎?五子閉了眼,想象着人死後的模樣,而漸漸靠近的腳步聲拉回了她的思緒。
死人不該是飄在半空中的嗎?為什麽還會有腳步聲?五子再次睜了眼,發現自己是躺在暖暖的床上,頭頂是蚊帳,心下大驚。她測過頭,一個美豔女子立在了床前,正關切地望着她。
“醒了?”
這聲音透着一絲風塵氣,又帶着親切感,直把五子徹底吓醒了。她瞪大眼睛看着對方,連眼睛都不敢眨。
“怎麽了?吓到了?”
那女子望着五子溫柔的笑了,帶着一絲邪氣。她輕輕坐到床沿上,伸手撫着五子的額,那長長的護甲令五子忍不住皺眉。
因為一動就痛,五子也不敢亂動,她悄悄地從被窩裏伸出右手,結果才露出手指就被對方整個從被窩裏牽了出來。那女子動作太快,五子又無力反抗,只好用嫌惡的表情表達不滿。
“這就是對救命恩人的态度?”
女子俯身靠近五子,身上的香氣讓五子連連皺眉,她的話倒是令五子不解。
“你以為自己死了嗎?”
女子似乎看透了五子的心思,“告訴你,你這條小命可是我從路邊撿回來的,可不許白白糟蹋了。”
五子驚恐地望着那女子,那絕世的容顏讓同為女人的她羞愧得連嫉妒之感都沒有,而那話裏的意思畢竟讓五子松了口氣。
原來她沒有死,活着真是個好消息。只是,眼前之人跟她非親非故,為什麽要施以援手?是有所圖?圖的又是什麽?
五子在心裏想了許多,不停轉動的眼珠子暴露了她此刻的小心思,該是瞞不住的。
“哎呀,我那名貴的藥材可不能白白浪費了。”
果然,提要求了吧。五子豎起了耳朵,她想知道對方想要什麽,人情不是可以欠的東西。
“所以,你得給我賠償。”
快說吧,快說吧,讓本姑娘看看你有什麽鬼把戲。
女子拉長了音調,随意将五子的右手放回被子裏,又替五子掖好被子,才緩緩道:“這等你傷好了,未免太久,不如想個現在就能實現的法子,你說呢?”
五子的恐懼已經被憤怒替代,這個人到底想要幹什麽?
“叫我一聲小姨,如何?”
女子忽然坐直了身子,一本正經道。
五子在那一刻呆住,她睜大眼睛,許久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