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病中交情

“五子,起來喝藥了。”

杜若端着一碗黑乎乎的藥叫醒了五子,那碗中冒出的熱氣散出濃濃的藥味。

五子到雲盤嶺的次日便病倒,整日昏昏沉沉的,連房門都未曾出過。裏外一切事務都是杜若在打點,包括采藥、熬藥之事,而除夕将近,五子竟無好轉之像。

“又是這個。”

五子在杜若的幫助下坐了起來,看了一眼碗裏的藥汁,眉頭深皺,出聲抱怨。

“這藥看來還是有些效果的,把它喝了再躺下。”

杜若把碗遞到五子面前,示意她喝藥。五子接過碗,把勺子拎出來,仰着脖子咕嚕咕嚕的一口氣喝完,再将空碗還了回去。藥吃多了,便會産生一種“藥的味道其實也很好”的錯覺。

“忙你的去吧。”

看着杜若離去的背影,五子心中萬般自責。杜若并不是與她血脈相連的親人,卻無論何時都比親人親近些,她對她這樣好,五子覺得承受不起。都是一樣的年紀,卻要跟着她這個失了勢的人到這種地方吃苦。可無論多麽內疚、自責,五子都開不了趕杜若走的口。

要是紫貝還在會如何?意識到這個問題後,五子心中一陣痛。。很多能在你心頭紮一針的事不會讓你在高興的時候想起,人只有在失意的時候才會想起千般折、萬般磨。禍不單行的道理,真不是個道理。

被排擠的酸楚,被放逐的委屈,失去親人的痛苦,各種情緒疊加在一起,再輔以小病小痛,便成全了五子此刻纏綿病榻的模樣。她雙目無神地望着頭頂的世界,欲眠無意,欲醒無時。

忽然,一聲清脆的鳥叫聲傳入五子耳中,她下意識扭過頭,正巧看到一只麻雀立在窗臺上,腦袋一動一動的打量着屋內的情形。大約是感受到了非同類的目光,他突然扇動翅膀尖叫着飛走了,窗外傳來一陣此起彼伏的鳥叫聲。

五子掙紮着下了床,她發現自己現在渾身乏力,連站穩都很困難。冬日的寒氣已經滲入這間屋子,她也不披上衣服,只是拖着一床被子踉踉跄跄地到了窗前整個人趴在窗臺上,被子便覆在身上。

窗戶只關了一半,現在五子把另一半也打開,外面是個生機勃勃的世界。在冬日的暖陽下,連綿的群山在綠色之上鍍了一層淡淡的金色,少量掉光了葉子的樹木和成片枯黃的野草預示着季節的變化,覓食的鳥兒呼朋引伴地落在枝頭。雖是冬日,卻少了五子房間裏的沉悶。

五子住的木屋建在半山腰的緩坡上,後面是未經砍伐的密林,前面可居高臨下地看到成片已經開墾的土地以及散落在各地的簡陋房屋,田間地頭仍有勞作之人。此種情景,也許正是神燚想要五子看到的。

太陽偏西,熱力消退,夕陽西下之景呈現在五子面前。她是個心情會随着天氣變化的人,陰雨天時整個人陰沉的很,陽光燦爛時又興奮得不知道該幹什麽。看到朝陽徐徐升起,心中湧起無限希望:觀夕陽徐徐下沉,感嘆荒廢一日光陰。如此多愁善感,便常有各種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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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如此,光陰易逝,便是及時行樂也不可得。五子輕輕嘆了口氣,前路迷茫,一切都是未知數。她現在如此頹廢,真不知是負了誰。

杜若不知何時出現在門口,她手上端着飯食,就立在那兒靜靜地看着五子。連日來的忙碌終究不是一個姑娘家可以受得住的,倦容雖出現在她的臉上,卻從未出現在五子面前。

“五子,這樣會着涼的。”

過了許久,杜若拿出一貫的淺笑,輕輕開口道。她緩步走進房間裏,放下了飯食。

“也許以毒攻毒就好了。”

五子把被子往身上攏了攏,頭也不回的說道。

杜若走到五子身後,俯下身子用雙手輕輕按住五子的雙肩,道:“我也這麽想呢。可世上哪有那麽好的事情。”

五子任由杜若按住她的肩膀,這世上或許只有杜若這麽做是不會招致五子的厭惡。沒有了夕陽的大地,很快就要被黑暗吞噬,五子仍舊呆呆的望着外面的世界。

“想出去嗎?”

杜若收回了她的雙手,側身倚在窗前,居高臨下地看着五子。

“把身子養好了就可以出去,在這裏沒有人可以攔着你。”

五子不答,她雙手支撐着窗臺想要站起來,發現什麽力氣也沒有。

“扶我起來——腿麻了。”

杜若小心翼翼地扶起五子,同時注意不讓被子滑落,以免五子直接吹風受涼。

“你知道嗎?我有多讨厭這種無能為力的感覺。”

坐下後,五子恨恨地道。

“任人宰割,就像砧板上的肉,別人想怎麽樣就怎麽樣,我連一句怨言都不能有呢。”

杜若在一旁聽着,她知道把一切都說出來的五子便無礙了,此時決不可打斷她的話。

“人活着就是要任人擺布嗎?別人不喜歡,我還讨好他幹什麽?拿熱臉去貼冷屁股有意思嗎?有意思嗎?”

五子攥緊了身上的被子,好久才舒緩過來,接着道:“他們不喜歡我,我便躲着他們。他們希望我沒出息,希望我沒有資格跟長姐争,我便到田間地頭去做一個村姑。他們到底還有什麽不滿意的?非要我死了才行嗎?”

雖帶着無盡的怨氣,她的語氣卻十分的平緩,許是病了的緣故。

“別的都不要緊,可為什麽要欺負我身邊的人?打狗還得看主人面,何況是活生生的人。活生生的人他們都可以見死不救,我也是連狗都不如了。”

夜幕降臨,杜若不動聲色地燃上了蠟燭,關了窗,端坐在五子對面。

“活了這麽久,我第一次嘗到了失去的滋味。失去親人,失去朋友,失去所有,或許我本來就是一無所有。人赤條條的來,還得赤條條的去,短短幾十年光陰,能做什麽?”

燭光照應着五子的臉龐,這段時間她明顯消瘦了,臉上更添了一絲惆悵。

“無論我做什麽都是錯的,那什麽是對的?什麽該做,什麽不該做,到底由誰說了算?澹臺家的女子,就非得背負家族的責任嗎?都不想承認我是這個家族的人,給我這個姓氏做什麽?真是個笑話。”

五子絮絮叨叨地說了許多,杜若不曾插話,二人就那樣在屋子裏坐着,飯菜已經涼透,月亮爬上星空。

“現在,我連個年都不能回家過,當真是有家不能回。”

五子長嘆一聲,整個人已經徹底清醒過來,話已經說夠,便得考慮別的事了。

“這菜你花了不少心思吧?”

面對五子的突然轉換話題,杜若絲毫不感到驚訝。

“現在好受些了?有心情吃飯了?”

五子面上有些挂不住,便不看杜若,偏過頭去道:“不要笑話我了,發一頓牢騷而已。”

“我知道,我去把飯菜熱一下。”

杜若收起飯食,神态自然地走了出去。

五子目送杜若離開,肚子适時響了起來,她神色尴尬,慶幸杜若走的及時。

吃過晚飯後,杜若恢複了一點力氣,精神也好了些,她忽然很認真地對杜若道:“讓我快些好起來吧。這麽病着終究不是辦法。”

杜若道:“如此甚好,心病沒了,其他的自然藥到病除,這個年我也可以省些心。”

“你是在笑話我嗎?”

五子故作生氣狀。

“五子怎麽可以這麽想呢?我倒是真的想在藥裏再加幾味藥,讓你沒這麽嚣張。”

杜若的威脅立刻讓五子變了臉色,明知是句玩笑話,卻也不是沒有那個可能。

“哎呀,生氣了?這才像話嘛。前些日子躺在床上,連話也懶得說一句,跟半個死人沒差別,如今才是活了。”

明知杜若關心自己,五子卻壓抑不住那偶然湧起的懷疑,她用感激的目光看着眼前的人,心裏卻想着別的。

“為什麽對我這麽好?”

一直的疑問終于出口了,問的有些嚴肅,又有點不好意思。

像是突然被問住了,杜若臉上那迷人的淺笑緩緩散去。

“從前是因為家族寄托的責任,現在呢?一個無權無勢還受排擠的人,值得你們花這麽多心思嗎?”

是“你們”而不是“你”,聰明如杜若如何不知?事實往往是插在人心頭上的一把刀,拔出來是一個大窟窿,不拔依舊活不了。

“五子不信人性之善嗎?”

“你都不信的東西,要我如何相信?”

莫名的對峙,莫名的緊張,二人對視,雖無殺氣,卻已無半分和諧愉悅之氛圍。

“五子怎知我不信呢?”

笑容在杜若臉上重新綻放,身為巫師的獨特氣質給她的笑添上了攝人心魄的魔力。

“言不由衷的話,就算是說出口也是枉然。可我不會說那樣的話,尤其是面對五子你的時候——我們是朋友啊。”

杜若盯着五子,一字一頓地說出了最後一句話。

五子忽然覺得頭暈,扯住被子的手不覺放松下來,眼前的人開始變得模糊……

“你真的下了藥?”

在完全失去意識之前,五子咬牙說出了這句話,她真不該輕信杜若的。因為太急于下結論,她也忽略了杜若眼裏的慌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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