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攥在手裏

雲盤嶺的密林裏,杜若行色匆匆。五子和尹則出去打獵了,杜方守着木屋。即便如此,也不得不提防那些別有用心的人。

下了個坡,轉到一棵需要數人才能合抱的參天大樹後,杜若見到了正在等着她的人。即便是在白天,對方依舊用黑布将全身上下包的嚴嚴實實的,只露出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

“昨日,父親被任命為翊武神廟祭司,位列九大巫,在教中能說得上話了。”

黑衣人是個男子,聲音低沉,語氣平緩,年齡在三十歲上下。

“這是個好消息。姐夫的堂主之位如何了?”

杜若背靠着巨樹,餘光瞥向四周。

“好不容易出了個缺,康家、成家都盯着這個位子,怕是不好弄。”

“太容易得到的東西,便沒什麽意思。讓姐夫多去安家走動走動,破費一筆不是什麽了不得的事。”

黑衣人有些猶豫,終究開了口:“不是大哥怯懦,只是咱們家倒底是小門小戶,沒法跟那些大族比。就這樣自成一派,恐怕底氣不足。”

“賭上所有,換幾世的榮華富貴,這不是父親想要的嗎?遲早都會有個結果的,大哥不想做的話,可以退出。”

“這是什麽話?咱們都是一家人,你肯豁出性命去幹的事,大哥怎麽會退縮?只是凡事想的周全些,成了便是一族之榮,敗了也不可連累那麽多人。”

杜若盯着黑衣人的眼睛,道:“大哥放心,我做事的分寸你還不知道?”

“那是,你是家裏面最能幹的一個。”

真心也好,假意也罷,杜若只是付之一笑。

“請主上赦免雲盤嶺罪人的事情,一定不要提及五子。要記着,赦免那些被放逐多年的罪人,是因為主上的寬厚仁慈,無關于以往判罪的命令。還有,要聯合其他家族出面,比如榮家。”

“好,我會如實轉告父親。另外,父親讓我告訴你,一定要趁着在雲盤嶺的機會把五大人攥在咱們手裏,決不可讓他人占了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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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了。”

談話一結束,二人向不同的地方離開。杜若繼續采藥,一支羽箭卻貼着她的脖子射入前面的大樹上。

“你怎麽在這兒?我還以為是獵物呢。”

後面傳來了五子的聲音,她正在靠近。杜若的心卻沉到了谷底,她想到黑衣人已經離開,這才慢慢轉過身擺出一貫的神态。

“沒被吓到吧?”

五子笑的有些怪異,尹則不在她身邊,杜若的心懸了起來。

“你怎麽一個人在這兒?”

“你不也是嗎?”

五子大步走過杜若身邊,将那支羽箭拔下來,解釋道:“尹則拿獵物回去了,我想試試一個人打獵的滋味,結果追着一只兔子到這兒——真巧啊。”

“這樣也好,不如幫我采些草藥。”

五子背對着杜若,兩個人互相看不見對方臉上的表情,只能揣測對方的心思。

“好啊。”

杜若感到五子的笑意,很敷衍。但是,只要她不反對這個提議,就還有辦法。

采藥的過程十分艱難,兩個人都不怎麽說話,好不容易盼到太陽偏西,這才各懷心事的回去。

杜若可以确定五子已經聽到了她和黑衣人的談話,只要五子不肯挑明,她也不願首先捅破這層窗戶紙。有些話不能說的太明白,只要五子仍舊給予她足夠的信任就好。

這件事情後,杜若和五子的關系明顯疏遠了很多。五子不怎麽跟她說話,經常早出晚歸,最要緊的是,五子不再向杜若發脾氣了,這令杜若深感憂慮。

“瞧,我今天打到了什麽——野雞,還是正在下蛋的,估計肚子裏還有沒成型的蛋,你拿去做湯吧 。”

這天下午,五子拎着一只野雞到了杜若面前,言談舉止已經恢複了以往的模樣,杜若便知她氣消了。這是個好消息,就是在洵都的杜若父親知道了也會得意的笑出來。

“好啊,正巧我也想着這道菜呢。”

杜若淡淡地笑了,她許久沒有這樣開心過了。

時間一晃便到了三伏天,洵都來了使者,赦免了包括桓氏在內的被放逐二十年以上的罪人及其後人。桓啓過來道謝,五子避而不見,倒是杜若接待了他。

“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桓啓誓不忘五姐姐之恩,他日若能效犬馬之勞,還請五姐姐吩咐。”

五子與桓啓姐弟相稱,今日這個“弟弟”空對着五子房間的方向說了這番話。

“桓公子有這份心,我想你五姐姐一定會高興。只是桓氏這次重返洵都,靠的是主上的恩德,莫要忘了。”

杜若提醒着桓啓,有些話一定要說清楚。

“大人的教誨,桓啓記在心中。只是桓氏仍是以罪人身份赦還洵都,即便重振家業,仍會使先人蒙羞。此事桓啓亦不敢忘。”

少年稚氣未脫的臉上,露出了不同于年齡的堅定。或許有朝一日,他終要效法神燮提劍入昭明神宮的威風,做一番驚動翕教山下的大事。

“這幾株含羞草是桓啓特意帶過來給五姐姐的,五姐姐喜歡的話,便養着。若是不喜歡,随便找個地方種下,任他自生自滅吧。”

桓啓就這樣走了,下次見到他,已是幾年後的事情。

“不肯去見他,卻在這偷偷瞧着,算什麽?”

杜若到了五子房間,看見杜若透過虛掩的窗戶目送桓啓遠離,不由笑道。

“我是個背時運的人,跟他這種要回洵都施展抱負的人不宜走的太近,更不宜讓人以為桓氏跟咱們是一黨,平白連累人家。”

五子把窗戶完全掩上,回過頭來看着杜若。

“那你還答應桓家老太太幫忙照顧桓啓?”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怎麽忍心拒絕這種事情。何況共患難之時,我還是能幫他們一把。這回輪到他們家好了,便不該去打擾。”

“那幾株含羞草又該怎麽辦?養着?還是扔了?”

“獨苗是寶,多了是草。你去後山随便找個地方給種下去,自生自滅好了。”

“這是桓啓送你的,我可不去。”

“好吧,我自己去。”

五子帶上鋤頭,捧着那幾株含羞草便到了後山。她找了個比較濕潤、又有陽光的地方把它們種下,回頭正好看見山下一群人拖家帶口的往外面走——那就是被翕教赦還的罪人吧。

他們都走了,無論從前如何,現在都可以有個新的開始。可桓啓的話尤在五子耳邊,以罪人的身份被赦免,終究不是什麽值得高興的事情。五子現在是個“罪人”,她也要等着翕教的赦免嗎?

如果本來沒有錯,只是因為立場不同就招致無妄之災,這又該怎麽說呢?北上洞庭時的自由自在與危險刺激還在五子腦海裏,相對于在洵都的束手束腳,外面的世界顯然更具吸引力。

樸正現在怎麽樣了?五子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在此時想起他?那日紫貝出事後,她便沒有再見過他,或許是她自己并不想見到他,就連平時也不會主動去想起與他有關的人和事。但無論如何,此人已經在五子心中占有一席之地,再也抹不掉了。

江湖便是如此,相逢是緣,離別亦可能是永別。如果不好好珍惜每一次的相聚,注定是要留下遺憾的。也許正是因為江湖中有無數遺憾,所以才會令人心生向往而念念不忘。

站了一會兒,五子扛起鋤頭準備回去,一只鳥兒大叫着從天上飛過,黑白相間的糞便掉在了鋤頭柄上,離她的手指還有不到一寸的距離。

五子順着聲音看去,一只半個拳頭大小的不知名鳥兒立在不遠處一棵兩三丈高的杉樹頂,歪着腦袋望着五子這邊。大約是感到了五子不善的目光,它忽然扇動翅膀很滑稽的繞着剛才駐足的杉樹小小的飛了一圈,然後蹲回了原地。

不知名鳥兒昂首挺胸,露出肚子上一大片白色的羽毛,頭頂突出的黑色物什好像一頂王冠。它晃着腦袋叫喚着,樹林裏傳來高低起伏的應和聲。五子從未覺得鳥叫聲如此讨厭。

跟五子對峙了一會兒,不知名鳥兒大概是意識到自己既沒有做錯什麽又沒有危險,便撲打着翅膀耀武揚威地進了樹林。鳥叫聲漸漸遠了。

五子還停在原地盯着不知名鳥兒離開的方向,腦袋空空的。剛才明明很生氣,為什麽看到罪魁禍首後反而平靜下來?天上飛的動物一向如此随意,大方地給天地萬物澆水施肥,還要擺出一副很無辜的樣子,讓你不知道該怎麽生它們的氣。

這種小家夥拔了毛之後就沒什麽肉了,大約有這樣暗示過自己,五子才沒有立即跑回去拿上弓箭追殺它們。她看着鋤頭柄上已經定型的一顆鳥糞,默默地将手縮回兩寸。

“杜若,聽說鳥糞可以做藥材,我給你帶了點回來,新鮮的。”

五子推開竹籬笆的大門,對着正在查看藥材長勢的杜若大聲說道,正在劈柴的杜方忍不住笑了起來。

杜若停下手頭上的事,站起來問:“你從哪兒弄來的?”

“天上掉下來的。”

五子把沾着鳥糞的鋤頭柄伸到杜若面前,“你看看,成色還好吧?”

杜若下意識後退兩步,皺眉道:“若是你實在有興致,不妨拿去給那株含羞草,說不定它喜歡。”

看着杜若一臉嫌棄的模樣,五子人不住大笑起來,連眼淚都快流出來。她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這樣放肆的笑過了。

杜若望着五子的笑顏,眉頭漸漸舒展開,最後竟也跟着笑了起來。

杜方看的愣愣的,他是第一個笑出聲的人,此刻卻無論如何都笑不出了。

從木屋裏出來的尹則用胳膊肘碰了一下杜方,“發生什麽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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